清朝咸丰年间,四川合州城外的七涧桥畔,住着一户鞠姓人家。男主人鞠文贵与妻子向氏都已40开外,他们有一儿一女:儿子鞠宇南20刚出头,娶妻卢氏;女儿鞠怡才9岁。一家5口务农为生,虽算不上富足,倒也过得和和睦睦。
某夜四更左右,向氏睡梦中似乎听到响动,醒来发现丈夫已不在身边,心中大疑,急忙起身一看,房门、大门都敞开着,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唤醒儿子,让他出去寻一寻父亲。鞠宇南答应一声,急忙穿衣而出。可是过了好长时间,也不见他回来。家中3个弱女子都又惊又疑又怕,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出来一看:鞠文贵倒在离家数十步外的路边,浑身鲜血,已气绝身亡;再往前半里多路,发现鞠宇南也浑身是伤,倒毙于路上。向氏等悲痛万分,急忙向官府报了案。
知州荣雨田闻报,亲自乘轿来验了尸,证明是凶杀。此时向氏已检点家中物品,发现丢失棉被一条,其余并无损失。荣雨田便一边向知府申文禀报,一边派差役缉捕凶手。可是一连多日,却查不到任何踪迹。案子破不了,知州的日子可不好过:苦主向氏三天两头地到衙门里来催“青天大老爷”替其丈夫与儿子作主,这倒罢了;每月逢到初三、初八日是审讯定罪的日子,知府也会发来牒文,催促缉破此案。眼看着上面定下的破案期限快要到了,荣雨田担心受到处分,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便找刑名师爷商议。刑名师爷也无可奈何,只得说:“刑房吏陈老伦精明能干,或许他能拿出办法来。”荣雨田当即召来陈老伦,许愿说:“只要你能销掉七涧桥的那桩凶案,本官赏赐你500两银子,还要再提拔你。”陈老伦见钱眼开,便允诺而去。
陈老伦接了案子后,就径直来到鞠家。案发以后,向氏多次去州署,也向陈老伦请教过好几次,因此也是老熟人了。这一次,他在鞠家坐了一阵,问了一些情况,又里里外外转了几圈,再安慰了向氏几句,便回到了州衙,对知州说:“这个案子已经有了点眉目,不过急不得。大人如能宽限些时日,我定能查个水落石出。”荣雨田大喜,就把500两银子提前赏赐了他,又向知府提出请求,放宽破案的期限。
陈老伦究竟从这个案子中看出什么眉目来了呢?什么也没有。不过,倒让他琢磨出一个消除此案的“妙计”。他从州城里请了个姓董的媒婆,让她找了个借口到七涧桥“办事”,然后“顺便”到鞠家来坐一坐,看看老姊妹向氏,并问起向氏的近况。向氏便抹着眼泪,把丈夫与儿子都死于非命的事一说,董媒婆也陪着淌了几滴泪,又露出一副关心的模样说:“老妹子遭此奇祸,真是太可怜了。然而这凶手一时半刻的看来还不容易捉得到,官司拖的时间越长,你家的开销也就越大。像你们这种庄户人家,一向就比较清贫,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这话果然触到了向氏的痛处,她禁不住泪流满面地说:“老姊姊说得一点不错,我家中虽有几亩薄田,为发送他们爷儿俩,已经卖掉了一半。如今衙门里还要用钱,剩下我们一老一少两个寡妇,外加一个不懂事的女孩儿,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下去了。可是,我们妇道人家,又能想出什么好法子来呢?”董媒婆故意装出思索的模样,过了一阵,忽然说:“有了。你儿媳妇年纪轻,这个寡只怕守不住,你何不索性将她嫁出去?这样,既省了一张嘴吃饭,又能得到不少聘金,不就能度过难关了吗?”向氏想想有理,就请她打听个合适的人家。董媒婆自然满口应诺。
过了两天,董媒婆又到了七涧桥,对向氏说:“我已经替你打听了个人家,30岁出头的汉子,名叫陈老伦,是知州衙门里的一个刑房吏。人品好,肯帮助人,也很有本事。你看怎么样?”此时向氏也听说陈老伦刚得了官府一大笔赏金,至于其为什么受赏则不清楚。一个庄户人家能与公门中人结上亲,自然被看作是一件很荣耀的事,再说自家的这场官司还得靠他出力,以便早一点破案,报这血海深仇。因此,向氏几乎没怎么考虑,便点头应允。又私下里与儿媳卢氏一商议,卢氏也乐意。一个普通的乡村百姓,是不大计较什么守丧之礼的,而且,鞠家又确实处于窘境,因此没过几天,卢氏就嫁给了陈老伦。
陈老伦自从娶了卢氏之后,对鞠家的情况自然了解得一清二楚。而卢氏再婚以后,生活有了保障,吃穿用度等都比鞠家强多了,因此,也不再思念亡夫鞠宇南了。一天,陈老伦从公门中回来,一脸的忧郁之色。卢氏关切地询问,陈老伦起初还默不做声,经她一再追问,才叹息道:“还不是为了你前夫家的事!”卢氏大惊道:“我前夫家什么事使你如此犯愁呢?”陈老伦道:“州官将你前夫家的案子责成我办理,一定要破案才能了结。而我又实在找不到破案线索,怎能不犯愁!”卢氏一听,也拿不出个好主意,闷闷不乐地呆在那儿。陈老伦又问:“这个案子看来只有从长计议了,不过,你能不能想法子劝劝你婆婆,让她别再到衙门里来催促了呢?”卢氏摇摇头说:“不可能,她的丈夫与儿子都横遭惨死,她怎肯善罢干休?”陈老伦又长叹一声,于是一连几天,脸上都布满了愁云。
又是一天,陈老伦回到家中,茶饭无心,神形惨变,卢氏担心地问:“你这又是怎么啦?”陈老伦哭丧着脸说:“州官限我一个月内破案,如若破不了,就先处死我。唉,我这条命活不多久啦!”卢氏当初在鞠家时,不但烧煮浆洗,舂米磨面,农忙时还得下田劳作,早早晚晚,哪一天不累得腰酸背痛,还没得好的吃,没得好的穿。而改嫁以后不但吃好的穿好的,还整天舒舒服服,这种安逸日子与以前不啻天壤之别。总以为能够与陈老伦长久相守,可以一直将这种好日子过下去了,突然听到这番话,不由得心胆俱裂,止不住双泪直流,颤颤地问:“官人,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了么?”“官人”自有“官人”的能耐,怎会一点办法也没有?陈老伦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见卢氏已动了真感情,就故意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这个案子其实我已经查出了头绪,只是碍于你,不好向州官直说啊。”卢氏急忙说:“只要能破案,你照直说便是,有什么碍着我的地方?难道是我害死了公公与前夫不成?”陈老伦道:“这倒不是,不过,却与你的婆婆有点牵连。我深知你们婆媳关系一直不错,到了关键时刻,就不知道你能不能大义灭亲喽。”卢氏更是堕入了云里雾里,急得连连催丈夫快讲。陈老伦这才说:“我已查明,鞠家父子是向氏与其奸夫杀害的,你难道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么?”卢氏大惊失色,连连摇头说:“不,不,绝不可能!婆婆一向清清白白,从来没有外遇,官人千万不要听信旁人瞎嚼舌根。”陈老伦冷冷一笑说:“你真是傻乎乎的,你婆婆与旁人通奸,难道会告诉你这个儿媳妇?何况这件事只要你能够到公堂上证明婆婆有奸情,我就能活命,其他的事都与你不相干。你又何必如此死心眼呢?”陈老伦说得不错,卢氏确实傻乎乎的,在她眼中,陈老伦是天底下最能干的人,因此他的话从来就是对的,只要丈夫不死,自己就能一直过这种安安稳稳的好日子。而丈夫死活的关键,又取决于自己的一句话。妇人以夫为“天”,她怎能见死不救?至于她这一句话对婆婆的利害关系、会引出什么严重后果,她并没有多考虑。一想到可能再次守寡,她就不寒而栗。因此,她怎能不答应丈夫?
做通了卢氏的“思想工作”,陈老伦立即把自己的“妙计”悄悄地禀报了州官。荣雨田开始虽然也觉得有点不妥,但又实在拿不出破案的办法——就算他有权惩办陈老伦及手下的那些差役们“办案不力”,然而此案不破,自己也难免受到处分,说不定还会丢掉这顶好不容易才钻营到手的乌纱帽呢?那怎么行!至于有一两个草民百姓受冤屈,那又算得了什么!
第二天,向氏又来到公堂上,催促官府缉捕凶犯。荣雨田忽然拍案大怒道:“好一个狡猾的妇人!本官已经查出了实情,明明是你与奸夫合谋杀害了丈夫与儿子,还敢假惺惺地来控告!”向氏惊得差一点当场晕厥,大呼:“冤枉啊!”荣雨田厉声呵斥道:“如今奸夫已经落网了,你还能赖得掉么?”当即传命:“快将奸夫押出来,与她对质!”不一会儿,果然有个壮年男子被押上来了,他招供道:“小人叶二狗,早就与向氏有奸情,后来向氏对我说:‘不好,我们的事儿家里的人都知道了,那姓鞠的老东西还说要送我们的命,看来只有先下手为强了。’于是我俩便商量好,于某月某日半夜,我假装到他家偷了一条被子,引鞠文贵出来追赶,我就乘机杀掉了他。本来并没有想杀他的儿子,我们商量好,由向氏唤儿子出来寻找父亲,以证实其父确实是被盗贼杀死,不让人联想到奸情上来。哪知那鞠宇南穷追不舍,而且认出了我,我脱不了身,只得也将他杀掉了。”向氏哪肯承认,痛哭着叫道:“青天大老爷,我与这个汉子素不相识,他如今满嘴喷粪,诬我清白。万望大老爷替民妇做主!”荣雨田怒道:“恶妇,还敢狡赖!不吃点苦头,如何肯招!”喝令手下人用刑。向氏虽然被打得皮开肉绽,还是坚决不肯认账,并且说:“民妇一向清白,远远近近,谁人不知。我还有个儿媳妇改嫁给陈老伦了,大人可传她询问,便知民妇所言句句是实情了。”荣雨田道:“好,本官正要问问你的儿媳妇。”便先问那叶二狗:“你与向氏的事儿,她的儿媳妇知不知道?”叶二狗道:“知道。”荣雨田又问:“既然知道,那她为什么不报案?”叶二狗道:“她只知道我们有奸情,并不知道我们要害鞠文贵啊。”荣雨田故意点点头说:“不错,家丑不可外扬,何况作为儿媳妇,怎能不为长辈避讳呢。也罢,本官且传她来问一问。”不一会儿,卢氏被带到了公堂,荣雨田问:“你如实告诉本官,你那婆婆有没有奸夫?”卢氏哪敢看向氏的眼睛,低着头轻轻地说:“有。”“你再仔细看一看,奸夫是不是这个人?”荣雨田又指着叶二狗问。卢氏抬头看了叶二狗一眼,轻轻答了个“是”字,就又低下了脑袋。向氏犹如五雷轰顶,对着卢氏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恶妇,忘恩负义的贱人!是谁收买了你?才嫁出去几天,就敢血口喷人了?”荣雨田生怕露出马脚,连忙命令将“证人”带下去,又恶狠狠地对向氏道:“证据确凿,不怕你刁顽,看我能不能撬开你的嘴!”喝令施用严刑。向氏深知已陷入阴谋家们编织的罗网之中,再硬抗下去,不但无法为丈夫与儿子报仇,自己还会惨死于刑杖之下,只得含冤诬服。
案子既已审“明白”了,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得多了:申报上去,等上面的府、道官员乃至主管一省司法刑狱的按察使大人审核批准,就可结案了。而且,上面的那些官员一般都是很尊重“基层”官员的意见,既然“证据确凿”,那就再走走过场吧。此时已是残冬,接下来,就是等待来年秋后,将“凶犯”处决了。
要说这个案子,确实也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向氏由原告突然变成了被告,由苦主一下子变成了淫妇、凶犯,合州的老百姓都知道这是桩冤案,尤其是七涧桥一带的人们,谁不知道向氏为人正派,谁见她有过什么“奸夫”?谁相信这个好心肠的大婶会残忍地害死自己的丈夫与独生子!然而,谁敢公然为她鸣冤叫屈?谁敢与官府对着干?一不小心就会家破人亡啊!向氏有个弟弟,名叫向华,他有心为姐姐上诉,却又深知他要告的不只是荣雨田一个人,而是他身后那股强大的恶势力。只要一踏进公门,稍有疏忽,不死也得脱几层皮!然而,他怎能眼看着姐姐身陷罗网?怎能置姐夫与外甥的血仇于不顾?怎么办?他找村里的一个秀才商议。那个秀才沉思良久,忽然想出了个主意,叫他以外甥女鞠怡的名义上诉。因为鞠怡是向氏的亲生女儿,为身陷囹圄的母亲申冤,要求惩办真凶,为父兄报仇,名正而言顺。再说,鞠怡才9岁,官吏纵然凶暴,怎能对一个9岁的女孩子用刑?向华一听有理,就央请秀才替自己写了状子,然后带着外甥女鞠怡,步上了艰难的告状历程。
却说甥舅二人餐风露宿,吃尽苦头,找知府、找道员,最后到了省城成都,告到按察使大人处。哪知各级官府都朋比为奸,官官相护,谁也不肯替他们作主。正在绝望之际,忽然有人劝他们道:“听说新任总督黄大人比较正直,你们何不直接到总督衙门控告?”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两个穿得破破烂烂、一脸菜色、形同叫花子的乡民,如何进得了总督府?人家又出主意说:“你们守候在总督衙门外,看着总督乘轿出来时,就拦轿呼冤。”这个主意果然不错。一天,四川总督黄宗汉乘轿外出,向华就让鞠怡拦着呼冤。轿前的一个吏卒接过状纸一看,见控告的是合州知州荣雨田——他早已受了荣雨田的贿赂,便恶狠狠地举起鞭子,对着鞠怡没头没脸地抽,嘴里还说:“你这个黄毛丫头受什么人唆使,竟敢诬陷朝廷命官?”鞠怡放声大哭道:“冤枉啊!我为母亲上诉,你为什么打我?”向华正欲冲上前救护,黄总督已听到哭声,见几个吏卒正在鞭打、驱逐一个小女孩,好不奇怪,就喝令吏卒住手,将小女孩带至轿前。鞠怡呈上状子,黄总督细细一看,就收下了,看着鞠怡可怜,又让人赏给她两贯钱,并安慰她说:“我将你的状子批转给按察使大人,你明天到按察司衙门去吧,他们定会认真审核、替你做主的。”鞠怡磕头拜谢而去。黄宗汉当天就在状子上写了批示,让人转送按察司认真处置。
两天之后,黄总督从外面回署时,看见那个小女孩仍然跪在轿前呼冤,不由得恼怒地说:“你这个小姑娘怎么如此刁猾,难道又想得几贯赏钱么?”鞠怡边哭边诉道:“民女深受奇冤,母亲的生命危在旦夕,因此才冒死前来告状,并不是想得什么赏钱啊!”于是便把到按察司告状,仍然被挡在门外的经过细述一遍。黄宗汉这才意识到四川官场之复杂,自己初来乍到,要认真办个案子还真不容易。于是便写了一封亲笔信,并让身边一个亲随,将信与鞠怡一起送交按察司衙门,责成他们重新审核此案。回到总督署后,他又唤来候补知县李阳谷,屏退从人,告诉他缘由,请他往合州秘密查勘此案。李阳谷一向以公正廉明著称,接了任务后,便乔装成商人,带着两个精干仆人,启程往合州去了。
又过了几天,黄宗汉去拜访四川督学何道基。名帖递进去后,何道基却让人传话说:“督学大人患有腹疾,不能见客。”黄宗汉与何道基同为道光年间的进士,两人私交甚厚,便再三要求进去探望一下老朋友,仍然遭到拒绝,只得闷闷不乐地打道回府。经过按察司衙门时,忽然想起:前几天我批转并责令重审的合州那桩案子,究竟审得如何了,怎么一直没有见到按察使的报告?今天我倒要访一访。便吩咐停轿,带了个随从,径直往衙门里而去。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又被守门人挡驾于外——原来他因为去看望朋友,乘的是便轿,穿的是便服,而看门人又不认识这位新任总督。黄宗汉一定要进去,守门人说:“不行,按察使大人正督促着诸位承审委员们在审理案子,任何人都不能见。”黄宗汉便问:“在审什么案子?”守门人答道:“是合州的那桩因奸凶杀案。”黄宗汉道:“好啊,我正要查究这桩案子呢!”便向随从使了个眼色,昂然而入。守门人看他这个架势,估计是个非同一般的大官儿,哪敢硬挡,便一溜烟地先进去禀报。按察使闻报而出,正与黄宗汉相遇,见是顶头上司,便连忙半跪施礼。黄宗汉摆摆手,说:“不必惊动大家,你们继续审案,我只想坐在旁边听听而已。”按察使无奈,只得与他并肩坐于大堂正中,下边则坐着一溜承审委员,被审的正是那9岁的小鞠怡。
两人同时进来,按察使自然无法提醒诸位委员总督大人驾到了。而那些委员们正在专心审案,对这位身着便服的人也没有在意,或许把他当成按察使大人的朋友吧,打什么紧!于是案子便继续审了下去。一个委员厉声呵斥鞠怡:“你明明是受人唆使,诬告长官,还不老实招供!”
“我根本就没有诬告长官,而是长官诬陷我的母亲。我的状子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的吗?我没有什么可招的!”鞠怡的态度很强硬。
“大胆小刁女,竟敢顶撞长官!”另一个委员气坏了,大声呼喊,“来人呀,给我掌嘴!”两个衙役应声而上,劈劈啪啪地狠抽鞠怡的嘴巴子。鞠怡显然已不止一次挨打了,她的两颊早已肿烂,刚打了几下,就痛苦地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住手!”黄宗汉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喝住衙役,又质问那些委员,“这个小女孩孤苦伶仃,甚为可怜,你们为什么对她用刑?再说人家要求为母亲雪冤,纵然有不实之情,也算不得有罪啊!”
到了这时,按察使只得出来介绍,这位就是新来的总督黄大人。承审委员们一听,都惶恐地跪拜参见。黄宗汉挥挥手,让他们各就各位,又对按察使说:“这些人审不出什么名堂,还是请你亲自审讯吧。”
按察使无法推托,只得亲自审讯。他的心情矛盾极了:既有心庇护手下的那些官员们,又不敢当着总督大人的面做得太过分。可是荣雨田的礼也早已送到了自己手上,这个案子怎么能够深究下去呢?就这么审来审去,时间倒耗费了不少,始终不得要领。
“你们为什么只审问这个小女孩,却不提审案中的其他人?”黄宗汉实在看不下去了,又提出质问。
按察使无法再搪塞了,只得发令:“带奸夫上堂!”
不一会儿,“奸夫”叶二狗被带到堂上。他约莫三四十岁,中等身材,养得白白胖胖,红光满面,哪像个被关了好一阵的囚徒。按察使问了几句,他对答如流,犹如在背诵一篇经文。黄宗汉大怒道:“此人明明已被收买,你们为什么不对他用刑?”按察使不得已,只好传令将其拖下去,痛打20大板。哪知刚打了两三下,叶二狗就大声叫嚷道:“完了!完了!你们起先答应我的,只要我照着你们吩咐的话招供,就不对我用刑,今天为什么又打我呢?”黄宗汉大为惊骇,立即严令穷究。叶二狗只得如实招供。
原来,叶二狗是合州的一个赌徒,因欠下赌账无法偿还,又偷起东西来,案发后被抓进了班房。刑房吏陈老伦便对他说:“只要你承认是向氏的奸夫,不但不对你用刑,事后还会重重地赏赐你。”叶二狗最怕挨打,又听说案子办好后就可以出狱,陈老伦又先给了他不少银子,也就答应下来。陈老伦又编好供词,让他背熟了,在知州公堂上,他依言而为,果然一点事也没有,在狱中也有吃有喝,招待得不错。后来往上边押送前,知州荣雨田又亲自对他说:“你只要像以前一样招供,什么事也不会有,上边的衙门本官都已替你打点好了,只要一结案,就让你回家。”其实他是个光棍,根本没有一个真正的家,这些日子在狱中吃得好喝得好,又不上刑具,倒也颇快活,于是又答应下来。以后见了知府、见了道员,一直到省里进了按察司衙门,他都是一样招供,也一样地过着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至于向氏,他根本就不认识,更别说合谋杀害鞠家父子了。供毕,又在供词上按了手印。
这一供,直供得按察使与承审委员们个个面如土色。黄宗汉讥讽地问他们:“诸位,你们看看老夫的审案手段如何?”言下之意不点自明:一个简单的案子,你们却审不出头绪,还冤陷好人。究竟是你们无能,还是收了别人的贿赂?按察使与承审委员们都唯唯诺诺地说:“总督大人英明,卑职们万万不及。”唯独有个委员不服地问:“总督大人确实审案有方,然而凶手究竟是谁呢?这桩案子该如何了结呢?”黄宗汉反问道:“照你这么说,捉不到凶手,就该诬陷好人了?诬陷了好人,就不该为其平反了?”那个承审委员被驳得哑口无言。
在回总督衙署的途中,黄宗汉虽有为向氏母女雪冤后的快慰,却并不轻松:四川官场中朋党的势力实在是盘根错节,猖獗无比!而且,凶手尚逍遥法外,合州这桩案子何日才能了结?唉,李阳谷啊李阳谷,一切就得看你的了!
话分两头。这边李阳谷带着两个仆人,乘船顺岷江而下,入长江,过泸州,一晃六七天,终于到了重庆,从这儿换船入嘉陵江,再往北百里,就是合州地面了。哪知刚一登岸,却见两个公府仆役模样的人持帖迎上前来,半跪施礼道:“李大老爷,道台大人命小的们在此久候,大老爷为什么来得这么迟?”李阳谷大惊道:“我是做买卖的商人,与官场上的人从来没有交往,你们是不是认错了人?”仆役笑道:“李胡子李大老爷,谁不知道你的威名?今天驾临敝境,不就是奉总督大人的命令,来查访合州的那桩人命案子吗?不过这件事不必着忙,道台大人请大老爷先到道署小住几日,再去合州也不迟。”李阳谷更加吃惊:他们不但认出了我,而且连我的使命也摸得一清二楚。合州是个散州,其知州的地位与知县实际上并无区别,一个小小的州官,怎么可能有如此大的神通!这只能说明四川朋党的势力太强大了,他们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早已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了。李阳谷深知要再隐瞒自己的身份已不可能了,于是灵机一动,说:“我确实就是李阳谷,为了收取一些私债,来到贵地,因此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至于什么总督大人有何差遣,实在是一无所知啊。”两个仆役一再说:“既然是李大老爷,务请到道署一趟,否则,道员大人不是要责罚小的们办事不力么?”李阳谷无奈,只得跟着他们往道署而去。
道员姓冯,一见李阳谷,立即恭恭敬敬地迎出来,又摆下丰盛的酒席为他接风。知县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官员,何况李阳谷还是个候补知县,而道员则是正四品官员,别说知州,知府也在其之下。李阳谷当然明白自己受此破格礼遇的原因,表面上却一脸茫然之色,并露出诚惶诚恐的样子,看道员如何表演。果然,酒过三巡,冯道员渐渐地把话题引到了合州那桩案子上来了。李阳谷则仍然坚持自己是到这儿来讨私债的,因为不是公事,不好惊动官府,只得装扮成商人的模样。又搭讪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冯道员爽朗地笑着说:“既然不是为了办案,在这儿小住几天更不妨事了,从省城远来一趟不容易,何必如此着急?”李阳谷不便过分推却,只得住了下来。
过了两天,李阳谷坚决要走。冯道员见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便设宴为他们主仆三人饯行。刚喝了两杯,冯道员就推说头昏,退入内室,只留下两个幕客奉陪。又喝了几巡酒,一个幕客悄悄地对李阳谷说:“李老爷的事情,我们早就知道了,何必再隐瞒呢?如果能为合州这桩人命案子掩饰掩饰,我们情愿拿出3000两银子,为你老人家祝寿。不知李老爷意下如何?”李阳谷心中暗暗冷笑:3000两银子,就可以断送无辜者的性命了么?就能够为你们这班贪官污吏买来平安,让你们继续鱼肉百姓么?嘴上却说:“我确实是来收取私债的。明天收完了债,当天就启程回成都。至于合州的什么案子,我实在是一无所知啊。承蒙道台大人款待,李某早已感激不尽。官场之中需要互相照应的地方多得很,今后说不定还有不少事情得仰仗道台大人之鼎力。能为道台大人效力,李某岂敢推辞?无奈这件事情委实帮不上忙,怎敢平白无故地领受这3000两银子的赏赐呢?”幕客见李阳谷坚决不受,只得作罢。
李阳谷与两个仆役乘船离了重庆,行了数十里,就找了个僻静之处登岸。三人又在陆路上行了一阵,确信没有人跟踪后,便改换了装束,李阳谷并剃掉了胡子,悄悄地到了七涧桥,果然没有人知晓。一住半个月,三人每天都分头查访,终于摸清了州官荣雨田、刑房吏陈老伦等一伙互相勾结、制造冤案的真相,并掌握了大量的证据。一天,李阳谷化装成打卦看相的,与一个私塾先生谈得很投机。私塾先生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后,感叹地说:“李白有诗云:‘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奸官暴吏如浮云,小小百姓如何见得了天日?向氏清白正派,贤淑慈善,乡亲们谁人不知?她怎么可能干出杀夫灭子的禽兽行径?明明是个盗窃杀人案,荣雨田与陈老伦等偏要审成因奸谋杀。然而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从知府到道台,再到省里的按察司衙门,哪儿没有他们的人?哪儿不是官官相护?谁敢为她鸣冤,谁就有可能家破人亡啊!这儿有首民谣,足可说明民心之向背:‘合州一朵云,盗案问奸情。若要平冤案,须杀陈老伦。’”李阳谷也不胜慨叹。冤案已经查明,他们便准备返回成都了。遗憾的是,正凶是谁,始终查不出来。
为了避免遭到荣雨田一伙的暗算,也为了查访正凶,三人从北路绕道回省城,而且专拣偏僻的客店歇宿。李阳谷仍然装扮成打卦相面先生,早早晚晚地总爱与别的客人聊上几句,以图访出一些蛛丝马迹。然而一连七八天,眼看着离成都只剩下二三百里路了,仍然茫无头绪。这天晚上,三人投宿于一个客店里。二更时分,因为奔波劳累了一天,两个仆役早已呼呼大睡,李阳谷却忧心忡忡,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忽然听到住在隔壁的两个客人边喝酒边聊天,谈得好不畅快。李阳谷凭着职业的敏感,从他们用的隐语、黑话中,立即断定这两人都是小偷,便不露声色,凝神细听。三更时分,一个大概喝多了,对另一个说:“现在那些当官的,都是糊涂蛋。有个人家,父子二人都被盗贼杀掉了,官府不去捉盗贼,却以谋害亲夫罪定案,硬是把罪状栽到一个弱女子身上。你说,当官的是不是吃了屎?”另一个问:“那么,杀人的究竟是谁呢?”先前一个说:“不敢隐瞒,就是鄙人啊。那天夜里我路过七涧桥,就摸到一个人家,偷了一条被。哪知刚一出门,一个男子就追出来了,并冲上来抢夺。相持了一阵,我便吓唬他道:‘快松手,不然我就宰了你!’他还是拼命抢夺,我就一连砍了他几刀,他终于倒毙于地。可是没过多久,又有一个后生追出来了。我就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也将他杀了。因为害怕官府缉捕,我只得远逃他乡。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听说案子也已经了结,我也可以回家了。”
李阳谷大喜,立即悄悄地唤醒了两个仆役,三人都穿衣而起,严密地监视着隔壁的那间客房。四更时分,听听里面已好一阵没有声息了,三人便突然破门而入,没费什么力,就将两个昏睡中的盗贼擒住。李阳谷略微问了几句,知道凶手叫牛四,另一个惯偷叫王锁儿。为保险起见,李阳谷又前往当地县衙,请求知县派出差役,协助将犯人押送至省城。当地知县自然应允。
黄宗汉见李阳谷不但查明了案情,还捉住了凶犯,不禁喜出望外,立即升堂,亲自审理判决此案:凶犯牛四连伤两命,斩立决;卢氏陷害婆婆,凌迟处死;州官荣雨田与刑房吏陈老伦制造冤案,诬陷良民,斩立决;参与制造冤案、包庇知州的诸位承审委员以及知府、道员、按察使等一律削职——当然,级别高的朝廷命官得奏知皇上,听候裁决;光棍叶二狗发配至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县)充军;惯偷王锁儿重责后判以徒刑;向氏当庭释放,其女鞠怡年虽幼小,为母伸冤,百折不挠,孝心可嘉,赏白银200两,并赐匾额予以表彰;李阳谷勤于职事,廉而拒贿,特选一大县补缺为县令,以示嘉奖。诸多人犯中,只有陈老伦在得到风声后,就先服毒自尽,算是逃脱了官方的惩罚自行了断。
案结不久,黄宗汉即奉旨内调,由某位将军代理四川总督。四川的那些官员们又怂恿这位将军推翻原判。当翻案的奏章到达北京时,适逢黄宗汉已被任命为刑部尚书,见到这份奏章,便严加申斥,予以驳回。这样,那些官员们才不敢再翻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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