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戈据说本是情人之间约会时的一种舞蹈,男人原来跳舞的时候都要身佩短刀以对付情敌。所以跳探戈的时候表情必须严肃,而且跳舞的男人还必须东张西望,提防被人发现。两个人时动时静,左顾右盼,都极其投入和敬业。在一片树林里的空地上,就着路灯,守着一只老掉牙的音箱跳这种诡异华丽的舞蹈,多少有些悲壮。尤其那女人,穿着长及脚踝的大裙子,而探戈的舞服应该是开高衩的,所以在舞蹈中她几次踩到了自己的裙摆,不是男人拽着她就要摔倒了。尽管这样,她还是激情四射地把这曲探戈跳完了。在最后一个舞步收稍的时候李心藤看到她那只微跛的脚已经开始流血,估计是被鞋子磨的。然而,新的音乐很快再次响起,女人接着上阵,简直是浴血奋战。李心藤都不忍再看了。
他把目光移开,环视着四周。突然,在离他几米开外的长椅上他又看到了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个女孩。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一个人坐在木椅上,抱着双臂冷静地看着跳舞的男女。这个姿势好像是嫁接在她身上的,有些冷有些生硬。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应该还是个高中生吧。一个高中女生这么晚了躲在树林里看一对落魄的中年男女跳舞,不知为什么这让他背上有些微微的寒意,仿佛这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路灯下的一男一女还在像两只交配中的萤火虫一样飞来飞去,他耳朵里灌着音乐,目光却湿哒哒地斜睨在女孩身上。她依然以一种可怕的冷静安如磐石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起身要走的迹象。他微微放心了一点,把屁股往前收了收,以一种相对端庄的姿态坐在那里,好像瞬间他也成了有观众的人。他焦急地等着这支舞曲结束,看看时间这应该是今晚这对男女的收山之作了。他一边等音乐耗尽,一边直挺挺地坐着,好像在他身边正栖息着一只鸟,他生怕动一动就把它惊跑了。
舞曲已到薄暮时分,女人不肯就范,最后的舞步渐渐有些癫狂了。就像是,过了今夜,明天就再不回来了,可是他知道一到明天晚上九点,她一定会准时出现在这里。就是天上正下刀子,她也不会迟到一分钟。他盯着她肮脏的紫色长裙,还有那只流血的脚踝,他突然发现,他一边厌恶着她一边却也羡慕着她,有件事情能被当命来做总归是好事,不如此还真不足以打发这冗长的活着。最后一个音符在深夜的空气里戛然而止,女人以一个殉道的姿势停靠在舞伴身边。她的脸呈四十五度仰起,带着一种邀功请赏的表情,李心藤一时觉得她仿佛通灵了一样正和夜空中的无数幻影对话着。这让他猛然想起自己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经常扮成母亲和儿子一问一答,他们有什么区别。他打了个寒颤。
他默默地祈祷着,这个女人,这个自己的同类快回家吧。日复一日地把自己这样晾在众人的目光下真的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情。围观的人群开始散去,男人驮着音箱走了。最后又只剩下了这个女人,她拿手腕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警惕地四下张望了片刻,确定安全了这才一瘸一拐地走到那棵海棠树后取出了自行车,然后一偏腿上了车,大约是怕裙摆再被绞进车轮,她把裙摆在腰间打了个巨大的结,露出了裙子下面的肉色丝袜。然后她蹬着两条穿丝袜的腿骑远了,在路灯下看过去,就好像她下面什么都没有穿,一个女人光着屁股在夜色中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迤逦远去。颇像行为艺术。
女人走了,他默默地松了口气,好像在这台风华绝代的舞蹈中,他却不过是一个受苦的囚徒。猛地,他像想起了什么,连忙扭头朝刚才那个女孩子坐的椅子上看去。她居然还在,她单薄地静静地坐在那里。他一时怀疑这是不是只是他想出来的一个幻影,他拂开海棠的枝条,向她走去。近了近了,他甚至就着月光都能看到她修长白皙的脖子,这么细长的脖子在这样静谧的夜里显得这样脆弱妖冶,它吸引着他靠近她再靠近她。
突然他踩到了一枝干枯的树枝,咔嚓一声响,椅子上的女孩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他在月光下看到了她齐眉的刘海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在夜色里波光粼粼地斜睨着他。他有些吃惊,同时又有一种强烈的想过去摸摸她的欲望,他想知道这是一个真实的人,还是不过又是他的一个幻影。白天晚上地与幻影生活在一起让他会恍惚觉得自己是个阴间的人,就是白天走在人群中的时候,他也觉得他与所有这些人都是阴阳两隔的,他们根本触不到他。而且,所有他身边的那些幻影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都不会老去,都不会悲伤,他们永远安详平静地站在时光的黑洞深处看着他,等待着他。他的父亲他的母亲,还是他们去世时的容颜,只有他一个人正在迅速地老去迅速地衰败,现在他看上去已经是一个老朽的男人,甚至要比他幻想中的母亲还要衰老。有时候他无比憎恶他们,更多的却是无边无际地思念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