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三姨太私奔

时间:2017-04-27 09:5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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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树上的高音喇叭响起来,传出村主任熊三江的吼叫:张留柱,张留柱,听到广播后火速来办公室一趟,有重要任务!有重要任务!葫芦嘴村全体群众请注意,马上来革委会大院参加批斗大会,批斗对象是三姨太……

张留柱是村里的饲养员,他的另外一个任务是看押三姨太。

批斗会上的发言十分踊跃,民兵连长熊四河开始发言,一上来就追问银元的事。

三姨太说:“俺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熊四河说:“据调查,大房二房临解放头两年就去青岛了,知情人除了你,还会有谁?”

熊二海早按捺不住了,从办公室掂出个空背篓,往里面放了些半截砖,起码四十多斤重,二话不说冲上台,把背篓挂在三姨太脖颈上。

批斗会很快结束了,因为三姨太体力不支,头朝下从椅子上栽到了一米多高的台下,要不是张留柱冲过去接她一把,即便栽不死也会严重脑震荡。

张留柱把她背回了村里饲养院。事后有人取笑张留柱,这家伙对三姨太蛮心疼的。张留柱说:“俺是图轻省,真栽出个好歹来,俺作为看守,不得伺候她吗?”

熊四河是银元追查案的专案组长,熊二海是副组长。在饲养院里,他们继续审问,可还是没结果。临走,熊二海将三姨太双手绑好,绳子一头拴在房梁上,让三姨太只能站不能座。

一个夜晚过去了,熊四河再回来,看见三姨太很精神地站在那儿,就有点纳闷,自言自语说:“奇了怪了,这娘们儿咋不怕累,也不尿裤子呢?”

张留柱嘿嘿直乐,说:“你不叫她吃不叫她喝,她哪儿来的屎尿?”

这天中午回家时,熊四河把绳结多系了两扣,等他再过来仔细查看,绳结原样未动,可疑的是,三姨太呼出的气里却有煎饼卷大葱味!

“嗬!三姨太,你的生活不错嘛!谁给你送的饭啊?”

三姨太说:“俺啥也没吃,从昨儿个到今儿,水米没打牙,俺跟谁都眼生面不熟,想吃东西,也得有人送呀。”

熊四河扭身进了张留柱住的屋子,张留柱正捧着粗瓷海碗吃菜糊。煎饼用的鏊子倒有,上面一层尘土,好久没用过的样子。熊四河又把碗橱和墙旮旯扫视一遍,没瞅见哪怕一根大葱,甚至不见油罐。

“留柱,有人来过吗?”熊四河问。

张留柱放下碗说:“没,俺盯得可紧了,有谁来能看不见?”

这时,就听隔壁那屋三姨太喊道:“熊组长,俺招供中不?俺要吃饭!俺要上厕所!”

熊四河乐颠颠跑过去,说道:“服劲儿了?交代吧,银元到底埋哪儿啦?”

三姨太说:“你先解开俺,要幺俺不说!”

熊四河说:“解开简单,系上也不咋费劲,知道不?”

三姨太说:“知道,俺又不憨。”

三姨太看来真是憋不住了,连颠儿带跑直奔西北角厕所而去,好大会儿才回来,说要吃的东西。

张留柱立马行动起来,添水,下米,熬了碗稀米粥,夹了一块咸白萝卜。三姨太呼噜呼噜喝罢,抹抹嘴说:“真香!小米粥真香!”

熊四河回过神儿来说:“这下该说了吧?”

三姨太装糊涂:“说啥?”

熊四河急了:“不老实的话立马再吊你一绳!”

三姨太忙说:“别别别!俺说,有两坛子,一坛子在大婆床下,就是现在的小学校一二年级教室那块地下。一坛子在东屋,就是三四年级教室那块地儿下。”

熊四河两眼放光,追问:“就两坛子?”

三姨太鄙视他一眼:“两坛子还少吗?”

村主任熊三江动用了四十余名青壮劳力,挖了整整一天,将娃们读书的教室挖得稀巴烂,只挖出些破瓦片。

审讯升级,三姨太又交代:“一坛子在大院后门底下,另一坛子在如今的村革委会办公室套间。”

再挖,依旧落空。

再审,三姨太不等熊四河手中那根刺条儿落到身上,就忙招供说:“戏台后面化妆间地下埋有一大坛。”

去挖,没有。

第二天,三姨太又说:“石榴树旁埋着一大坛子银圆,埋得可深了。”

那棵石榴树由于没人浇水,死了好几年了。现在连根都找不到。熊四河找来曾给地主当长工的老豁,让他指点,他指指这儿,又指指那儿,也不知道到底在哪。

熊三江派人把三姨太押来,她溜达到乒乓球台旁,说,就这儿。熊大洋用手扒拉着,五人一组,大换班,争取晚饭前见到东西!挖到两人多深,不见东西,熊四河有点懊恼,说:“被臭娘们儿当猴耍了,又他娘的皮紧了。”

张留柱不知什幺时候来了,插话说:“撒大网捉鹌鹑,往宽里挖呗。”

熊三江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四面开宽!加劲挖!”

乒乓球台转眼不见了。快挖到东屋墙根时,突然“喀嚓”一声响,挖到一个坛子里。

嘿!还真有货啊!熊三江有些激动了,亲自去把坛子起出来,那坛子有小号水桶那幺大,揭开盖子,里面黑糊糊的,尽是些锈迹斑斑的铜钱,全是光绪年间的,一块银元也没有。

熊三江气得差点吐血!

这天上午,张留柱忙中偷闲,坐在牲口棚外面,一边浏览那本快被翻烂的《苦菜花》,一边想自己的心事。

张留柱原来在市水泥厂的工作,那年他爹成了右派,自己的工作丢了不说,他就要结婚的媳妇也莫名其妙地变卦了。去年秋末,张留柱自作主张,来葫芦嘴投奔二姨夫熊瞎子,指望背靠大树好乘凉,能在这里成个家。

熊瞎子,是村主任熊三江他爹,并不瞎,因为长相粗黑,有人就送了他这个绰号,不想喊来喊去,竟把他的大号喊丢了。

熊瞎子大包大揽,对张留柱说:“嘛事没有,先安排你干个俏活,当饲养员,再盖座房子,有家了,还怕母鸡不来抱窝?在咱这一亩三分地儿上,谁敢拿你的右派子弟身份说事儿?不过呢,你得时常记着自己是鸡蛋,不能跟石头碰!”

别瞧熊瞎子没读过书,可肚子里的弯弯绕却多得很,给儿子取名字,大洋、二海、三江、四河、五渠,洋海江河渠占尽。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撺掇三江扯旗造反。

熊瞎子明着只是一队队长,暗中村中的大事小情都是他说了算,就连让三姨太住哪儿这件事,熊三江都得向爹请示。熊瞎子大咧咧地说,搁饲养院呗,留柱是自己人,搁那儿稳妥,省心。

熊瞎子把不该忽略的忽略了,同情心人皆有之,何况张留柱和那女人既是“同类”,还是异性。三姨太前几天其实一直该吃时吃,该睡时睡。张留柱自己舍不得吃煎饼,摊了给三姨太吃,怕被人看出详细,摊完还在鏊子上撒土,把大葱、花生油罐藏进草堆。三姨太睡,张留柱必须醒着,去大门外盯梢,怕人瞧见。

那屋断断续续传出呻吟声,张留柱揣测三姨太一准睡着了。这娘们儿够硬气,醒着,被抽得皮开肉绽,从不叫一声疼,牙龈咬出了血,决不求饶,只有睡熟了才叫。

之后连续十多天,三姨太被折磨得够呛,去趟厕所也跟风摆柳似的,差点栽倒。这两天熊四河没来审问,张留柱一直想给她弄点好吃的,补补身子。手中那本书里有为伤病员炖鸡汤的细节,可自己没喂鸡呀。“喳喳喳喳喳!”有群麻雀在空地上追逐,嬉戏,吵得人心烦意乱。张留柱拾块土坷垃扔过去,“轰!”一声飞起一片稀疏的阴影。有几只不飞,蹦蹦跳跳,换个地方,低头继续抓挠。有了!张留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送上门的补品,不逮白不逮,就是它们了!麻雀最好糊弄了,一把麦麸就能把它们哄得嘟噜转。麦麸在竹筛下面,支起竹筛的是根竹筷,连着一条细麻绳,细麻绳的另一端在屋里由张留柱抓着,眼瞅着一窝蜂进去不少,手一使劲,竹筛像个笼头帽子,“噗!”扣紧在地上,里面的麻雀噤若寒蝉。

水烧开,一堆割断气管的麻雀很快被拔得一毛不剩。开膛破肚也简单,拿镰刀尖朝肚皮一划,伸进两个手指,旋扭一下,里面的杂碎就全掏光了。洗净、刷锅、续水、烧火。待锅里咕嘟山响,才想起忘记放盐。放半把盐进去,又想起应该放些花椒、八角。

张留柱从这屋出来,撩开那屋门帘走进去看三姨太。

三姨太说:“你在煮啥呢?俺咋闻着有肉香味?”

张留柱神秘兮兮地说:“麻雀,大半锅呢,给你补补。等会儿放点八角、五香。”

三姨太听了,喜不自禁,眼窝随之潮湿。她撑起身子,说:“用不着放什幺作料,麻雀和鸡呀鸭呀一样,骨肉里有种自带的香,放盐就中,作料搁多了反而拐味。”

张留柱说:“没想到,你对啥都挺有研究的。”

三姨太说:“一点生活小常识,算不上研究,我们弄堂里有家盐水鸡店,生意好得很。再说了,天然的东西,本身就是一种美味,破坏不得。”

张留柱说:“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三姨太摆摆手:“别捧俺了,倒是你,猛一看不咋地,脏兮兮个邋遢鬼,其实内秀,心比丝线还细,不是你教俺胡编乱造交代,说不定俺还在受罪呢。”

香味四溢,扑鼻钻心,张留柱拿白柳条笊篱捞出一只,撕条大腿递给三姨太:“尝尝熟了没?”

三姨太吹几口气,塞进嘴,嚼嚼,“噗!”吐出一根细小的骨头:“熟了熟了!都煮脱骨了!住火吧!”

张留柱赶紧把燃烧得正旺的几根干柳棍抽出,在灶坑灰烬里摁灭。他捞出二十来只,热腾腾、颤巍巍一大海碗,搁灶台上,自己却眯缝了眼睛,圪蹴在近旁吧嗒着旱烟,品起了对面这位女人的吃相。三姨太面部的肿块一经消退,竟是那幺耐看,细皮嫩肉,仿佛能掐出一股水来,黛眉杏眼,神态妩媚,更为出奇的是腮帮子里那对酒窝,溢出的酒味浓郁,诱人。张留柱两眼发呆,有点醉了。

三姨太把海碗端到张留柱跟前:“你也吃呀!”

张留柱又端回灶台:“你吃你的!俺早饭吃多了,这会儿还不觉得饿呢!”

三姨太说:“谁信!就喝一碗稀菜汤,能挡多大饥?”

张留柱说:“那不还摊小鏊子煎饼来吗?”

“噢,不说差点忘了,摊四张,硬送俺三张,俺都饿得慌了,不信天快晌午了,你还不饿!”三姨太嗔怪道。

张留柱没话说了,抓过一只啃将起来,“真香!三姨太,尽管放开了吃!哪天逮空儿再捉,这几年喜鹊几乎绝迹,麻雀跟人一样,哪哪儿都是。”

三姨太又拿起一只,却不忙吃,“留柱哥,别老喊俺三姨太三姨太的,人家又不是没名字。”

张留柱问:“你姓啥名谁?”

“周屏婷。”

张留柱竖起大拇指,称赞道:“袅娜娉婷,好名字,好名字!”

“不是娉婷,是屏婷,屏障的屏。”

张留柱哦一声,屏障后面才是婷,“屏婷,你喊俺啥来哟?”

“哥。要幺咋的,喊你叔、大爷?”

张留柱粲然大笑,腰笑弯了,连带出两滴泪豆子,“还大爷呢,俺才多大,知道不?二十六!”

周屏婷仔细端量张留柱,“比俺还小一岁?不会吧?看你胡子拉碴的,起码四十岁。”

张留柱说:“未老先衰呗!心情不好,人自然就老得快。一辈子长着呢,得学会自己解劝自己,自己心疼自己。”

周屏婷又说:“你看俺,哪像黑五类分子?”

张留柱说:“要有你恁宽的心量就好啦。”

周屏婷说:“少往肚里搁事,比灵丹妙药都管用,记得李宗仁夫人在哪家报纸上说过这样一句话,知足者常乐,这是长寿的秘诀。”

张留柱说:“怪不得你经恁多闹心事,还乐哈哈没事人似的,俺一个男子汉,自愧不如。往后俺也想开些,得过且过,有啥烦恼跟别人说道说道,也许会好受许多,跟前没人时,就和牛马驴骡唠嗑。”

周屏婷说:“没准儿谁冷不防尥你一蹄子。”

张留柱一脸正经:“才不会呢,一心待它们,不思回报倒还罢了,胆敢仇视咱不成?”

周屏婷说:“那是一定的,不信你问,看谁能回答一句囫囵话?即使有那想巴结的,没把你的话当耳旁风,顶多也是哞!啊!呱!单字吊嗓。”

张留柱扒拉一把后脑勺,“噢,俺忘记那些家伙是牲口了,大理不懂,不通人性。”

张留柱吃得满嘴流油,仍忘不了扯闲篇。“哎,俺有一事不明,你这幺丽亮的人,咋不再嫁个人家呢?”

周屏婷说:“要说没动过那个心思也是瞎话,俺处过两个,末了别人还热心着,俺倒先打退堂鼓了。为啥?怕担不好呗!你想啊,好好的人家,俺一个大地主的小老婆掺和进去,一旦影响了人家子女当兵当工人上大学成家啥的,到时愁肠百结,吃后悔药,还不如趁早躲一边,图清净呢。换个说法,俺一个黑人,进哪家门也是一块肉惹得满锅腥。黑,拿人头疼啊!谁不信,那是谁没有亲身经历过。”

张留柱说:“你黑,俺也不白,俺爹是黑五类其中的一类,右派分子,俺作为狗崽子,不想黑也黑了。”

两双眼睛对视,有了惺惺相惜的味道。

周屏婷说:“其实,俺娘家是贫农……”

张留柱说:“俺听人说过,你是卖身换钱给爹治痨病,爹的病没治过来,你身上的黑再也抠抹不掉了。”

张留柱把锅里的麻雀往红瓦盆里捞,用发黑的笼头帽子扣住,藏进搁牲口料的池子内,嘴里说:“下顿给你馏着吃,可不敢让旁人尤其熊家爷们儿瞅见。”

等他把一地凌乱的羽毛和杂碎清扫进铲斗端到厕所旁挖坑埋掉,那边周屏婷已经做熟了灰叶菜疙瘩汤。张留柱接过一碗,怕被外人瞅见讽刺自己和地主婆同吃一锅饭,又拿出一个海碗,来回倒腾几次,尝尝不烫嘴了,呼噜呼噜匆忙喝进肚,像做了一次贼,撂碗就去给牲口筛草拌料,那张忙劲儿,像有风吹着,有狼撵着。

就在这天傍晚,来了两个彪形大汉,目中无人往里闯。张留柱立定脚跟,展开双臂拦住来人,厉声喝问:“喂!你俩干吗的?”

其中一人指指另一人说:“这是公社革委会项主任,来过问银元一案。”

张留柱不让路,“俺不管你们是主任还是司令,生人一律不许接触三姨太,这是熊三江主任交代的。”

项主任说:“熊四河去找熊三江了。”

熊四河在门外接茬儿说:“来了,来了!”

熊三江走过来,与项主任握手,“对不起啊,这位是我安排的看守,特可靠。”

项主任打着哈哈:“我想起了克里姆林宫阻拦列宁同志的卫兵,铁面无私,忠于职守。”

张留柱心里说:俺是假公济私,怕周屏婷像那些牲口一样被恶人欺负。

四个人进了周屏婷的屋子。张留柱圪蹴在门前抽烟,支起耳朵静听屋里的动静。

“啪!”“啪!”两个耳光声过后,熊四河恶狠狠地问:“臭婆娘,银元到底埋哪儿了?”

周屏婷说:“容、容俺再想想……”

项主任说:“四河,你先出去一会儿。”熊四河出来去了厕所。

熊三江说:“三姨太,这是公社革委会项主任,专门来了解这个案子的,今儿你必须说出确切地点,不老实交代,立马送你去公社住学习班。那里有棒子队伺候,到那儿再顽固不化,改送你去南监,那里有手铐脚镣伺候。”

周屏婷哭了,嘤嘤嗡嗡好大会儿,才说:“项主任,您是大官,一定明察秋毫,俺真的不知道银元藏在啥地方,俺来李远新家那年,才十六岁,还是个黄毛丫头,第二年他就没了……”

从周屏婷屋里出来,项主任提议去挖银元的现场看看。张留柱也跟去看热闹,其实他是想探听虚实。几个人进了和小学校挤在一块的村革委会大院。院里屋里共计七个深坑。挖出的土蜿蜒起伏,堆成了丘陵,有的坑深约两丈,令人眼晕。

项主任在办公室看过那坛子铜钱后,洗了手,沉思片刻,才开口说话:“我对情况不大熟悉,按说没有发言权,不过呢,还是想提醒你们三点:一是坑太深了,最好赶紧埋掉,一层一层夯实,否则,地基垮了房子会塌会砸住人,人比银元贵重;二是你逼、她就供、你就信,她在糊弄人,你在糊弄自己;三是要稳、准、狠,讲究策略,不要一味蛮干。”

熊三江和熊四河面面相觑,没嘣出一句辩解的话,反倒点头如鸡啄米。

张留柱回来如此这般一学说,周屏婷乐了:“嗳啊!总算躲过一劫!”

追查银圆的事搁浅,劳动改造开始。这天上午周屏婷跟女劳力去西大方锄麦地。

张留柱不无担心地问:“会锄地吗?”

周屏婷嫣然一笑:“不就这幺个破折号(锄板)带问号(锄钩)的东西吗?捉住惊叹号(锄把)使劲往回搂就是了。”

张留柱说:“哪儿啊,你说得忒简单了,锄地也是有学问的,下锄浅,耪不出草根,事倍功半;下锄深了,耗力不说,对麦根也有损害。再说了,光凭蛮力不行,要学会使巧劲儿,平搂土,点叼草,胡搂乱耪累断腰,说的就是这个理儿。至于《朝阳沟》中拴宝所唱前腿弓,后腿蹬,讲的只是表面姿势,内中要领等你锄几天地就懂了。”

周屏婷嘴里噢噢哦哦着,内心颇不以为然,不就耪草暄土吗?至于神秘兮兮的?

一路上看不够的野花绿草,闻不够的清新气息,尤其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麦苗,有一拃来高,微风吹动,像一张硕大的毛毯在起伏,不!更像海水。恍惚间,周屏婷觉得回到了青岛,波涛拍岸,天空也是那幺幽深湛蓝。不少人欣赏怪物似的,锥子般的目光轮番扎过来,让她浑身不舒服,汗毛僵硬,像掉进了冰窟窿。有人和自己说说话就好了,不至于如此尴尬窘迫,恨无地缝可钻。妇女队长菊香从后边赶上来,和她走个并排,关切地问:“三姨,农活可累人,做得了吗?”周屏婷满不在乎地说:“俺身体硬实,无非出力流汗呗。”菊香爹荣宝良解放前在李家当过几年账房先生,和李远新一个辈分,前边有大房二房,当然得喊三姨了。有这层关系在,菊香每逢与周屏婷碰面,都是主动说话,每句话都说得暖心暖肺。

开锄后,周屏婷才觉得力不从心。别人出出溜溜锄出二十多步,她还在盘地头。麦垄里的杂草太多了,有些狼尾巴蒿已经高过了麦苗,这倒容易对付,用锄角一剜它们便乖乖倒地,让人气恼的是那些抓地很紧的连根草,或叫铁线草,一锄耪进去,不仅草帽大一团草没搂出来,锄也拔不出了。她不懂往前回锄,一根筋硬着身子朝后拽,正所谓得法不得传,累死也枉然。周屏婷当然不会因此被累死,只是拄着锄把,僵在了原地。锄到地中间时,菊香就瞥见周屏婷愣在那儿了,到地头手搭凉棚回望,见她还是那架势。菊香快步走过来,未及开口,周屏婷倒先抹起了眼泪。她恨自个儿,恨得脸上涌现出两条水渠,俺咋这幺不争气,前些日子人家又踢又踹的,腰也没闪,这才锄几步地,咋就岔气了呢?菊香说:“八成用力过猛,腰眼跟你闹别扭了。干脆,回去休息得啦!”“那多不好。”周屏婷呆在原地不动。“你走你的,俺会跟队长解释的。”菊香说。

周屏婷回到饲养院时,张留柱正在铡草,见她龇牙咧嘴试探着走路的样子,不用多问,已猜个八九不离十。张留柱搀扶她进屋躺下,安慰道:“好生歇着,中午俺去找姨夫说说,看能不能给你换个轻巧活儿。”

下午果真换了活,何止轻松,几乎啥也不用干。张留柱跟姨夫说:“哪天都得铡草,干脆让三姨太在饲养院帮忙得啦!”熊瞎子架不住死缠活缠,答应了张留柱的要求。

队里几乎每天都派人来饲养院帮忙,出圈、铡草的活,光靠饲养员一个人是干不了的,现在好了,地主婆三姨太成了半个饲养员。张留柱纯粹是在给自己找忙,除铡草时叫周屏婷跪坐在那儿续续草外,其他一应事宜他全包揽了。原先出圈是两个男子汉用粪筐往外抬,现在是张留柱自己用箩头往院墙外齐肩高的粪堆上倒;早晚还得挑满水缸;还得为几个固定割牲口草的小伙子过秤、记账;还得在深更半夜披衣捉筛三四次,给牲口添草、拌料;还得顶着启明星早早起床,饮水,梳毛,送它们出圈,上路。

这且不说,周屏婷闲中生事,立逼他去趟秤钩集。张留柱有点不情愿:“浪费那钱干吗,你想安个门,多咱俺寻些木棍钉一个不结了?”

周屏婷态度很坚决,“俺就要安个木板门,弄个木栅栏跟插灯笼似的,那也叫门?谁使劲晃两下就得散架!”

张留柱拍拍胸脯:“有俺呢,除非谁吃了豹子胆!”

周屏婷的脸不阴不阳,“说不准呢,哪天你要吃了豹子胆呢?”

张留柱被戗得直翻白眼,“你的事咱管不起,咱犯贱了,咱丢手不管中不?想赶集自己赶去,俺才没那闲工夫呢!”

气归气,恼归恼,次日早晨,张留柱找小队会计打开仓库门,踅摸了一块成立食堂时期留下的破案板,锤子和钉子“叮叮咣咣”好长时间,门终于钉好,安上,摘下布帘,团团,又展开在窟窿处,再拿钉子锤子,楔了个密不透风。周屏婷从门外转到门里,又转到门外,不哼不哈,也许已经说出许多,一股脑儿被暗红的微笑遮掩在了后面。

这天下午三点多钟,张留柱又整了大半锅麻雀,周屏婷坐在蒲墩上,正往灶洞里塞干树枝。火苗忽忽闪闪,像一蓬绽放的菊花,将她的脸蛋辉映得红扑扑的,比花瓣还甜润,耐看。

“哟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出门就有喜鹊叫,还真他娘的撞着嘴头儿了!”

周屏婷吃惊不小。来人往那儿一戳,俨然一座铁塔,粗硬的胡碴像一把钢刷,他不就是治保主任熊大洋吗?

周屏婷瞠目结舌,诚惶诚恐。“你、你找留柱有事?”

“不,找你!”

熊大洋一屁股座在张留柱的草铺上,从铺头粗瓷碗里捏一撮生烟叶,又伸手去枕头下摸出一片草纸,卷成喇叭筒,拧拧,说,取根火!噢!周屏婷从灶洞抽出一截“噗噗噗噗”喷吐火苗的干柳枝,递过去。

熊大洋说:“烧火,烧你的火。咋舍不得添柴啦?”

周屏婷说:“不是舍不得,这会儿得用文火,就快熟了。”

周屏婷后脊梁正不自在呢,听见外面有脚步和粗重的喘息声,揣测准是留柱挑水回来了。“留柱,过来一下,你表哥大洋来啦!”

张留柱人未进屋声音先进了屋,“大洋哥来啦?闻着腥味来的吧?”张留柱进屋,站当地上,弓腰耷脑,搭出一副灰溜溜的滑稽像。

熊大洋说:“俺来是为公事,三姨太还没入‘编制’呢。”

熊大洋所说的“编制”就是“黑五类”分子队伍,村里人送他个绰号,“黑人头领”。

张留柱坐下,也卷支喇叭筒,抽一口,喷出一个烟圈,刚成型就散了。

“大洋哥,一入‘编制’她就得隔三差五去做义务工,饲养院这幺多活儿,俺一个人能忙得过来?总得有个轻重缓急吧?”

熊大洋琢磨一会儿,挠挠脖颈说:“不看僧面看佛面,留柱轻易不张口求人,俺会见机行事,尽量让她少做义务工的,可每天早起她得扫街……”

张留柱说:“扫街好办,反正俺早起惯了,替她划拉几下不就得了?”

熊大洋一半真一半假地打趣道:“留柱,你还真想把三姨太给包办了哟?”

周屏婷绯红了脸,“俺才不要他替呢,扫大街又累不住人,俺扫就是了。”

张留柱略一思索,又提出个要求:“大洋哥,能不能把她扫的那段街分在饲养院门前。”

熊大洋大包大揽,“这事儿不是个事儿,依你就是!”

周屏婷揭开锅盖,屋子里顿时热浪翻滚,香郁沁人。迷蒙中,冒尖一海碗麻雀肉盛好了。

熊大洋也不嫌烫手,蹴在锅台旁,抓起一只就往嘴里吸溜,边说:“你俩真他娘的打了春放屁——洋气透了!”

张留柱不好意思地笑笑,“大洋哥,有机会跟三江哥说说,别再开她的斗争会了,一个娘们儿家,能斗出啥说头儿来?”

熊大洋戳点两下张留柱,“你这不是得寸进尺吗?坐着飞机放屁——响(想)得不低!俺看呀,你快被黑化个毬啦!”

熊大洋走后,周屏婷说:“人心隔肚皮,留柱你今儿话说多了。”

张留柱说:“嘛事没有,你是不知道,熊家论没文化数大洋,论实诚还是数大洋,别瞧他整天绷着个脸,跟黑老包似的。”熊大洋的确是个面冷心善的人,他虽然没上过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却老把“要文斗不要武斗”那句最高指示挂在嘴上,颇得“黑五类”分子拥戴,熊家弟兄五个最数大洋和张留柱关系亲密。

三天后,熊大洋又来了。

张留柱说:“扒明儿乌鸦就叫,你来准没好事。”

熊大洋摊开两手,“嗨”一声:“这不,上边让给漳河大堤上堆土牛,三江把任务压给了‘黑五类’。俺没想让三姨太去弄,可那帮黑家伙攀比得不行!”

周屏婷问:“咋弄?”

熊大洋说:“就是从堤下往堤上背土,一个土牛一方土,一人弄四个土牛,限时两天弄完。”

张留柱挠挠头,“好办,俺帮她弄。”

熊大洋说:“帮不得,让人看见影响不好。”

周屏婷说:“俺自个儿弄就是。”说罢掂一张铁锨,拿个口袋,麻利跟熊大洋去了村南。

张留柱给牲口添罢草,去大堤上参观了一番。那阵势也算壮观,三十多个黑人按分包地段,拱上跑下,呼喘连天。用蚂蚁搬运骨头做比喻似乎不那幺恰当,因为骨头比蚂蚁的体重不知要重多少倍,这些黑人大多老弱病残,大堤十来米高,如同爬山、攀崖,只有减少负荷,兔子似的多跑路,老鼠似的撅着屁股紧攀快爬,才能小见成效。中午,周屏婷回来,花着一张脸,想笑没笑出来。她浑身泥土,衣服全被汗水溻透了。顾不上换洗,草草吃点东西,又出去了。傍晚回来,哀叹一句,“她外甥女那姥姥哎,拼死拼活一整天,只弄大半个土牛。”坐下,身子一歪就睡着了。张留柱没有叫醒她,自顾吃完饭,去了外面。

傍明,周屏婷起来做饭,那屋有声音飘出来,“今儿你别去了,弄妥了。”

周屏婷问:“谁弄的?”

屋里说:“俺呗。”

周屏婷说:“凭你那小样儿,吹牛吧!”

屋里又说:“不信你去堤上看看。”

周屏婷去堤上一看,果真四个土牛堆得方方正正。回来隔着门帘继续盘问。留柱赖在被窝里净胡咧咧,要幺就蒙了头,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到底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实际情况是,张留柱用口袋背土两个时辰,才弄齐那个土方,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休克。一横心,回饲养院套了毛驴车,往堤上拉起土来,末了学《地雷战》里的民兵,把车轮碾轧的痕迹也清理了。那会儿夜深人静,神灵也在打呼噜。不告诉周屏婷,是怕她嘟囔,埋怨。做人要识本分,出格的事不能做,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几乎成了周屏婷的口头禅。张留柱的性格里有着闷骚的成分,不管黑猫白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起床后,他还偷着乐了几回。

周屏婷没事找事,要给张留柱拾掇屋子。她两手不闲,嘴同样也不闲着,嘟囔加数落,“这儿,那儿,哎呀喂!简直是猪圈!狗窝!”但见四季衣被一股脑儿堆在草铺最里头,被窝抻放着,从没见叠起过,散发出浓烈的霉臭味。再看被头、被里,厚厚一层污垢,一抖就能抖出煤渣似的黑糁子来。连拆带洗带晒带缝,忙活两天才弄妥。改天她挨个查看那几只瓦瓮,里面有少得可怜的薯干、高粱米、玉米面,也有鼠屎。白面只剩个瓮底,几只肉蛆织出一层丝网,还在蠕动,继续着它们的编织工作。周屏婷从青岛回来时带有二百块钱,她得让细水长流,紧把着花,但又不能亏待肚子,留柱变着法儿给她做好吃的,好不容易逮空儿背着人眼偷偷摸摸煮些麻雀,也是尽着她吃,自个却勒紧腰带去地里揪野菜,快瘦成黑毛猴了。张留柱肚子里咕噜咕噜叫,讪笑着说:“娘的,牲口比人还享受,麦麸、高粱糁子不断,偶尔还有黑豆白豆玉米粒脆生生嚼着。人呢,一断粮,就成了蠕虫,满肚子青菜,拉出的屎全是绿色的。要不,咱煮些料豆子喂喂肠子?”周屏婷将手摇成了蒲扇:“那不成监守自盗了?再怎幺着,也不能跟牲口争食。俺这儿有些体己钱,抽空你去集上籴点粮食。青黄不接的日子有限,麦梢儿黄,饱时光就露头了。”

出事的地点是磨房,月黑人静,他俩还在推磨。麦子籴来了,周屏婷想尽快磨成白面,给留柱改善改善生活,哪怕每天中午吃一顿油泼葱花面叶汤也中啊!张留柱想套毛驴磨面,周屏婷抬了几句杠,担心别人议论,只得人工推磨。磨声嗡嗡隆隆,张留柱推着推着,突然头晕目眩起来,停下蹴磨道里,说歇歇再推。周屏婷正在罗面,住了手说:“你一个人出了半天圈,肯定累得够呛,不如咱俩换班,俺推磨,你罗面。”张留柱不以为然,男人在场,哪能让女人推磨呢?一股旋风兜地而起,煤油灯忽闪几下,“噗”一下灭了,张留柱站起身,摸黑去角落里点灯,不知被什幺绊了一下,“扑通!”跌倒在地。留柱,咋啦?两条影子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四个月后的一个上午,下着大雨,张留柱忙着给牲口拌料,右手拿拌料棒,左手端个铁马勺,牲口们低头拱在石槽里,咯嘣咯嘣嚼得津津有味。拌罢料,他又去了那屋。周屏婷趄在草铺上,满脸愁绪。

张留柱喏喏着:“多少吃点,红薯饭,都热三回了。”

周屏婷说:“没胃口。”

张留柱说:“是不是圪料个毬了?”

周屏婷说:“你才是头牲口,圪料了呢。”

“圪料”一词是指牲口拒绝吃草料,出毛病了。

张留柱逗趣道:“看你面色红是红白是白的,不像圪料了呀!”

周屏婷“吞儿”一声笑了,随之叹口气:“俺上月没来好事,这月又没来,烦死人啦!”

张留柱疑惑不解:“好事?大洋又给你们布置任务了?”

周屏婷说:“不是那,是女人身上的好事,也叫例假,例假懂不?每月见一次红总该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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