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ABC》(The ABC of Reading),也许译作《文学入门》会更准确些。埃兹拉·庞德当年是把它设计为一本教材的,当然,事实上,它根本无法发挥教材的功用,因为流通广的教材总不免要俯就,而庞德这本书的问题就在于他的标准定得太高,除了他本人,恐怕再难找到能讲授这本教材的教师。
T.S.艾略特在为自己编选的《庞德文论选》作序时,曾指出庞德的“教师脾性”。我想,如果再准确一点,也许应该说是“教官脾性”。这位教官的严厉、专断,是今天那些掌握着给授课教师打分大权的学生们不能接受的,而这恰恰也是今天教育(尤其是人文教育)失败的一大原因:竟有人以为,知识和技能在严酷的训练之外还有别的获得途径。
庞德明白无误地说:“真正的教育最终必定限于坚持要知道的人们,其余的仅仅是放羊而已。”(《阅读ABC》中译本第70页,下引此书只注页码)这样的说法,或许会得到相当广泛的赞同,然而当你充分认识到“坚持要知道”所需付出的努力,你恐怕就不会那么确定自己是否属于其中的一员了。庞德说:“我的出版商请求我将英语文学尽可能地置于显著地位。这没有用,或几乎没有用。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要对学生公平的话就不行。你不能靠读英语来学习写作。”(56页)那么,换到中国学生身上,他的要求就无异于你不能靠读中文来学习写作,你要能读英文、法文、意大利文、拉丁文、古希腊文……庞德在《严肃的艺术家》(收入艾略特编《庞德文论选》)一文中也讲过:“我们只有,比方说,在六七种伟大的文学中,摸索出作者表达的程度,然后才能初步判断,某一作品是否有了伟大的艺术的丰富性。”这种限定、这一“最低标准”,对庞德来说,当然是不成问题的:他在英文、法文、意大利文、拉丁文、古希腊文之外,至少还涉猎过中文和日文。可是,对其他读者呢?就难说了。庞德设下的语言门槛,还不单纯是个语种数量的问题,隐含着的还有语言领会深度的问题。庞德在书中谈道:“任何懒到驾驭不了理解乔叟所需的那相对不大的词汇量的人都活该永远被关在阅读好书的大门之外。”(88页)不幸的是,我猜,99.99%非母语的英文学习者都不曾掌握“那相对不大的词汇量”。文学作品的翻译,使我们这一代读者心中形成了一种幻象,好像我们当真读过《伊利亚特》、《罗兰之歌》或《源氏物语》似的。其实,我们读的那些东西,仅相当于杜甫的七律被转成白话文,我们读到的只是那个大概的意思,我们捉住的只是原著的影子。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当然不配说自己已经“摸索出作者表达的程度”,自然也就没有下“初步判断”的可能了。
在通览欧洲文学全局之后,庞德开出了他的“钦定书单”。“大约在这一点上,心脏虚弱的读者通常会在路上坐下来,脱下鞋子,哭诉‘他是一个糟糕的语言学习者’或是他根本不可能学会所有的语言。”庞德这么做是故意的,因为他认定“必须要把想成为专家的读者和那些不想的区分开来。”(28页)庞德的书单,在某种程度上,的确骇人听闻。当然,其中不乏我们都能接受的名字:荷马、萨福、卡图卢斯、奥维德、乔叟、约翰·堂恩、菲尔丁、劳伦斯·斯特恩、司汤达、福楼拜……可是他不怎么认可维吉尔,他觉得16世纪初苏格兰翻译家加文·道格拉斯翻译的维吉尔甚至比维吉尔本人更好,书中作为范例选出的所有诗作中,加文·道格拉斯的占比最大;他不太情愿推荐但丁和莎士比亚,他把弥尔顿骂了个狗血淋头;诗人布莱克呢?我不记得在这本书里见到过他的名字;16世纪的英国诗人里,庞德推崇的还有哪几位?有阿瑟·戈尔丁、马克·亚历山大·博伊德……可是,见鬼,他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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