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郑天华是个安心当了小半辈子的文学青年,可惜写的小说一直一直卖不出去。他在现实的世界里太孱弱,老渴望自己有一天能成为另一个世界的主人,比方说,文字的世界。但事实上他在文字的世界里也是奴隶。每天上班回来,摆脱了公司怪兽就跳入了文字怪兽的魔掌。他笔下流淌出来的字越多,硬盘里卖不出去的垃圾文件也越多。有一天他算了一下自己卖不掉的字,绝望地发现已经超过了五十万。一般的大师经典都看过,不是没想过学习海明威水面之上只剩八分之一的简洁,也不是没想过学习卡尔维诺幻梦羽尘般的轻盈,更不是没迷恋过伟大的永恒的人人爱的卡夫卡。但是他既不是寒冬夜行人也变不成甲壳虫,更不可能狠得下心给自己太阳穴来上致命的一枪。他只是一个才华十分有限、性格也并不趋极端的普通文艺青年。他希望自己有才华,但遵循世人现实主义的看法恐怕是纵有也不多,加之性格腼腆羞于投稿,笔耕不辍这么多年发表过的作品寥寥无几。
郑天华发起狠来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写侦探推理,写到3万字时为人都死了到底怎么处理尸体犯了大难,再往深里写进一步产生严重的生理不适感,让他差点跑去厕所呕吐。脸色苍白地回到客厅,正好看到刘梅在拆淘宝刚送过来的包裹,还没看到包裹里是什么,但那黑色塑料包装袋让他一下子又差点吐出来。入戏如此之快如此之深,他发现自己绝对不是写犯罪小说的人才,否则早晚也要变成变态或者心理高危人群。
此外和所有文艺爱好者一样,郑天华虽然只有一个不到3000块钱的小卡片机,但他在京10年见识过无数影展画展装置展,又对春花秋月光影变化敏感不已,十分酷爱拍照,最疯狂的时候一天能拍100张,如果恰巧出去旅游或者遇到重大展览的话这数字还能翻倍。可他照了相很少回看,存在硬盘里就算一了百了,此后余生大概永远也没有时间一一处理那几百个G的照片。他有时候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拍那么多:既没有别人看,甚至连自己再看一遍的可能性都微茫–除非几天几夜,否则好几百G的照片怎么浏览得完?照相说是留存回忆,但回忆太多,恨光阴太少。刘天华每天都只争朝夕,着急忙慌活在当下,起初是手机,现在用iPhone 6,看见花开日落人来车往都拍一拍,可是这拍照到底是为了什么,除了及时地贴到朋友圈收割那么一二十个赞?点赞的人都不见得点开了大图仔细看,更遑论仔细端详构图的精妙、感受情趣的幽隐和区分数十个LOMO滤镜光影的微妙不同。
因此郑天华其实说不好自己和刘梅谁才是真正的垃圾制造者。闲来想想自己拥有的这些字、图片和子虚乌有的文艺情怀,陡然间感到一阵绝望的哀恸:至少刘梅的超市大军天天还在变动、消耗、增减,而他的情怀与无人欣赏的寂寞却只制造不消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事实上他一直怀疑自己有一天会被自己的虚拟垃圾或者刘梅的超市大军湮没,做噩梦都在废弃物海洋里载浮载沉:海的颜色是五颜六色,里面浮游的大小生物都来自各个超市,更多的却是自己文章里的只言片语,语词和照片在透明空无的世界里穿梭往来,离自己时近时远,时而又穿越所有垃圾海洋耐心地寻觅他–活脱脱就像皮兰德娄《六个寻找剧作者的剧中人》。他写的那些无法发表的诗歌、结不了尾的小说、过于隐晦的散文,他为此付出了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但此时此刻这些字词都变成了真正的百无一用的废物。他躲在梦境海底观望自己手造的废物世界,非常心虚而小心翼翼地游开了。但是有时候逃走的动作实在太大,会瞬间惊醒那些不成体系的语词怪兽,发现他,向他迅猛无比地扑过来–你好我是你写的十四行诗啊……我是你3年前没有结尾的小说……那两个痴男怨女到底能不能够修成正果?更可怕的物事飘过来了,那是一具真正的尸体……那是他3年前迷上东野圭吾的侦探小说,决心自己开始写本格推理又因为剧烈生理反应无以为继的结果……
郑天华被这具尸体吓得在自己的床上猛醒过来,陡然发现自己的头并没有枕在任何东西上,而是别扭地挤在3个枕头中间,一不留神也不是没有窒息的危险。他不禁哀怨地想起床上本来只有两个枕头,后来刘梅办信用卡,银行又送了一个慢回弹记忆枕。东西是好东西,据说正品在当当和淘宝上得卖二百多,可衣柜里实在没地儿搁了,只能和之前的两个老枕头一起堆在床头。连枕头都过剩:郑天华悲愤地想。看来惟有无法享用这一切的自己的尊头是多余的。
尤其是这个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现行国家机器加上自身有限的才华,一篇以私人侦探为主角的推理小说当如何妥当完美地结尾。
他做过最好的一个梦是空的。哪里和哪里都无一物,水天一色,他走在空荡荡白茫茫的世界里,就好像一个人推开门走到了冰天雪地,一切都没有,一切都等待他重新创造、发现、命名。这世界还从来没有人书写过,也无人批评或歌颂。连如影随形生活得热气腾腾的刘梅都不知去向,他在梦里高兴地想,一切终于可以重新来过了。但是究竟怎样开始新生活的第一步呢?比方说,在冰天雪地里中午吃什么?冰渣,冰水,还是淡而无味的冰淇淋?
无中生有原来比归零还难。郑天华发现自己在这个可能性长期供应过剩的世界,早已经彻底失去了想象力。
因为这个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梦,他再次在到处都是物品的房间里醒来,第一次觉得那些快要把他逼疯的杂物也有温度。也有情感。原来也凝结了人类智慧的结晶。
多不好,少也不好。活着是走在有与无、出世和入世、理智或疯狂之间的钢丝。他但目观自己时时将要陷落,又一把抓住虚空,腾挪到安全的地方。
刘梅某一晚临睡前先耐心地把3个枕头安置好:两个枕头并排,慢弹回记忆枕放在她自己那边–又把刚从丝芙兰店庆日买20送10、堆太高而陡然塌方的面膜一盒盒捡起来,又把七八套内衣小心地在床上叠好放回衣柜,含笑凝望郑天华走过卧室,突然郑重其事地叫住了他:“你,听过《断舍离》没有?”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