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丧了一阵子,又反复安慰自己,天下的事哪能那么凑巧,蚊子叮一口,就得了大脑炎,树叶掉一片,就砍断了大脖筋?那个黑皮裙的小妖精风风张张的,比牛犊子还欢势,压根儿不像一个病病恹恹的人,要是真有了艾滋病,老板还能让她跳脱衣舞,早一脚把她踹跑了。可是,她得没得艾滋病,外人能看出来?肝炎肺结核还有个潜伏期呢。她这样的女人,一天得捂扯多少老爷们儿啊,她不得艾滋病谁得艾滋病?艾滋病就是给她们预备的。
田处长依稀记得,艾滋病和吸毒密切相关。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黑皮裙小妖精的胳膊上,是否有注射毒品的针眼。胳膊上好像没有针眼,胳肢窝上有,星星点点怪麻人的,但那不应该叫针眼,应该叫汗毛孔,或腋毛孔——把腋毛剃得溜干二净后露出来的毛孔。另外,汗毛孔在她的腿上胳膊上也到处都是。白人女的其实最不受端详了,远远瞅着还凑合,近距离一瞅就不行了,皮肤麻麻羽羽的,比黄种人粗多了,难怪抹那么多油!可是,再怎么抹,也遮不严、泥不住那一片片针眼似的汗毛孔。或者,那汗毛孔原本就是针眼也说不准,舞厅里光线那么暗,谁看得清呀!小妖精欢欢势势的,那是没犯瘾,犯了瘾说不上怎么折腾呢,看她那德性吧,一定是个瘾头子极大的货,连吸带扎,连扎带吸,把艾滋都吸进去了,然后再阴险狡猾地、不显山不露水地鼓捣到别人身上田处长强令自己不要往下想了。
可是,脑子不像汽车马达那样,把挡摘下来就可以打空转,脑子是指挥全身的,偏偏指挥不了自己,说是不想了,不想不想的又想上了,越想越烦躁,越烦躁越想,脑芯子嗡嗡的,仿佛有无数个苍蝇上下盘旋。尤其是今天白天,冷不丁地发现,自己的胸口上突然长了三两个暗红色的小疙瘩,跟小妖精胳膊上的那个瘊子一模一样,田处长简直有些绝望,这下完了,没跑了,该着了,想吃啥就吃点儿啥吧,吃一口就少一口了。
从五月花公司回罗利的路上,田处长倚着车窗,用散乱的目光被动地、麻木不仁地看着田野和天空。天空很蓝,很空旷,一般秋天才会有这样的蓝天。秋天的蓝天冷嗖嗖的,蓝天下面的辽沈大地一片轻霜,一片凄凉。高粱和苞米都割倒了,只剩下大白菜有气无力地戳在那里。一些白菜遭了霜,菜帮子冻得半透明,好像蜡做的一样,用不着牙啃,眼睛一瞅,嘴里就是一股蜡油子味。从前每逢这个季节,机关的卡车就会顺着垅沟直接开进菜地,田处长就戴个脏手套,吆三喝四地指挥各处室临时抽来的小青年装车。装完了车,四仰八叉躺在白菜垛上,望着蓝天呼悠悠地回城。这几年,细菜越来越多,人的口味越来越刁,机关难得下乡拉大白菜,也难得见着这么蓝的天空了。
“你热爱蓝天,蓝天也热爱你。”田处长又想起午饭时在餐厅摸到的那个幸运饼,饼里边的小纸条绝对是个不祥之兆,越琢磨越叫人肝颤。我热爱的东西多了,凭什么只让我热爱蓝天?蓝天底下的人海了去了,为啥蓝天单挑出我一个人热爱,怎么热?怎么爱?这不明摆着让我从火葬场的烟囱里爬出来,热滋呼啦地飞向蓝天吗?而且,骨灰渣子也不准留在地面,一切跟我有关的东西,从衣帽到鞋袜,从被套到枕头瓤子,一概不准留在地面,为了防止传染,一概烧成灰,撒向蓝天,蓝天它一概热爱。
现在的枕头瓤子也现代化了,不是海棉的,就是泡沫的,谁也不愿用谷瘪子、稻壳子装枕头了。早些年,医院太平间的旁边,不时就能看到一堆谷瘪子,小火闷着,小烟燎着,那个烟味儿,再加上医院洒的来苏水味儿,狗见狗躲,人见人藏,戴着口罩都呛鼻子。昨天路过旧衣店,赵局不知哪根神经抽了疯,非要进去看看。一进去就呛鼻子,旧衣店那里面的来苏水味儿,浓得可以用刀切!罗利真不是个地方,难怪看一眼就不招人稀罕,这一带的艾滋病肯定少不了,不然嘎嘎新的衣服干啥喷那么多来苏水?一套西服才卖七美元,别说捞本儿,连兜布钱都收不回来。老赵头他们左一身右一身,还在那儿美滋滋地比量呢,真想一下子把他们薅出来。可是,薅出来了又能怎样?像我现在这种情况,说点儿什么才能引起他们的警惕,说你们别买了,不然也得和我一样过上艾滋病?艾滋病好像不通过衣服传染,但无论如何,这种衣服还是不穿为好,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硌应人,恶心人。我田有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晚上没注意,也成了癞蛤蟆。
罗利的项目进行完了,考察团继续南下。中巴顺着95号州际公路,进入费耶特维尔市区。今天的项目与沈阳国企和民企的业务无关,是参观美军第八十二空降师展览馆。
展览馆里游人不多,讲解员也不在,大家就随意浏览图片、模型和实物。张峻不时帮着翻译两句。
“这个八十二空降师,可不是一般的部队,”张峻说,“它属于美军的王牌,二战时就很有名。”
“现在,八十二师还打仗吗?”梁厂长问。
“闲不着,”张峻说,“展览馆北边有个大型空军基地,东边还有一个陆军机场,海外有个风吹草动,五角大楼一来令,八十二师,还有刚才见过的那些特种兵,马上就能出动。”
“飞出去当世界警察。”魏厂长说。
“特种兵是不是反恐部队?”黄小沛问。
“恐怖这玩意儿挺邪性的,这几年好像越反越多,跟咱们的假发票一样。”李总说,“我一直闹不明白,全世界那么多国家,为啥恐怖总爱冲着美国来呢?不是炸弹,就是人质,再不就是劫机,没个消停时候。”
“整死TA!宰了TA!劁了TA!”田处长突然咬牙切齿,破口大骂,几近歇斯底里。
大家一怔,田处长好模样样的一个人,冷不丁来这么一下子,这是怎么了?什么整死他、宰了他,这还不算解气,还要劁了他?这小子谁呀,哪个国家的,惹得田处如此大动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