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奇怪的窗帘
回到工地,我第一件事听到的就是工地老板能给工人建夫妻房了,这下可乐坏了我们这帮打工的穷鬼。我们的欲望像鹧鸪的叫声一样,不光是在晚上叫,白天也在叫,而且叫声比以前更急促。我们有点儿对老板感恩戴德,都说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他这一下子就积了八辈子德了,将来的买卖会越干越大了。我的这帮工友的爱人都不在凉城,隔着千八百里,唯独老婆赵老幺与我双双在这座城市打工,改天我把老婆接到工地来,我要最先享受一下夫妻房。据我们探听,现在全市的建筑工地我们老板包了十个小区,还有一家大宾馆和超市,这人打麻将给人家一个点炮可能就几千块钱,给我们建一个夫妻房算得了什么?不算什么,对他来说那都是看不上眼的小钱儿。听说老板建的大酒店里面有两个总统套房,卫生间的水龙头都镀金,地面铺的全是地毯,办事全有小姐伺候。
见到嫂子高兴了?
高兴?我是茅房里摆酒席,有口难开,还没等解馋,就让人按在屋里给抓现形了。不过,这回又他娘的眼馋了。
嘿嘿,快说说!
那个黄总的家就是一座皇宫,慈禧也就住那样的房子了。不过,慈禧不会打乒乓球,也不知道乒乓球是什么玩意儿,人家不但有一个乒乓球室,还有一个大大的游泳池,我是要饭的进山,讨点野味,还在那里洗澡练狗刨了。在那里像做了一场梦一样,给你整得眼花缭乱,心都一剜一剜地直颤悠,就不用说了,上吊死了的心都有。但后来一想,还得活呀,能说死就死?死了,老婆孩儿怎么办?还能见到她们了吗?人比人得活着,货比货得留着。回来后,还不是和你们一样搬砖扛水泥,在一个屋子里闻臭屁味和尿骚味。
我对着这帮穷弟兄一通乱侃,也发了一通牢骚,像见过世面的人,唾沫星子乱飞。
快了,你就要有夫妻房了。
众人哈哈大笑。
一个月过去了,夫妻房还是没有动静。有一天,老板当着我们的面指着鼻子骂我们说,你们这帮家伙全都脑残,从娘肚子里溜出来就是打工的命,天生一个穷光蛋,还要什么夫妻房?我给你们这帮人盖个皇宫请个保姆伺候得了呗?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是哪个土疙瘩里蹦出来的穷样儿。我们一下子傻眼了,情绪降到了极点。我们日思夜想的夫妻房几句话不就把我们打发了吗?他骂我们脑残,我们还骂他是个把钱当成爹的吝啬鬼呢,都钻到钱眼里去了,自己花钱像流水,对我们这帮工人抠搜得心眼比针鼻还小。可话又说回来,不给你建夫妻房又能怎样,你是哪根垄上的稗草?我们只好认了,谁让我们是一群臭打工的人,还想让老板给你盖个几十平米的砖瓦房,常住下来?但我们这群人显然都陷入了一片迷蒙的痴幻之中不能自拔,尤其是我们几个年龄相仿的哥们儿,四十刚过,正处于人生的好年龄,欲望像雨后的庄稼,咔吧咔吧拔节般丛生。不像我们工棚里的其他工友,要么年龄大的什么也不想,白天上工,晚上吃完饭,脑袋往床上一粘就开始呼呼睡大觉;要么年龄小的什么也不懂,一天就知道傻干活儿出蛮力气。我和几个工友对老板恨之入骨,有时光着膀子一个人坐在毒辣辣的太阳下想心事。你可以不给我们盖什么夫妻房,没资格要我们就不想了,但为人要厚道,你不能骂我们是猪脑袋。我从不吸烟,那几日竟然从附近小卖部买来最廉价的烟卷猛吸起来,一天两包都打不住。我还学会了骂人,那帮穷弟兄稍有不顺心的事情,我就跟人家争个没完没了,他们都知道我的心情很坏,都让着我不与我一般见识。我变得暴戾,坐在那里看见一只蚂蚁也要痛下杀手,用脚使劲地踩着,然后来回揉搓着把它碾碎,像踩着老板肥肥的脑瓜壳。我从不开小差,却一连两天离开工地躺在工棚里呼呼睡大觉。我变得夜不能眠,一看见人家夫妻晚上双双入家门就浮想联翩,心里既痒又痛……我渐渐从这件事中冷静过来,再这样下去,我还是张得胜吗?我突然开始转变。不行,我一定要在这样的事件中找到得胜的办法。是啊,普天下的打工人都有夫妻房吗?他们一定同我有过一样的遭遇,他们不也同我一样吗?去他姥姥的,不想了,想多了也是白想,白想不如不想,你就想到精神崩溃了,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掉,又能怎样?还得继续干活儿,不干活儿谁给你钱?还得养活一家老小呢。更何况我张得胜决不能让人看扁了,好汉能在玫瑰花下低头?他妈拉巴子的,夫妻房有什么了不起?我张得胜除了打工以外,其他的事情还没输过几回,让一个夫妻房把我弄得神魂颠倒?让老板几句伤人的话给弄得天天愤愤不平?不能,绝对不能。
中秋节的前一天,老婆赵老幺发来短信说,黄总给她放假一天,让她随便办事自主安排时间,最后她选择了到工地要来看我和这帮穷弟兄。还没有从夫妻房事件中彻底走出来的我,破例给赵老幺打了一个电话,劈头盖脸就对着她猛劲地牢骚:我的老婆,你怎么想着要来我们工地?你往哪住?亏你想得出来。这工地全是色狼,一帮爷们儿,把你往哪放?夫妻房泡汤了,还让人家给臭骂了一顿,这个世界什么都别信了,就相信今天过去肯定就是明天吧。我恨恨地关掉了手机。
赵老幺发来短信故意气我:我的工程师老公,你若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了,你张大胜子敢较这个真么?还不得想死我?你就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抱着枕头睡吧。
中午,我们正一个人手里擎着一个小饭盆,蹲在床边吃饭的时候,赵老幺拎着一个小包裹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工友们倒是热情,让座,倒水,陪唠嗑,问这问那。当然了,他们问得最多的是富婆黄总,总想从她嘴里掏出点带有刺激性的东西,比如黄总有几个大奔了,劳斯莱斯又有几辆了?有多大年纪了,是不是被谁包养了,还是因为有钱自己养小白脸了。我心里却暗暗地叫苦,痛骂赵老幺,傻子,你怎么搞突然袭击,不让你来你偏来,你让我怎么办?我心事重重,心里像堵上了一块东西闷得难受,我是说我的这些穷弟兄们该怎样应对这样一个尴尬的时刻。
我想错了。晚上,工友们突发奇想,叮叮咣咣挪床搬被子,一通折腾,把两张床拼凑在一起,像蚂蚁垒窝一样忙忙活活为我们开建夫妻房。幾个兄弟招法迭出,把他们带有骚臭味的褥单子从床上拽下来,一条一条地用小绳子拴上,挂在上铺的立柱上,中间用塑料夹子夹好,给我们当窗帘。
夫妻房里有两个大活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老婆赵老幺。我们两个是夫妻,外面是我的一帮穷弟兄,这个都没错。我神经质地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叨念着这个事实。我知道,这有点汗臭和尿骚味的窗帘已经隔开了两个世界,一帮搬砖流臭汗的纯爷们儿,一对半年都见不到一次面的夫妻。银月从门帘处泻进来—丝光线,雪白的一丝光亮,萤火虫一般的亮光,在这个夜晚成为用来治疗我们的红烛,然后,用仅存的一袭身影,一袭来自天际的光滑的声音,把我们滞留在黄金的钟声里。时间和情绪被窗帘隔在可以窥视的雾蒙蒙的影子中,被一只硕大的念想聚集在新鲜的睡姿中。我的脑袋蹭着她脸努力地想看清老婆的面庞,想找寻一点什么,只是朦胧中看到她头部的轮廓和嘴的线条,还有她银针一般细微的呼吸。只这一丝微弱而黯淡的光亮和旁边躺着的这个人的轮廓与气息,我足以肯定地说,她是我的老婆,是我的老婆赵老幺,是那个说话粗糟糟的傻乎乎的农妇。
她就实实在在地躺在我们这帮穷弟兄拼凑起来的床上,在他们为我们建造的四围是窗帘的夫妻房里,而不是在家乡的土炕上,更不是在富商黄总豪华的别墅里。但这里却是我们夫妻二人的世界,我们温馨小家的一部分。我知道,时光的暖流成为一种暗示,我和她这个晚上成了这帮穷弟兄会闪烁的金子,他们为我们制造了一个浪漫缤纷的小窝,我和赵老幺在这里一点一滴地暖洋洋地活着。她与我同在这座名字叫凉城的城市打工,我做力工,她做保姆,我们每天用布满茧花的手制造新鲜有趣的日子。她想念我,惦记我,用女人的情怀关心爱护我的这些弟兄们。我们很少见面,为了省下那几毛钱,打电话的时候都少,想念极了为了解馋就发黄段子。
我们不怕揭丑。我感觉我们如此真实,像一片阳光洒落在一片残雪上。此时,我和她正躺在一张带有尿骚味与屁臭味的床单围成的窗帘包围中的床上,肉挨肉地在一分一秒度过一个不寻常的夜晚,倾听着时光的碎片一瓣一瓣地轻轻地坠落。我们在雪光中收拢金色美妙的时间之水。我们的脸紧紧贴着,我闭上嘴巴,不敢大声喘气,让呼吸的飞翔收敛翅膀,让心海卷起的细软如绵的春风在她脸上慢慢地流过,让陶醉的渴望一点点地渗透进我们的胸腱。
我粗糙的大手在她细腻的身上从上到下,从下到上,轻轻地滑动,像寻找吃食的野兽,像灰黑的大蜘蛛伸出长足小心试探地在她的身上一点点儿爬行,像冬天逃跑进早春的身影无路可走。她一定痒得很难受,像蓄满抹不去的雷霆,像蓄满男人声响的感应器。但她却接受一个威严的指令一样一动不动。
她的手紧紧揉捏着我的耳垂,像守护一个真爱无比的藏品,像把日子娇矜地捧在了手中。我的手慢慢地停下来,侧着耳朵仔细倾听,我的那帮弟兄的鼾声此起彼伏,打破了这夜的宁静,通开了这夜的漫长的洞。我的心里像灌满了苦涩的东西,蜿蜒而上,一下子酸到了鼻子,为我的弟兄们,也为老婆赵老幺。我知道,赵老幺是个愿意开着不羁玩笑的人,假若平常,她早已满嘴趣话连篇,咯咯地与我嬉笑个不停。这个晚上,她如此乖巧,这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翻腾,铺天盖地而来。我浑身燥热,整个躯体机械地僵硬无比,嗓子眼上像有一股东西要喷射出来。此时,她却轻轻扳过我的脑袋,热乎拉的嘴巴贴向我的耳朵,压着嗓子:睡吧,过两个月我再来。我感到委屈,也为老婆赵老幺委屈,也为我的这些穷弟兄委屈,眼泪刷地一下子涌了出来,滴落在老婆滑溜溜的胸脯上,成为随意散步的夜色中的雨。当这股酸涩正在我心里无限蔓延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这帮穷弟兄们,他们今晚改变了生活方式,甚至深更半夜如厕的习惯。
如常,都能听见他们哗哗便溺的声音,这个晚上,他们甚至趿拉着鞋子走向了很远的地方。我知道他们一定很尴尬,我也知道这个夜晚会给我们所有人一个深刻的记忆。我就在这窗帘制造的宁静而躁动的氛围里朦朦胧胧地与赵老幺送走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