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这样一个深居盆地的农村家庭,其家庭成员的行动疆界也是很辽阔的。年近七旬的大舅曾经在苏联时期去东德服过兵役,霍多莫夫的母亲也曾应邀去柏林附近的波茨坦做过医学方面的交流。席间,他们谈论着今年的农作物收成,还有要防止被雨水淋坏的胡萝卜。霍多莫夫建议我们,尽早去参观他家的院子,以免赶上夜间停电。院子很深,十几头牛很宽松地居住在棚子里,到了冬天,它们已经不怎么出去溜达了。老母亲告诉我,春夏会让小孩子和年轻人带着牛去山谷遛遛,但它们圈养于此的时间比草原上的牛要多。牛棚的一侧是两个蔬菜暖棚;在院子后面,他们还有一片农田,种植棉花。这个小院落本身,便是游牧社会与绿洲农业社会的结合了。刚回到房内,果然停电了。大舅一摁脑袋上的帽子,竟然有个小灯泡,射出了电筒似的光。功率不小的应急灯立即点上,足够照亮屋子。离开的时候,下雨了。我发现,屋檐下摆出了几个铁桶,是用来接雨水的。这些迹象都向我暗示,费尔干纳的自然资源,特别是水源供应,处于一种较为紧张的状态。
霍多莫夫一家都是乌兹别克人,与吉尔吉斯人、塔吉克人一样,属于费尔干纳地区的主体民族。这里的民族非常丰富与多样,据说在巴扎里,一次简单的交易就会涉及好几个民族的人。我们因为时间有限,无法深入。近代以来,费尔干纳地区生活着几十个民族。但直到“十月革命”时期,这些民族之间的界限依然不是十分清晰。当时经常被提及的是在绿洲定居的萨尔特人、高山游牧的布鲁特人和处于山前地带的半牧半农的克普恰克人。这些人为争夺耕地、绿洲、草场、水源,不断爆发部族与民族冲突。“十月革命”后,苏联政府在中亚进行民族识别,并根据这一识别的民族分布情况,组建了中亚的民族加盟共和国。在历史上,整个费尔干纳盆地一直都是一个整体,不断的战争和商道带动的人口流动,形成了这里的多民族聚居。苏联建立在民族识别基础上的人为疆界划分,导致了盆地的破碎。这些政区成为中亚各独立主权国家的国界后,情况变得愈发严峻,尤其是那些飞地,更成为匪徒们自如出没的理想通道。2000年,“乌兹别克伊斯兰运动”得以在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三国交界地带进行武装骚乱,都是充分利用了三国交界地带的复杂地理形势。更何况,中亚南部与阿富汗接壤,中亚西南和西部分别与中东、外高加索及俄罗斯的车臣等地区相邻,东部与我国新疆交界,有多个同源民族跨国而居。“现代民族国家”的普适性,在中亚的心脏地带,遭遇了很大的困境与悖论。中亚地带的游牧文化与通道性质,似乎决定了它的边境线在历史上长久的、持续的不稳定和变动不居。直到18世纪初,乌兹别克明格部首领才在费尔干纳建立起浩罕政权,而这个政权最初只是半独立于布哈拉的领地,在清朝统一新疆时,还一度臣服于清王朝。19世纪初,它将自己的统治扩张到盆地之外的塔什干及锡尔河右岸,成为与布哈拉、希瓦相鼎足的乌兹别克三大汗国之一。19世纪下半叶,沙俄侵入中亚,布哈拉与希瓦先后投降沙俄,而浩罕民众抵抗最为顽强。沙俄最终完全灭掉该国,建立直属突厥斯坦总督府的费尔干纳州。而民族国家不过是个苏联时代才引入的年轻的舶来品。霍多莫夫就并不从“民族国家”的角度出发思考问题。他告诉我:“我不认为要对民族做出刻意的区分来,我也从未有意识地认为自己属于主体民族或别的人属于少数民族。我们的祖先很早就来到这里,世世代代生活于此,这就够了。”
在费尔干纳博物馆,我看到了一张令我印象极为深刻的照片:在费尔干纳盆地的古城库瓦(Kuva)佛庙遗址考古发掘的一尊佛像。这尊巨大的三眼佛陀在照片上还未被完全挖掘出来,刚从土堆里露出一个头。乌兹别克斯坦的考古学家认为,这可能是湿婆的形象。查阅库瓦的图片和资料,发现库瓦寺庙出土的面目狰狞的佛教护法神头像也十分引人注目,其中有头戴颅骨状帽子、面孔愤怒的女神,还有龇牙咧嘴、鼻头圆凸、蹙眉怒目的男神。它的冲击力在于,这是我在中亚这一行中所见的唯一的佛像。自阿拉伯人的征服给中亚带来伊斯兰文明后,佛教的踪迹几乎就在征服的战争与捣毁圣像的过程中被抹得干净。但费尔干纳境内曾存在过的巴克特里亚-吐火罗斯坦文化,在库瓦仍有所保留。这一时期的巴克特里亚-吐火罗斯坦艺术,明显呈现出印度艺术同当地艺术的融合。库瓦的佛像表明,印度佛教艺术的晚期支流一直持续到8世纪中。而另一次读到佛像遗迹在中亚国家的存在,是一位中国驻哈萨克斯坦的外交官的游记。他在阿拉木图野外的伊犁河边,在突兀的石崖上,看到了三尊佛像,“个个体态丰满,颇有神采,线条十分清晰”。实际上,早在中世纪前,各种宗教都曾在中亚得到传播。8世纪之前,今天的阿姆河和锡尔河流域的河中地区,受印度文化、中国文化和波斯文化的影响,多信奉萨满教、祆教、佛教、摩尼教、景教及崇拜精灵的原始宗教。而7~8世纪,佛教曾经在中亚产生过深刻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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