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丈山盛产毛竹,因而从明朝开始,这里就有很多造纸作坊。民国初年,当地曾举办过一次造纸大赛,结果是曾家作坊造的纸独占鳌头。时至今日,由于工业化造纸的出现,百丈纸早已衰落,作坊主们也都已陆续转行谋生,但曾敬甫却还固执地坚守着这块阵地。曾敬甫是曾家作坊的第二十一代传人,由于当年的那次夺魁,他一直有一种优越感,如今的坚持,也只是要证明自家的纸比别人家的好。然而若是说起纸的销售情况,曾敬甫就有些难以启齿了。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年代,有个在这里落户的名叫沈孝清的知青,和当时也是年轻人的曾敬甫关系不错,沈孝清回城后几经打拼,当上了一家大型连锁超市的负责人,曾敬甫的纸就是通过他的关系进入那家超市,但却是当作草纸出售的。
这天,百丈山来了一个年轻人,在曾家作坊的前后转悠。曾敬甫起了疑心,走过去问:“年轻人,你在这里看什么?”
年轻人见了曾敬甫,立刻就迎上来说:“大叔,你们这里需要帮工吗?工资少点也没关系。”其实现在作坊里只有曾敬甫和他的女儿曾鸣英两个人在工作,曾鸣英毕竟是个女孩子,曾敬甫年纪也大了,造纸活儿又很辛苦,所以开工的时候,找个年轻力壮的帮工也是需要的,但年轻人的话却引起了他的警觉。现在的年轻人,谁不向往城市?谁又不想多赚点钱?但这个人非但来了他们这个山沟沟,还说工资少点没关系,这不明摆着是另有所图吗。以前也曾经有人想要偷学曾家的造纸技艺,如今这种事虽然很久没有发生了,但曾敬甫脑中的这根弦始终还绷着,所以他就对那年轻人说:“我们不需要帮工,这里也没有你想找的工作,你快走吧,以后也别再到这里来。”
年轻人走后,曾敬甫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是两天后他却发现,那年轻人非但没走,而且还在作坊里干起了杂活。他恼怒地说:“喂,你怎么还没走,还留在这里干吗?”
抢着回答他的人是曾鸣英。曾鸣英过来说:“爸,是我让郭文均留下的。我看您年纪大了,有些活儿干得太累,就让他留下帮一把。”曾鸣英是曾敬甫的独生女,又是曾家造纸作坊的唯一继承人,虽然还只有二十四岁,但曾敬甫已经在逐步将作坊的工作过渡给她。既然女儿决定要留下郭文均,曾敬甫也就不再反对,但他却还是有些担心,把女儿拉到一旁说:“你可一定要注意,造纸的几个关键步骤一定不能让他看到。我们的祖传技艺不能让外人偷学了去。”
曾鸣英说:“放心吧,就我们这吃不饱饿不死的技艺,人家还不愿意学呢。”就这样,郭文均在曾家造纸作坊安顿了下来。
曾敬甫虽然留下了郭文均,但毕竟有些不放心,所以经常会在暗中观察。经过观察他发现郭文均确实不像是来偷学技艺的人。郭文均虽然很勤快,重活累活都抢着干,但遇到一些技术性的工序时,不等别人开口,他就会主动回避,以免瓜田李下之嫌。而另一方面,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关系却变得越来越亲密,空闲的时候,曾鸣英经常会陪着郭文均到山上的竹林去转悠,彼此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曾敬甫本来还担心,他为了造纸,把女儿困在作坊里,和外界几乎没什么接触,怕她以后找不到如意郎君,现在见他们二人情投意合,再看看郭文均,也确实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就有了撮合他们的意思。这么一来,他的想法有了根本的转变。曾敬甫没有儿子,原先就是准备将曾家的造纸技艺传给曾鸣英的,其实传给女儿也等于是传给女婿,那么他何不现在就把他们的关系确定下来,把造纸技艺直接传给郭文均呢?曾敬甫把这一想法对曾鸣英一说,曾鸣英立刻就羞红了脸,忸怩地说:“爸,人家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哪有时间谈这个啊。”曾鸣英虽然没表态,但曾敬甫已经从她的神态中看出,她是喜欢郭文均的,只不过是出于女孩子的羞涩,一时不肯承认而已。既然如此,之后造纸时遇到那些技术性的工序,他就有意把郭文均叫过来,要他跟着一起干。可是不久后曾敬甫又发现,郭文均人虽然和他在一起干,心却完全不在这上面,甚至有时对他的讲解也显得漫不经心,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曾敬甫把他观察到的情况告诉了曾鸣英。曾鸣英说:“您为什么一定要人家学造纸呢?难道他就不能干点别的事吗?”
曾敬甫不容置疑地说:“造纸可是我们曾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技艺,绝不能丢,他要是想留在这里,就得学会这门技艺,把作坊继续经营下去,否则就得走人。”曾鸣英见父亲的态度如此坚决,也就没再说什么。过了几天,她对曾敬甫说,郭文均现在还只是个帮工,如果他学了造纸技艺,那就是个正式工了,至少也应该给人家一个正规的手续,并拿出两张打印好的纸来要曾敬甫签字。曾敬甫一看是一份用工合同,觉得也没什么不妥,就爽快地在两张纸上都签了字。
又过了一段时间,曾敬甫估摸着超市那边又该来要货了,就想砍些毛竹回来备料,可是没想到还没走到山上,就被曾鸣英和郭文均拦住了。曾鸣英说:“爸,您以后不能再砍这里的毛竹了。”
曾敬甫不解地问:“为什么?”
曾鸣英说:“因为您已经把林地和作坊转让给了郭文均,您看,这是您亲笔签的协议书。”
她拿出一份转让协议书,上面果然签着曾敬甫的大名。原来当初曾鸣英要他签郭文均的用工合同时,其实下面的一张就是林地和作坊的转让协议,签完上一张后,曾鸣英有意只把下面的那张抽出来一个签名的位置,曾敬甫糊里糊涂地就签了名,没想到却上了当。曾敬甫想不到自己的女儿竟然伙同外人来骗自己,顿时气得暴跳如雷。他可不管什么协议不协议,只知道这片毛竹林是他造纸的原料,他要造纸,就必须要砍毛竹,所以便又拔腿往山上走去,但这时候,又有一个人拦住了他。这是一名乡里的干部,他告诉曾敬甫,那份林地转让协议完全符合有关规定,在乡里备案后已经生效,他不能再去那片林地里砍伐毛竹了。到了这时,曾敬甫才知道事态真的很严重,没有原料就造不了纸,他家的这门传承了四百年的造纸技艺或许真的要在他的手中寿终正寝了。
曾敬甫无比失落地回到家里,却突然想起,过些日子就是向超市交货的日期,他的纸造不出来,应该尽快通知沈孝清,让他另找货源,不然影响了超市的生意,他可担当不起。曾敬甫正要赶到城里去向沈孝清说明情况,没想到沈孝清却先一步来了。原来沈孝清这个月就退休了,继任者自有继任者的进货渠道,他也不能干涉,所以也就不能再继续关照曾敬甫和他的造纸作坊了,今天是特意来向曾敬甫说明情况的。但他又对曾敬甫说:“我外甥在大学里学的是轻化工程专业,我让他来和你们合作开发竹炭纤维制品,如果成功的话,前景是很广阔的,你可要多支持他啊。”
曾敬甫说:“哦,那你外甥什么时候来?”
沈孝清说:“不是早就来了吗,怎么,你还没见到我的外甥郭文均?”曾敬甫这才知道,郭文均原来是沈孝清的外甥,而且还是沈孝清在超市改变进货渠道后为了解决他们的生计叫来帮助他们的,心中原先的怨气就消除了大半。沈孝清还带来了一件竹炭纤维的衬衫送给曾敬甫。曾敬甫得知郭文均他们原来要生产这么漂亮的产品,对毛竹的利用价值也确实要比他造纸高得多,剩余的怨气也基本上消了。但尽管如此,一想到祖传的造纸技艺或将从此失传,仍然有些耿耿于怀。
就在这时,县里传来通知,由县政府申报的曾家造纸技艺已经被评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曾敬甫也被认定为这项遗产的唯一传承人。这下曾敬甫有了底气,他要让郭文均和曾鸣英知道,他们的竹炭纤维虽然更先进更现代化,但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也是不能丢的。这不,连政府都这么重视,授予他这个传承人的称号,不就是要他把这项技艺传承下去吗。曾敬甫兴冲冲地赶到原来的造纸作坊,只见这里已是一派热闹繁忙的景象。
郭文均和曾鸣英用林地作抵押,在信用社贷了款,另外又筹了些钱,他们的竹炭纤维制品有限公司已经热火朝天地上马了。听了曾敬甫的话后,郭文均把他领到造纸作坊前,指着原封不动的设备说:“这里的所有设备全都保留着,以后伯伯可以在这里造纸,也可以收徒授业,将曾家造纸技艺这项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下去。”
站在一旁的曾鸣英也说:“确定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目的是要保护,却不一定要生产,这一点郭文均早就替您考虑到了。”至此,曾敬甫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完全落了地,这时他才发现,郭文均和曾鸣英手牵着手,一副恩爱甜蜜的样子,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也不禁乐开了花。
(发稿编辑/黄素萍 插图/卢仲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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