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来电话:“能找点养鸟的书吗?”
我说不好找,其实是不想让她养那么多鸟,但我听见电话里的声音变了声调,好像生气了,连忙说:“好,我找,我找。”
我理解妈妈,我们都从她的身边飞走了,她的房子和她的心都是空的了,没有事做,养养鸟也好。鸟吃得不多,不像我们;鸟可以在笼子里,永远也不飞,这也不像我们;鸟儿会唱歌给她听。不像我,只有回家要钱时才叫一声“喂”。
你一定奇怪,世上怎么会有人管自己的妈妈叫“喂”?
不要奇怪,我知道世上的孩子,大多是伴着妈妈长大,喊起妈妈来,自然又自然,而我曾与妈妈九年不见,小小脑子里早已丢失了对母亲的称呼,只好以“喂”代替:“喂,有钱吗?”“喂,饭好了吗?”——那个“喂”字,成了与妈妈沟通的桥梁,只要一“喂”,想要的就来了。妈妈是宽容的,存放在她心里九年的爱,一朝释放,就变成了放纵和姑息。她笑纳了那个“喂”,满怀喜悦地听我们呼来唤去,仿佛这个世界上,本可以有这样称呼妈妈的。
妈妈养了很多鸟儿,每天起床,妈妈总是先到她的鸟房里去,那个小小的房子会因为她的到来而热闹起来,妈妈便能从那叫声里,分出哪个饿了,哪个昨夜受了凉,哪个要产卵,哪个已经下了蛋,便一一地表示满足和鼓励。而那对相思,妈妈说,它们闹情绪呢,沉默不语,一定是包办的婚姻。忙完这一切,便静静地走开。我知道,我知道,妈妈匆匆的脚步告诉我,她最牵挂的,还是那只丑陋的八哥。
妈妈总是在八哥的房子里久留,每次回家,开门时见不到妈妈,总能在八哥的房子里找到她,最酷的是八哥,仿佛鸟类的哲学家,会飞翔的律师,那袭黑衣与众不同,沉默的样子更让人觉得博学,只是——
“只是什么呢?”妈妈问。
“只是,”我说,“这家伙看上去很冷漠,好像不喜欢这里。”
妈妈笑了:“你怎么知道?”
“你看别的鸟儿,个个是歌舞高手,它呢?整日沉默不语,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
“它会说话,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听它说话。”
“它对你说什么呢?见了我,为什么不说了?”
妈妈便沉默。我不懂妈妈的沉默,想问,但想那也许是妈妈的秘密,就不问了,也许那个八哥,在妈妈面前,像诗人一样善言,就像我,在自己面前,就变成了诗人一样吧。可我仍是时时想起,那个黑色的精灵,会对妈妈说什么呢?
什么样的话儿,会让妈妈那么喜欢它?
可我仍是不喜欢它的,它黑色的羽毛,让我想起童年的夜:它的沉默,让我想起了我遇到过的种种拒绝。
去新疆的命令下来以后,我就要离开妈妈,去万里之外的沙漠了。我报了名,批下来了。
妈妈不让我去,但知道拦不住我,况且她信了我的话,说几个月就可以回来。我对她说:“新疆是个好地方。”你听过《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吗?就歌里唱的那个地方,妈妈笑我:“别骗我,我还不是地理盲,我知道塔里木在哪。”
是啊,塔里木在哪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但是她知道,从此更加知道,地球上有个遥远的地方,叫塔里木。
临走时妈妈对我说:“小心。”
我便走了,这样走了,没有回头看瘦小的妈妈。有风吹起了我的发,我看到了那个天涯。我走了,走出门去,朝着和妈妈相反的方向,走了,我听见了有人叫我的小名,四毛——
我听见了,我便又走回去,看流泪的妈妈,理着她额头的自发,抱她。这时我才看见了妈妈肩上那只神秘的八哥。它飞了起来,飞了起来,我听见它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
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