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舍弃的老对手-当你感到无助时,也许家会给你一声安慰、一份鼓舞;当你在外面饱经风霜时,也许家会为你熬一碗热腾腾的汤;当你在外工作时,也许亲人在盼你归来
一我和他一直都没有共同语言。我总怀疑自己是他捡来的,但事实上,我的确是他亲生的儿子:有与他一样棱角分明的脸,一样淡漠冰冷的神情,甚至眉毛的走势,都是一样的倔强而执拗。
每次我们一起出门,即便是隔了一段距离一前一后地走,也还是会有人在背后小声地议论说:这定是一对父子,看他们昂头走路的姿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样的结论,常常让我难过。他是一个我多么想要摆脱掉的人啊!有着尖酸刻薄的言语,从来不懂得温柔,见了我,永远像见了阶级敌人一样。像小时候挨他打时那样,我拼命地想要躲开他,但岁月还是悄无声息地在我的身上深深刻下了他的痕迹。
母亲每次从远方来,看着我对她买来的大堆礼物不屑一顾的样子,总会叹气,说:"你怎么就和他一样总让人伤心呢!"
这句话,母亲说出来,只是感慨,而一旁漫不经心听着的我,内心却立刻弥漫了感伤。我想这是宿命,我极力想要逃掉的,却反而愈加清晰鲜明地烙进我的生命。
在14岁以前,我和他也曾经有过快乐的时光。那时候,他和母亲还没有离婚,他在一家单位做工程师,业绩不错,备受领导赏识。
他的心情好时,不怎么和母亲吵架,但因为我的顽劣,他像吃饭一样频繁地与我恶语相向,两个人常常吵得惊天动地,互不退让互不妥协。
我拿回去的满是叉号的试卷,他看见了,立马会愤愤然地给我撕掉;我在学校里惹了祸,他当着老师的面,就会狠狠地给我一拳。
尽管我常常被他打得眼冒金星,但依然英雄般地站着,纹丝不动。有时候,我们也会为一些琐事,彼此故意找茬,激怒对方。
母亲每每帮我们收拾满屋的狼藉,总会笑着说:"天下还有像你们这样相像的父子吗?你们简直是在跟另一个自己争吵呢。可是,人跟自己过不去,是多累的一件事啊!"
但我和他却并没有像母亲说的那样觉出累来,反而从中品出无限的乐趣。就像语录里说的,与人斗,其乐无穷。
我喜欢看他企图将我的嚣张气焰打垮,自己却装得像皮球一样精神饱满时,颓然跌进沙发里的模样。
我感觉就像打了一场胜仗,且得意地收缴了大批的战利品。他也是一样吧。当我因为怕冷,不得不将他扔过来的热水袋乖乖拥进怀中时,他脸上的笑意,亦是生动鲜明的。
二
但我14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机器事故,将他的双臂齐刷刷卷去之后,一切便都改变了。他的脾气,那一年史无前例的坏。他和母亲的关系也因此恶化,直至以离婚告终。
母亲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我看着角落里头发蓬乱、神情凶恶的他,听他朝我大吼:"别在这里晃来晃去的,让我心烦,都给我走!"
我突然很坚定地对母亲说:"我不要转学,我要和我的朋友在一起!"我倚仗这个不怎么可信的谎言,最终选择了跟他在一起。
我从没有想过,跟他守在一起,以后的生活将会怎样地艰难。那一刻的我,只知道这个曾经像狮子一样怒吼咆哮的人,以后将再也没有能力让我挨他的拳头或是巴掌了。
乡下的爷爷奶奶赶来照顾我们。为了继续生存,他的嘴,自此不只是用来骂我,亦学会了衔着笔,艰难地绘图;且在一个月后,便又回到原来的岗位,只是无法得到提升,只能做一个普通的工程人员。但这份薪水,足以养活这个家。
他昔日的自尊,也因此得以小心地保全。他照例可以对我大吼大叫,施展一个父亲的威风和尊严。但也只有吼叫了,他那曾经有力的臂膀,如今已是空荡荡的,只剩两个在风里飘来晃去的袖筒。他那曾引以为傲的振臂一呼的英勇,已是荡然无存。
我依然是一个粗心的少年,知道他有爷爷奶奶照顾,便从没有想过,他是怎样解决那些在我看来易如反掌的吃饭穿衣如厕之类琐屑的事情的。
因为作息时间不一致,我很少和他在一起吃饭,每天放了学,总是我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他才下班回来。早晨亦是我抓了书包冲出家门的时候,他的房间里才有习惯性的咳嗽声响起。
后来是偶尔的一次,我返回家去向他要钱花,一头撞进他的卧室时,见他正光着脊背,努力地将脑袋钻进挂在墙上的套头衫里。那一刻的他,像极了一条笨拙的虫子,很可笑地将头从里面探出来,而后长舒了一口气,宛如做了一件劳苦功高的大事。
当他看见我愣愣地站在门口的时候,他的裤子还松松垮垮地搭在"半山腰"上,头发亦是鸡窝一样蓬乱。
我们彼此对视了足足有一分钟,他先吼道:"谁让你没敲门进来的?快给我出去!"
我倚在门框上,高昂着头,斜斜瞥他一眼,没吱声,却是走上前去,帮他细心地扎好腰带,而后从他钱包里掏了一张20元的票子,这才漫不经心地走了出去。
轻轻关上门的时候,我的背后一片静寂。但我知道,他的眼里,定是写满了挫败和哀伤。他曾经是一个多么坚硬好强的人啊!可是,他竟然让他的儿子,看到了自己最尴尬、最蠢笨的一个瞬间。
三
我似乎一下子长大成熟了。
我开始在他坐下吃饭的时候,记得将吸管给他放好;又在他吃得满脸都是米饭时,将毛巾洗好了递给爷爷;看他要去厕所了,便走过去将马桶盖子打开;见爷爷帮他洗完了头发,便将吹风机拿过来,插上电,等他坐定了,开始给他吹。
对于我这样的"殷勤",他显然不适应。我自己做这些事的时候,亦是觉得有些矫情,但还是装作从容和自然,而且沉默又迅速,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任他的一堆言语憋在心里,忘记或是像桃子一样烂掉。
我并没有逾越爷爷奶奶的职责,近距离地帮他穿衣或是擦脸梳头,他也刻意地回避着我进一步的殷勤。甚至看我拿了刮胡刀过来时,他会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似乎我的手,很快就会碰到他茂密的胡子。
这样的敏感和尊严,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不准我靠近半步。曾经争吵不休的我们,很突然地便陷入了一种其实一触即发的沉默当中。
后来,奶奶住进了医院,爷爷去陪床,走时嘱咐我别忘记早起给他穿衣。那天晚上,我上了闹钟,然后很幸福地睡去,可还是起晚了,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时,他已在客厅里,衣服上全是褶皱。
我突然朝他大吼:"为什么不脱衣服就睡?"
吼完了才愚蠢地意识到,为什么我就忘记了临睡前帮他脱呢?
我无比羞愧地转过身去,拿了梳子给他梳头。他顺从地坐下来,任我帮他整理黑硬的短发,又任我将毛巾浸了水,笨拙僵硬地给他擦脸,刮掉新长出来的胡子。我们之间的空气,依然是冷寂又沉闷的。
直到我已经走下楼去,他突然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朝我喊:"记得放学后买午饭回来吃。"
我抬头看他一眼,随即就快步走开了。我想,我不能让他看见我的眼泪,就像他曾经那样千方百计地躲避着我,不让我窥见他的脆弱一样。
四
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滑过。有一次,他生了场大病,我去医院看他。正是吃饭的时候,我端来一大碗熬得香甜浓郁的八宝粥,拿着汤匙一口口地喂他。他吃了不过几口,便呛出来了。
我拿手绢给他擦,但没过片刻,他又突然"哇"的一声全吐出来。我看着他难过地斜倚在床头,神情倦怠,吐出来的秽物脏了地板,也溅湿了他干净的衣服。
我没有立刻拿毛巾给他擦,却是将碗重重地摔到桌子上,不耐烦地朝他喊:"你怎么这么笨!"喊完了,我便迅速地起身走到门外去,蹲下身,抱头无声地哭泣。
那一年,我24岁,读完了大学,为了他,回到这个城市,做一份平凡的工作。
我以为他依然像往昔一样坚硬而倔强,却没想到,他这样快就老下去了。老到他做任何的事,都需要依赖我;老到我冲他发脾气,他脸上有了惶恐和不安;老到他完全将我当成自己的臂膀,那么坚实不惧地靠过来。
可是,我怎么就像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侠客,突然就有了找不到对手的孤寂和失落?那些与他斗其乐无穷的快乐光阴呢?那些他在房子里将我追得鸡飞狗跳的往昔呢?那些他断了臂依然在我面前假扮英雄的时光呢?什么时候,他真的老了,连跟我争吵的力气都不再有了?
我原来是这样地依恋他,用伪装的冷漠爱着他。而他,也是一样吧。
因为,我们那样地相像,我们谁都不曾低下头,说一个"爱"字。可是,岁月还是让我们相伴着走到今天,走到我终于承认,他再也离不开我,我也再不能将他这个老去的对手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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