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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新——小新——洪小新——”夜色里忽然传来洪福焦急的呼唤。爸爸下小夜班了,要带小新回家了。小新着急地看着灰黑,灰黑毫无声息,闭着眼睛。它的腹痛看起来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激烈了。
洪 福
夜,深至黎明不远处。北街的大排档却在这时候纷纷打烊。
洪福拎着剩下的半瓶啤酒,晃晃悠悠往回走。每一个繁忙到没有闲暇看一眼窗外阳光的白天流逝后,他都想着,快点将女儿送进梦乡。然后睡意全无地,不是去长安巷的春风妒找朱香妹做那事,就是拎着酒瓶,像今天这样,喝到北街排档打烊时分,歪歪扭扭被老板劝出来。
北街,是这个城市最杂乱的地带,无数低矮的平房和突兀搭建而成的建筑,像积木一样拼凑在一起。白天,这里是活禽蔬菜交易市场,夜晚,就搭建起无数统一格式的油布简易房,做排档,热情服务于这个城市庞大的、像洪福这样卑微又最肯频频光顾的贫宾烂客。只有锅里的东西是不判贫富的,排档里烹炒煎炸熏焖炖,香气冲天,不比南街那些富丽堂皇的高档酒店逊色。起码洪福的口袋这么认为。
那片陪伴夜客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后,北街的夜变得十分混沌,像洪福愈渐浑浊的心。但这里的夜,并不宁静。虽然夜色混沌,但只要稍微留意些,还是可以看见朦胧的夜行者,来来去去像影子一样四处飘荡。而且,北街这一片泔水气浓郁的地段,养着格外多的乞丐老爷们。他们常常在大路或者桥边随便哪里睡上一大觉,恰好夜色深到混沌的时候醒来,起身抢过被同伴偷去盖在身上当被子的烂报纸、破塑料膜。或者,还因此在深夜的秋风里打上一架,互相稀里糊涂地踢腿伸拳几个回合,然后继续倒地,紧裹“被子”蜷缩起来,再次呼呼睡去。
秋风凉了。
洪福坐在冷桥的桥栏上。远远地可以看到通向长安巷的方向。秋风里的人,是如此本能地向往温暖。而他现在的温暖去处,只有春风妒。春风妒是个好去处,那里有朱香妹。这样如狼似虎的年龄,谁能离得开女人?朱香妹能给他一双香白粉嫩的乳房,她那双神奇的大腿可以消除他一整天的疲乏,可以将一切迫到眼前的烦恼与困难瞬间像抛铅球一般,抛开很远。只要他口袋略有丰余,只要他还有力气,他首先会去找她。这个世上的婊子,原来也比那个和自己同床共枕说要彼此一生一世的女人强百倍。
但今天洪福还是去不了。他有日子没去了。自从夏天跳槽来到这家线缆厂,他就觉得太累,加上老板压了两个月的工资,导致这个秋季的房租有了缺口。想起房租,他便想起小新。谁他娘的知道会有今天?真是可怜哪!因为母亲要去和人约会,将孩子丢在家里,这孩子一个人跑出去,结果发生车祸,成了一个终身的瘸子。这样的贱命,真是不该来到世上。
而他自己的命呢?更贱!他上什么破大学,然后来到这个城市安居?他混了这么多年,不但没混到房子没混稳工作,反而将原来青梅竹马长大的老婆给混丢了,剩下一个可怜的残废孩子。他现在很想回到乡下,回到父母的身边,去种地。他本来就该是个乡下人。可是真他妈的邪门,他现在连乡下也回不去了。他没有乡下户口,他的户口早在考大学那会儿欢天喜地转进了城。他是个城里人了,哪个村子有他的土地?更何况这几年,即使一百年生长在乡下泥土中的农民,也已经被一群一群赶进城里,集中安置,变成了城里人。老爹兴奋地打电话说,明年,他们村也在拆迁范围内,能在城里分套安置房啦!到时候,他和小新就不用租房子了。老爹还在高兴,他却苦笑,他已经吓出一身冷汗,这个每天人口不断膨胀的城市,将加入些什么人?都是白发苍苍的老爹老妈们哪。
夜色开启了一点微白的缝隙,三十几岁的洪福已经喝完了手里的半瓶啤酒。百无聊赖间,他又开始想春风妒了。他很生自己的气,一伸手,将空酒瓶当做自己扔了出去。“砰”,瓶子破碎的溅裂声将他心脏猛然一震,焦虑与那点蠢蠢的欲望不知怎么就化为一阵扫荡的秋风,眼角一凉,几滴眼泪非常迅速地溢出来。洪福跳下桥杆,就地蜷缩着躺下了。小新刚走路的时候,他有一种平凡的信仰——他是个有一份稳定工作的人,虽然没什么钱,但他和他的家会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安安稳稳地老去。他不会颠沛流离,不会在城市的暗影里有半点停留。2000年大学毕业的洪福,在一家服装公司做设计师,从事这项他不喜欢也不反感的职业,认认真真,安安静静,很快成为鲁桑服艺公司的大剪刀。然而,只短短七八年的时间,一切翻天覆地。鲁桑倒闭了,这个城市的企业接二连三地倒闭,他昏头昏脑,一家一家换工作,一天一天变得一文不值,后来,连自己的行业也无法待下去了,只能转行,转到各种各样只需简单技术或者单纯卖苦力的行业。只要工资相对高一些,他都去竞争。
不远处忽然坐起一个小影子,是个孩子。想必是刚才瓶裂声惊醒的一个梦里的小乞丐。纤弱的小影子茫然四顾片刻,又翻身躺下去。
多么像他的小新。
一切,都因为没有钱。如果有钱,妻子不会和他离婚,小新的腿也不会因此残废,而他,也不可能落到今天的地步——毫无尊严与操守,潦倒又如此堕落。他可真像条被遗忘的死狗,躺在这冰冷的冷桥上。
桥上的水泥地很凉,洪福抹抹眼睛,将一双苦涩的眼皮强行拉上,不让再有液体的东西流出来。
李 环
一阵暴躁的车鸣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宣告北街冷桥上已堵死了。
李环打开车门下来,无望地张望。今天,她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去这家孕科特别好的中医院,无论如何要从北街这座没人待见的冷桥上路过。正像她担心的那样,这条破烂的北街,像一件爬满虱子的破棉袍,每一次从这里路过,冷桥几乎都在堵车。
李环摸摸肚子,她感觉肚子特别不舒服。其实不是肚子本身不舒服,是因为昨夜她起来上厕所,居然发现下身有些见红。按理,孕期到了第四个月,已经过了容易流产的日子。一直以来医生的诊断和她的感觉都一致——很好,胎儿很健康。她推推郑建树,但郑建树只翻个身,又睡着了。她知道,郑建树不在乎这个孩子,只有她自己在乎。她也并不是在乎这个孩子,她在乎的是郑建树和他的口袋。做女儿的时候,母亲就说,女人是树,孩子是根,一棵树不生根,长得再结实也是要倒掉的。但是她的一场不长不短的婚姻,已经颠覆了这种理论。她觉得,父亲是树,儿子是根。至于女人,就如这秋风里的叶子,无论如何,既做不了树,也生不出根,唯一可以的,就是利用儿子这条根里一点父亲的血脉,吸取一些树的给养,哪一天真要落了,挡也挡不住,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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