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千
大学三年级时我决定去英国留学。除了一些科学家和大学的名字以及英超之外,当时的我对英国一无所知,也不认识任何曾经去英国留过学的人。看到杂志上说英国南部消费太高,北边的苏格兰又地广人稀太过荒凉,我盘算了一下预算,又查了当时英镑兑换人民币的汇率,于是找出一张英国地图,拿出把尺子在英格兰中部截断,然后在尺子上面和苏格兰之间选择要去的城市。
我最后选择了一座港口城市。不仅因为听说那座以音乐和足球闻名的城市消费低廉,还因为在学校寄给我的宣传册上,城市港口灯火璀璨,引人神往,上面还注明这座城市与中国上海是姊妹城市。“我要去英国的上海留学了。”出发前我想。
到英国的第一个早上我至今难忘。因为时差的关系,那个周日我早早醒来,一个人在那座新鲜的城市里随意游走,一路上不见一个人,不时看到路边有红砖裸露,偶见断壁残垣,颇有些“凄凄惨惨戚戚”的意境,与自己之前想象的英国当然是大不一样。
不知不觉中走到一开阔处,猛一抬头见到在暗淡古旧的英国建筑之间,立着一个巨大的汉白玉底座,四根红色柱子撑起的中式牌坊,上有“中国城”三个大字。当时的我自然无法预见这样的三个字将会在未来十几年里如何改变我的味觉系统。从牌坊这头看过去,一条短街上门面布置得花花绿绿的中餐馆都还没开门,空荡荡的道路中间有一群人围着什么东西指指点点。我好奇地走过去,见到一群上了年纪的华人正围着一辆货车挑选着或新鲜或冰冻的海鱼。
那条街逐渐成为那座城市里我最熟悉的一部分——毕竟足球和音乐都不管饱——每当有人来到或是离开这里,中国同学们总是习惯去中国城找家餐馆当件大事去庆祝一下。我逐渐了解到,这条短街算得上是整个欧洲最早的一个华人聚集而逐渐形成的中国城,它与那个曾经带给这座城市无数财富的港口相距不远,那港口在当年正是以运送黑奴和华工起家的。
在英国的第一顿年夜饭我也是在这条街上和几个同系的中国同学一起度过的,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中国城吃自助餐,但当时餐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浓郁的节日气氛却让我们仿佛真的有一种回到国内的错觉,虽然餐厅里的食物味道和我们所习惯的中餐味道实在是相差太大。由于场地的限制,中餐馆里自助餐的菜式通常不会太多,但是摆在下面可以加热的不锈钢餐盘里一字排开,在灯光的照耀下却显得格外诱人,最吸引人的就是摆在窗口处的炸虾和炸排骨,除了春卷,各种菜式统一的口味是咸。
饥饿时过分的咸味固然能够刺激食欲,但很快会感到嘴里发干发渴,此时看到虾壳上结晶的盐粒难免会觉得有心无力难以下咽,饮料不包括在自助餐费以内,也都不便宜,于是去冰柜里盛一点冰激凌当作甜点,不久也就觉得饱了。
中餐厅里的顾客和服务员大多是华人,以留学生居多,也有些人专职在中餐馆里做事,却不常露面。这些人与我的生活轨迹其实交错甚多,却很难遇到。为了省些生活费,半年以后我搬出了学校宿舍,通过一个伊拉克裔房东找了一间房子租住。这是一幢离学校不远的方方正正的三层小楼,结构有些类似国内八九十年代流行的筒子楼,一排几个卧室,共用卫生间和厨房。楼里住的几乎都是华人,我认识其中一些来自大学里的中国同学,另一半住户却不常露面,即便在走廊里遇到也只是点头笑一下并不说话,有时会听到从他们的卧室里传出的麻将声。
我是在一种极端戏剧化的场景中和楼里的所有住户同时见面的。一个夜里的两三点钟,人们早已睡下了,我忽然听到大门处传来猛烈的撞击声,之后就听到了木头的破裂声。不多时我就见到了这些破门而入的人,一群英国警察冲进来,把所有住户都叫醒,依次检查护照和签证。我睡眼惺忪地拿出护照,看到其中一个警察手里拿着一个我此前在电影里才见过的类似于撞城锤的东西,想必大门已经被撞了个稀烂。半个小时过去,一半没有合法签证的住户被带走了,这些人此前大多都是在中国城中餐馆的后厨工作的。
我离开这座城市时也是在中国城里的一家餐馆里和同学们告别的。我们点了几个菜,还要了些啤酒。因为我还会留在英国,气氛倒也谈不上多伤感,直到餐馆老板走过来对我们说:“对不起,你们点的剩下几道菜上不了了,我们的厨师被警察带走了。”
我后来搬到了一座大学城里生活,这城市除了大学其余什么东西都小,自然也不会有中国城,只在城边有条神奇的短街,里面能找到各国商品。街里面有两家中国店,讲广东话的店主总是无精打采地坐在柜台里,不知是有什么心事。店里昏暗古旧,每次进去我总会想起电影《阿飞正传》里的场景,但物品却也应有尽有。
小城里的大陆移民越来越多,中餐口味也从粤菜逐渐转变为川菜。最受欢迎的一家川菜馆是一位东北老板娘开的,称得上物美价廉,山城辣子鸡和鱼香茄子外加一碗米饭成了我固定的外卖选择。逐渐和老板娘混熟了,东北人热情开朗大嗓门的性格在她身上展露无遗,在我等餐的时候老板娘和我聊天:“唉呀妈呀,霍金七十大寿那天来吃饭,我们这里坐了一屋子诺贝尔奖得主!”——至今这家店里还有一道菜名为“霍金土豆片”,据说是霍金教授的最爱。在大学城里的几年里,有几次年夜饭我正是在这家川菜馆里完成的,到我离开时,受这家餐馆的影响,同一条路上已经开了五六家中餐馆,粤菜、川菜加上东北饺子,选择也越来越多,俨然是一个小型的中国城了。
伦敦中国城位于莱斯特广场,周围被剧院、电影院和赌场所包裹,直到我搬到伦敦以后才见识到这里华洋混杂的繁华气氛。虽然伦敦中国城几条街上大陆口味的餐馆越来越多,但港人开的广东菜馆仍然是主流。每快到中国新年,在“伦敦华埠”的牌坊下,舞龙舞狮等表演必不可少,这里也成了英国王室展示自己与民同乐,了解中国文化的好地方。
伦敦中国城对我最大的影响在于中餐口味,我第一次开始对粤菜感兴趣。只要在伦敦,每个周末我都要到中国城吃广东点心,或是点一只烧鸡或烧鸭带回家配米饭吃。我常去一家叫作“湾仔阁”的广东餐馆,听名字就可以猜到老板的来历。一来二去我和餐馆里的人都熟络了,那个来自马来西亚和我同龄的服务员每次见我进门,总要往我手里塞一个打九折的条子。闲时他来和我聊天,会说到他怀孕的妻子,一脸幸福。一转眼,他女儿都已经三岁了。
夏天时中国城的一场大火偏偏发生在我们常去的那家餐馆。虽然旁边就是消防局,火灾很快被扑灭,听说并没有人员伤亡,可当我再去中国城,餐馆的大门总是紧闭,门口摆了一个写着“内部装修,暂停营业”的牌子,至今没有开门。我只好去街上其他餐馆吃饭,没有了九折优惠,结账时会觉得账单高到天际,也无端觉得寂寞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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