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光芒

时间:2016-12-30 10:38:44 

那时,我只是一个八岁的男孩,因为一场意外,我住到了医院里,更糟的是,我的一只眼睛——左边的眼睛上视网膜坏掉了——它不再能看到光明。我很苦恼,即使还剩另一只健康的眼睛,但我觉得我的世界已经布满了黑暗,黯然无光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想了很多的琐事,又开始故意不去想很多的琐事,最后当明与暗的纠缠愈渐激烈——我失败了,我被打败了,我掉进了明与暗的夹缝中,变得愚蠢,变得不能再思考,只剩下抑郁和躁怒。

我忘记了曾经所有的快乐,也主动固执地推开等在前路的所有的幸福,我只知道我是个残疾的人了,我不会再有任何的快乐——我强忍着站在镜子前,瞪着一只眼睛审视着自己的伤疤——我对自己说我是个丑陋的人了,我是个小瞎子,不会再有朋友,所有的女孩子都会避之远去,不会再有人来爱我——我也便不会再去爱别人,我察觉到了无可救药的恐怖,像没有一线生机的枯枝烂叶,期盼的希望从未出现过,我便不再期盼,我陷入了绝望。

我就是这样用一只眼睛仇视这被阳光照亮了的一切——浅蓝色的窗帘,灰白色的地面,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棚顶,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水壶,白色的医生穿的衣服,白色的纸张,白色的天空——它们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讨厌白色,我讨厌这一切!我愤怒地翻下床,忍着伤处的疼痛,“哗’地一下,狠狠地将窗帘拉上了,我又命令母亲把我的床换到远离窗户的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当母亲陪我哭过了太多次后,我也开始讨厌她,不再需要她的安慰,我赶走了她。

四方的病房里只剩下我,我和昏暗,孤独和寂静。

但不久后又来了一个人,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我讨厌任何人,但却不讨厌他,因为那个男人双目失明了。我看他每次走动时都像一头笨熊,我开始在心里嘲笑他——这可以稍稍减轻我心中的苦痛,有时我甚至试着小心翼翼地说出声来——骂他,嘲笑他,他没有任何反应,我也从未听到过他会发出除了沉重的喘息声以外的声音。他从未说过话,未对任何人说过,我只见他对医护人员点头和摇头,还有在纸板上写字——像是签账单一样的草草划拉几笔。我也从未见过他走出病房,除了是去上厕所以外,他总是很快地扶着门框出去和进来,然后躲进床里什么都不做,只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有时那沉重的声音甚至会在夜晚影响到我的睡眠。唯一令我感到舒服的是,他也从未拉开过我拉上的窗帘——即使他就躺在我曾经的位置,靠近窗户下。

不久后,又来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瘦小的女人。一开始,我对她说不上是喜欢或是讨厌,因为和我一样,她也只有一只眼睛能看到世界。这便让我搞不清楚了状况,所以我会躺在床上安静地打探着她的信息,决定是要讨厌还是喜欢她。她的身边总会围着很多人,很多的医生和很多的家人,他们经常出门进门,那些人大多的时候会哭,而她大多的时候会笑,有时还会笑出声来——我讨厌她了。她躺在四方的病房的另一边,远离我和那个男人的这一边,她也靠在窗户下,窗帘总是拉开的,那一侧保持着刺眼的阳光——这让我更讨厌她。

我以为这样的情景会一直持续下去,但在她来了的不久后,有一天,那个男人托着沉重的身体起了床,他并未按照我为他设计好的路线出门上厕所,他慢慢悠悠的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那个女人。我吃惊地看过去,他一步步地走过去,那个女人见他笨拙地走路便迎上去扶他。他们肢体接触到的时候,那个男人粗鲁地一把搂住了那个女人。男人弓着腰一动不动,女人在男人的怀里也一动不动,他们僵在那里,直到女人抬起头用一只眼睛看向男人,她的一只手从两人身体间抽出来抚摸在男人的脸上,他们亲吻在了一起,越抱越紧——我讨厌他们两个!

从那时起,男人会发出了笑声,他们经常聚到一起,女人的那些家人也很少再来。我用一只眼睛看着他们坐在来自敞开的窗户的阳光里,女人用一只眼睛看着怀抱她的男人。

有时候,我会被他们无视掉(我也喜欢被无视掉),或是说被当成摆在窗台上的随风轻轻摇摆的植物——他们会当着我的面脱光了衣服紧抱在一起。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年幼的我从他们那里借来了一点类似快乐的快乐。

有时候,女人会大笑着拉着男人的手跑出门去,我不知为何控制不住自己,也愤怒地追出去,我跟在他们后边,望着女人拉着男人跑出了墙壁,奔跑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我第一次来到了外边,第一次用一只眼睛看到了和从前一样的阳光和花草,我畅快地呼吸着未曾改变的空气,但是乐趣改变了,我不再能像从前那样在草地上快乐的玩耍,我既是愉快又是愤懑地坐在椅子上,望着不远处的坐在树下的他们。我从不敢靠得他们太近,因为他们还有一只眼睛看得见我,所以我也从未听到过他们微笑着相互依偎在树下时说了些什么。

那个男人,他仍总是沉默着,我只听到他说过一次话,在平常的一天,在病房里,同往日一样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他抱着女人,他说:“因为你我感到了永远的幸福。”

那个女人,她仍总是微笑着,我只听到她啜泣过一次,在一天的夜里,在病房里,我被她突然的啜泣惊醒,我害怕,不敢动,只是用耳朵听着——她只是哭了一小会儿便停下了,接着,我听到她光着脚跑在瓷砖的地上,脚掌在地上拍打出了声音——她跑了过来,到了那个男人的床上,接着,他们弄出了很大的动静,我假装着睡觉的样子,闭着眼,但我记得他们在白天里做的事情。

有一天的夜里,病房来了很多人,他们将那个女人从她躺着的床上抬到了另一张床上,推出了门,我和那个男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之后便也没再见过那个女人。

有一天的清晨,病房来了很多医生,还有我的母亲,他们将我抬到了另一张床上,推出了门……

当摘下纱布时,我还在恐惧着,但当我睁开左眼,随之而来的命运是幸福和快乐的,我的两只眼睛一齐接受着来自这世界的光芒,它们同样清澈明亮。

母亲哭着泪抱紧我,说让我快谢谢那位姐姐。

“在哪儿?”

母亲只拿出了张照片。

我抑制不住喜悦所带来的激昂,却也同样难以无视那窝藏心中说不清的歉疚的感觉。我跑跳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和从前的不一样了,这一次是透彻了身心的欢乐的奔跑,我大口呼吸着空气,它们是快乐的,我双眼贪婪地接收着一切事物反射给我的光……但不知为何,我却又在熟悉的路线上忽地跑进了原来的病房——那个男人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一个人。

我朝他走了过去,想到,也许,姐姐的那只眼睛应该放在他这里,这样便是每个人都有一只眼睛看到了世界,但我心里又想着——我不会让,我不会让出我现在已得到的每一点幸福。

那个男人粗大的双手紧握在一起放在胸前,窗帘是被拉开的了,窗子也是打开的,我看到在飞扬的细尘上阳光照射出了一道宽且长的光线,光线铺落在他的胸上,他的手上,汗毛被照射得成了白金色。

我认为自己需要说些或做些什么,毕竟我吃掉了唯一的金苹果,我是站在阳光里唯一幸福的人了,而他们那么好,我甚至从未和他们说过一句话。我顺着光线将手放到他的手上——那里已是被阳光照得温暖了的。

我准备好了,想好了,我说:“姐姐离世了。”我不敢再多说别的,但我等着他的反映,我做好了被他打骂的准备,我甚至想到他会哭——我会看着,我会暂时接受他的一切,我还想到……他还是一动不动的,我小手下的两只大手也未曾动一下,他只是同往日一样发出深沉的呼吸的声音,我等着,他的呼吸也未曾改变,空气从大鼻子的鼻孔里被透彻地吸进去,又透彻地呼出来。

我怀疑他睡着了,但我不认为他睡着了,我又等了他很久,也许只是一分钟,然后我选择悄悄地离开了,像是已经赔过了不是了,我轻松着身心,头也不回地跑向屋外,阳光拉着我再次奔跑进布满光芒的世界里。

那时,我只是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想不到太多,但我一边跑一边向自己发誓——“从这时起,我会用心珍视每一线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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