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3)

时间:2015-04-07 09:25:46 

像游精佑一样,律师李金星也从这3个女性身上看到了某些高度一致的东西,说法与前者异曲同工,他称她们为“新一代访民”—懂法守法,温和理性,持之以恒,一改过去苦大仇深、悲惨潦倒的形象。他总结,以前是“跪着求”,现在则是“斗争姿态”。

这源于她们最朴素的信念—法律应该惩恶扬善,而非颠倒黑白。因此是“要求”而非“祈求”国家承担责任,纠正她们认为的错案。

“后进者”朱玉珍身上正发生着这种变化。她总是以很体面的形象示人,衣服很旧,但干净、整洁。几个月以来,她都没有去公共场合静坐、举牌、拉横幅。

之后怎么打算?她脱口而出:“依靠律师”,“正常地申诉,哪个部门走不通我们就从哪个部门开始控告”。她语气坚决,“既然设定了法条那我们有法就要依,他违法那我就控告。”

女中的豪杰

“一开始我们是很软弱。”朱玉珍说。弟弟刚出事那会儿,她的第一反应是惹不起、忍着吧,“只要他们能高高手让我们过去就算了”。

真正的愤怒是从五弟弟都被抓走录口供开始的—谁都看得出来那个弟弟有智力障碍。她气得吐血,接连几天嗓子出不了声。“逼人太甚”,“就不太怕他们了,就要跟他们拼”。

她成功地帮访民朋友跟法院要过几次账—并不容易,但都成功了。

在分享与法官沟通的技巧时,她有点儿谦让推辞,追问之下,才缓缓道来:“这里边多少还是有点技巧。”

为去世的母亲维权的李宁对《人物》说,“朱大姐属于那种认死理……(讨债)这一段时间就会住在法院门口,或者是法院附近宾馆,早晨法官上班,她也跟着上班,法官下班,她也跟着下班”。

总体上,她感觉首都的法官比地方的,多少讲一些道理。“他们虽然有时候蛮横一点,但是做的某些事情还是在法律的框架之内,在地方你是没有这样的事情的。”

朱玉珍一句话总结了自己的经验:“你该不给他面子的时候就不给他面子,该给他面子的时候他们也需要赞美。”给不给面子的标准在于对方是否守法。“要明确地指出他违法的在什么地方,然后他知道你懂这些,他就会妥协。”对方如果按照法律办事,“可以赞美他一下……有时候明明是他们应该做”。

最近朱玉珍琢磨着再学点儿法律,因为跟法官交流下来,知识太不够用。不懂法,就争不过。看到中国政法大学网页上有课程,她打电话过去问,4节课3000块钱,承受不起,改去旁听北京高校的公开讲座。

“至少我以后维权的时候,碰到法院他们这些人,我可以跟他们通过法条(争),你不懂法,跟他们就没办法去搬法条。”

念建兰、吴华英和朱玉珍都倾向于相信人们表达同情时常说的一句话—但凡你们家有一点点背景,这事都不会轮到你们头上。吴华英生生造了个成语,“择弱而冤”,“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们太弱了”。这3个命运相似的人一致认定,制造错案的人挑中她们家而不是别人,并非偶然。这样的认知让她们逼自己强大起来。

“如果他(们)当时会算到吴昌龙家人会这么坚持的话,可能他(们)就不会选吴昌龙了。”吴华英说。

朱玉珍算是练出来了。访民朋友圈子里,她现在被公认为“既有决心又有能力”。王海兰是朱玉珍的安徽同乡,一道上访的朋友,言语中有对朱玉珍的敬佩,“她是一个女中的豪杰”,“她弟弟进去了,激发了她的潜力”。

为什么是姐姐

朱玉珍比这个最小的弟弟朱玉龙大20岁。父母忙着种庄稼,腾不出手,她一手带大了他。回忆那时,弟弟再哭闹,她都舍不得打。朱玉珍告诉《人物》记者,有人跟她说,她弟弟在刑警队被打了8天8夜,大小便失禁,她愤怒到了极点。“这种恶他必须得到惩罚。”她咬牙切齿,迅速红了眼眶。

年轻时,她曾拆了自己唯一一件毛衣,浅绿色的,给弟弟打了条毛裤。穿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喜欢。如今为他争取自由,她仍旧觉得自己身上没有任何东西不能拆了给他,“豁出这条命,也要把弟弟这件事情搞明白”。

朱玉珍向服刑的弟弟隐瞒了自己离婚的消息,没瞒过一年。有人告诉狱中的朱玉龙,说你看你姐姐为你离婚了,日子都不过了。“知道我离婚以后急死了,打电话就非要让我过去。”那次见面中,弟弟哭着求她,说姐姐不告了,我认了。朱玉珍又伤心又愤怒,说这个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绝对不行。

唯一过意不去的是自己的3个孩子,大儿子因为家里没钱买房子,女朋友吹了。小儿子报名参军,因为小舅舅是“黑社会”,政审没通过。孩子倒是懂事,说我参军也是报效祖国,既然被拒之门外,也就不想了,去大城市打工赚钱。谈到孩子,朱玉珍卸下了所有的武装,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

心里转不过来的时候,她曾跑到老家屋后,伸手去够树上的马蜂窝,给马蜂蜇。“身体那种痛啊,能盖到心里那个痛。”她说,“那种感觉很好。”

念建兰兄弟姐妹7人,她主动站出来挑了这个担子。4个哥哥都是肝病患者,其中两个已因肝癌去世,另外两个丧失了劳动能力。除了念建兰之外,念斌的另一个姐姐能做的,只是每天凌晨三四点起来为弟弟祷告。

念建兰站出来的理由是,她单身,而哥哥姐姐有小家庭需要维护。以整个家族为单位计较得失,她认为牺牲自己是“尽可能把伤害降到最低”的方法。

在此之前,她在家里从不管事,饭来张口,衣食无忧。在省会福州拥有一份体面工作,周五下午经常提早下班,回到平潭县的父母家中。而弟弟念斌总是提前买好了她喜欢吃的海螺或螃蟹,骑着摩托车在车站等着载她回家,一家人欢度周末。

两个哥哥接连去世时,棺材就那么横在家中。念建兰自己明白,相信弟弟也明白,生命可贵。两位哥哥患病离世前,他也曾亲口承诺,会照顾他们的小孩。念建兰从始至终都不相信弟弟会为了一包烟,毁灭别人也毁灭自己。

多年前一个傍晚,一家人围着吃晚饭,念斌从饭桌上被带走。回来时,父母成了两座坟。母亲因儿子入狱精神失常,去年春节去世。父亲在儿子被捕4个月后就郁郁而亡。离世前嘱咐女儿念建兰:“如果真是他做的,千刀万剐不为过,如果不是,倾家荡产也要救他,讨回清白。”说完睁眼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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