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夜色总是来得那样早,昏暗的土砖茅房像粗犷的山野中的小山包,低矮而潮湿,风无情地由缝隙里钻进来,仿佛要把整个山包给掀翻。秀禾拿了一些干稻草,想把墙面的缝隙塞满,再过一个月,就是她出嫁的日期,看着满眼缝隙的墙面,她不知道弟弟们是否能挨得过即将到来的冬天。
秀禾做好三碗面糊糊,给两个弟弟各盛了一碗之后,她把锅底的清汤寡水留给自己。小弟二旺推开碗筷说,天天吃这个,我不吃。大旺说,姐,我不要你出嫁。
不吃?以后连这个都没得吃的。秀禾放下手里的碗筷,呛了二旺一句后,她抱了一些柴禾到灶下,开始烧水洗脸。她麻利地划了一根火柴,灶膛里很快红彤彤地燃烧着。二旺抬眼望了秀禾一眼,极不情愿地端起了饭碗。大旺说,姐,如果你真的想出嫁,就嫁给张恒叔叔吧。
提到张恒,秀禾的心莫名地悸动了一下。张恒是土改组的干部,工作组刚住进村祠堂的时候,因为有一些文字工作需要帮忙,村里把唯一念过书的秀禾推荐去帮忙。谁知道随着土改的深入,打土豪分田地,秀禾的父亲——黄老五,成了被他们打倒的对象。那晚,张恒把秀禾约到村头的田埂上说话。张恒说了很多,以秀禾家的财富,她们家应该是第一批被划分成地主成分。秀禾家不仅田地多,而且常年雇用长工,就这两条足够划分成地主。秀禾申辩说,我们家没劳力,只能用长工,我爹有肺痨。张恒说,黄家湾那么大,就你一个人有文化,这说明什么?
秀禾不言语。
黑暗中,秀禾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她感觉委屈。张恒由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秀禾,他轻声说道,秀禾,不管你们家什么成分,我都不在意。
不在意什么?秀禾来不及问,就看见村头的稻场上有人影在晃动。张恒说,等把这次运动搞完后,我介绍你到区里工作。
朦胧的夜色中,两人在一棵枣树旁分手。秀禾早走了,张恒还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
回到自家院里,秀禾冲黄老五喊道,你又跟踪我?
嘿嘿!黄老五干笑两句说道,我就知道田埂上是你与张恒。
秀禾到院子里抱明天做饭的柴禾,不搭理黄老五。见女儿真生气了,黄老五一路陪笑脸,我们家的情况特殊,你娘死得早,二娘生下两个弟弟也走了,你爹的身体也不好,不定哪天就走了,所以这个家就靠你撑着。我把你送进学堂念书,可不仅仅是想让你嫁一个读书人。
秀禾不理会黄老五,抱起柴禾进了灶屋。黄老五跟在后面唠唠叨叨的,柳家可是我好不容易攀上的大户人家,你可不能做出出格的事情来。他们家虽然远在省城,可是在乡下还是有亲戚的。秀禾一把放下手里的柴禾说道,如果我们家一无所有,他们家还会娶我吗?
听女儿话里有话,黄老五赶紧刹住了话头,让她把话说完。当知道自己家即将被划成地主成分时,黄老五一口气没喘出来,呛得不停地咳嗽。秀禾说,现在到处打土豪分田地,我们家的那几十亩地马上就要交公。如果我们家土地没了,柳家还会与我们家结亲么?
没等秀禾说完,黄老五已经气得面色苍白,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田畈乡的土改工作有一些时日了,有许多村的土豪劣绅都被抓去游行示众,头上戴着白色的尖尖的帽子,脸上被人泼了一些墨水,活生生的一副牛头马面像。黄老五喜欢赶热闹,曾经还亲自去邻村观看,那场面何其悲壮——地主富农双手被反绑,几个人跪成一排,背上插着打到土豪劣绅的牌子。台下的贫农与雇农现在翻身农奴做主人,他们向上面丢石子,还扔牛粪。一坨牛粪不偏不歪正打在脸上,台上的人捂紧了鼻子,台下的人乐翻了天。有人举起大喇叭喊口号——“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地主富农”,周围附和声一片。让黄老五始料未及的是——这把星星燎燃之火会烧到了自家头上。
那天晚上,黄老五咳嗽了一夜。早上秀禾下好面条送进去的时候,看见地上的浓痰中带有一些血丝,吓得不轻。爹是被吓病的,她准备去镇上药铺抓药。锁好大门,秀禾刚走出自家大院,就看见一群人朝他们家走来。为首打头的是村里的斜眼黄铜盖,他嘴里叼着一根烟,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看见秀禾手里提着一只小篮子,一把拦住说道,呀!你这是要去哪儿?
秀禾知道斜眼现在是民兵连长,但她并不想理会他,还是像往日一样,见了他斜着眼看人的时候就让路。村里有人说过,斜眼如果能正眼看人,他还像个人样。一旦他虎视眈眈斜视着人,准有犯浑的事情出现。见秀禾不理会自己,斜眼跟上一步说,秀禾妹妹留步,哥哥今天有事情找你。
秀禾最终还是被斜眼拦下带回了家,大门刚打开,斜眼就带人冲了进去,黄老五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咳嗽着问是谁进来了?斜眼也不说话,向身边的人使了一个眼色,黄老五就那样像一只奄奄一息的蜻蜓被人由床上提了起来。一阵推搡之后,黄老五被斜眼给带走了。秀禾的两个弟弟吓得大哭,二旺一泡尿全拉在裤兜里。等秀禾帮二旺换好衣服,带着两个弟弟赶到祠堂的时候,黄老五已经五花大绑地跪在了土台上。秀禾刚走近台边,张恒由土台的侧面下来了。他一把拉过秀禾说,别观望了,有时间赶快回家收拾一下。
收拾什么?我爹在上面。张恒小声吩咐道,这里只是走过程,不会出事。趁时间还来得及,你赶快回家收拾一下东西,待会他们就会到你家抄家。
抄家?只一秒钟,秀禾明白了张恒由台上下来的理由。顾不得台上被反绑着父亲,也顾不得大旺二旺两人哭得鼻涕涎流,她转身向家里疾驰而去。
村里的人都集中到祠堂开会,秀禾回家时除了有两只好事的狗尾随着,没有遇见一个人。家里的钱财都放在黄老五床下的一个破箱子里,除了她与爹知道,外人是不能想象看上去这么不起眼的破箱子会是他们家的钱柜。秀禾把箱子里的银元与母亲在世时戴的一些首饰全部装进一个布袋里,然后又把布袋放进一个压腌菜的土坛子里。家里能值钱的东西估计就这么多,但放在哪儿却成了问题。秀禾一脸汗水,抱着坛子在客厅里打转。黄老五的房间肯定是最先搜查的地方,秀禾把坛子塞到两个弟弟的床下,感觉不妥,又捞出来。接着又塞进了灶膛里,还是感觉不妥,又准备拿锹挖坑埋在枣树底下,还是感觉不妥。最后想来想去,她抱着坛子出门向自家的菜园子奔去。
菜园里一片青葱,丝瓜架下的土正好是松动的。秀禾徒手刨出一个土坑,她把坛子放进土坑里,又用手刨了些渣土撒在上面,接着又找了些枯叶作掩饰。看见一切都没有迹象的样子,她才拍了拍手上的土渣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