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司机(5)

时间:2016-06-30 17:43:08 

“啊,啊……”南方人被挤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乖乖掏了钱下车,车上传来黑妹和其他乘客放肆的笑声,“没要你十块就不错了。”

“车票呢?”南方人还在问。怕是耽误了他报销。

“用完了,您下趟时提醒着我点儿啊!”

“下趟!”那人一跺脚,哼了一声,用力地扭过头,拿着包走了。“哈哈哈……”黑妹又是一阵大笑。她却笑不出来,她本不愿这样做。收车后,她跟黑妹一起吃饭,黑妹数出上交的份额,把多余的钱数清二一添作五,“姐,给你!”

“这么多?下次,人家要票就给人家吧,没提票的咱再不给。”

“放着河水不洗船。”黑妹直接把菜往嘴里胡噜,她从来不用什么化妆品,自己也不会做饭,能清水煮白菜,放把面条点上酱油辣酱,连香油都不知道放。她一边吃一边说:“姐,你开大公共开傻啦?不掖钱谁他妈争着来开小公共?”

“我真没想到,领导一号召我就应了。我是想换个环境,老开大公共,憋得慌。”她停了一下,幽幽地看着外面,“哪知道,这车小,更憋得慌。”

“我姐夫不够劲儿吧?”黑妹说。

“你怎么……”她脸红了。从“工人先锋号”到了让人厌烦却又离不开的小公共,把几年的架子全打消了。而车上的售票员从小李换成了黑妹。

“你听说了吗?小李成劳模了。”她忍不住对黑妹说。

黑妹回答:“听说了,那对咱没用。”

两人吃完后各自回家,她满脑子想着小李与黑妹的区别。小李确实够劳模,她经常下了座位搀着人上车,热心招呼乘客给抱小孩儿的让座,对几位经常坐这趟车的老人嘘寒问暖,给外地人指路,给盲人当眼睛。她大学没考上,来公共汽车上卖票才19岁。树她当典型实属应该,真为了那点奖金,也真委屈她了。

开小公共挣得多,但危险也多,各种浑人五方杂陈,北京站的铁路乘警轰小公共,交警抓了就罚他们。

母亲在家总是担心,怕她遇到坏人,更怕她出事,总把饭给她留到很晚。而丈夫一贯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从不等她,比钟表还严谨。这天丈夫吃完了饭在抽烟,母亲也对付了两口,对着疼爱的女婿念叨着:“饭都凉了,怎么还不下班?”

“且着呢。”丈夫说,他在看电视,拉开抽屉,里面有核桃。他拿出个小锤子,在桌子上慢慢地敲,要把核桃仁儿一点不碎地敲出来,像在雕一件艺术品,又好像核桃上的皱纹都是他雕的。

“昨儿个又让人罚了二十。”母亲感叹道,正说着,她回来了。

她回家后饿如饥民,端起碗来用筷子往嘴里一阵横扫。她喜欢吃汤泡饭或烫饭,今天母亲留的菜里有一碗鸡蛋汤,她把鸡蛋汤、米饭和菜都倒人一个碗里,如骆驼般咀嚼着,舌头和牙齿上下翻飞,并用嘴凑到碗边,发出如牛饮水的响声。她一边跷着二郎腿,一边还用筷子敲打两下碗边,以甩下筷子上的饭粒,面部扭曲地蠕动着,牙齿上沾满了菜屑,牙缝中塞满了肉丝,放很响的屁,打很响的嗝;这时,她忘了自己是女人。

“你能不能动静小点儿?”丈夫说,“以后咱们家怎么来人?”

她气得把筷子往碗上一摔,又发出一声:“我乐意,不这样,我饿!”

她有点委屈,丈夫岔开了话题:“又让人罚了?好容易赚点,都给警察上供了。”

她更委屈了,但还强忍着:“超载了,车上多拉了俩人。有一个站着的,原本让他弯腰,没想到他要吐。另一个说,你坐下,我站着。这时被逮了。”

“你说你,多让妈着急!”丈夫越来越爱唠叨,盯苍蝇一般抓住任何一个机会数落她,每一下数落都要打到七寸。水龙头厂无事可做,他已到下岗的边缘,就像站在悬崖边,把一切都化作对世道的诅咒。“当初学车干什么?那么危险。我就不学,倒找钱都不开。”

她等母亲到了另一间屋子后才说:“我妈存折哪儿去了?”她急了,却发现丈夫总是把眼光停留在桌上那盆盛开的君子兰上。那君子兰墨绿的叶子配上橘红中透着奶黄的花,显得十分艳丽,并不清雅。她以前觉得丈夫说话很轴,有点缺心眼的人才这么说,但丈夫没坏心,但总扣着母亲的存折不合适。这次她审问,丈夫支支吾吾地说:“倒卖君子兰,前一阵炒得挺热,后来一夜之间赔了,跌了。”

她指着桌上的花:“现在值多少?”

“四十吧。”这是他往翻了倍说的。

她猛地冲到两盆君子兰前,用力把花盆掼到地上。

自那一场昏天黑地的干仗之后,丈夫老实了许多,他悄悄把家里的碗换成塑料的,以备瓷的砸了还要再买。她看在母亲阻拦和儿子的年幼上放过丈夫,并在第二天下班,给孩子买了稻香村的扒鸡,还从四道口冷库买了一麻袋的伊丽莎白瓜,给孩子慢慢吃,而她自己则买了包肺头。她经常给孩子的是牛街的烧羊肉、月盛斋的酱牛肉,而自己买剔骨肉、包心肉,或猪耳朵猪尾巴,每次都切碎了,拌上醋、香菜和芝麻,连稍贵一点的猪肝都舍不得吃。孩子不吃辣椒,她想吃但忍着不放。刚给儿子带回了旅游鞋,不合适,明天还想着去换。

这样的日子她忍了几年,与丈夫的关系几乎到了离婚的边缘。她深深地憋了一口气,想在一瞬间全部喊出来。但母亲突然去世了,她伤心欲绝,但家里腾出了地方,存折的事也马虎过去了,她憋了许久的气就这样泄了。多年后她回想起这一时刻,才明白这样的丈夫,跟他说交车份儿需要钱,动手术需要钱,他会体谅吗?

但是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她每天像打仗一般,在北京站前抢客人,拉座儿。站前广场上睡着残疾的乞丐和盲流,人群中混杂着旅店和三轮的拉客者。有个常驻广场要饭的,没有双腿和右臂,只剩下一条左胳膊抱着一个孩子,地上还放着一个孩子,都是他捡来收养的。那人的头发能有二尺长,很胖,腰嗣很圆,都套不进一个呼啦圈。好心人给他身下做了个厚厚的皮垫子。他能用手走路,但更多时候不走路,每天都睡在原地。人们管他叫墩子。

她经常从他面前路过,但根本就不敢看他。有时,她觉得和墩子也差不多,离变成墩子也不远,就在这几天的睡梦中。她想逃离这一切,也想过下海,哪怕开个小卖铺,摆摊卖烟酒都好,但小公共的收入明摆着,丈夫的糊涂也明摆着。

在80年代末的一天,犹如平地惊雷般,所有的小公共忽然都停运了。她走到市中心广场上,见人们都穿着白衬衫,到处白花花的一片。她只得拿着基本工资,在那些日子里无所事事。她见到有几辆大公共都停着被改成了厕所,散发的气味儿逼得人不敢靠近。

学生们在广场一连多少天都不回去。她感到势头不对,仔细打听,北京的学生都被父母关到家里不让出来,外地的学生越来越情绪激烈。那天她早早收了车,把车停到永定门火车站的车场,骑着自行车横穿长安街往家的方向走。那年的六月出奇的炎热,又赶上是六月里最热的一天。她骑着自行车,只见广场上刺眼的白色,什么都看不清楚。

全北京原本招手就停的小公共一夜之间消失了,司机又回去开各自的大公共。而那透过手持喇叭喊出的“北京站×块×块”、“管庄通县一块一块啦”的声音恍如隔世。各处都在戒严。北京站比以前干净多了。那些酒鬼、乞丐,一夜间都消失了。

就在小公共消失前的一段时间,她有一天见到几个熟悉的司机。司机们开什么车的都有,他们闲扯了一会儿,掏出一副扑克扎金花。她横竖看不明白,但都挂彩,一块钱起,眨眼输赢就在几十块之间。几个刚才还称兄道弟的人,一会儿脸色都变了。输的人眼睛里冒火,赢的人开始自吹。输的人不爱听了,几句话戗戗起来,越吵越凶,几乎要掀了桌子。那桌子不过是块破木头板,周围人半蹲半坐,姿势都不大舒服。眼瞅要打架,又被其他司机劝住,大家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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