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颗星球，人们出生的时候都是长着翅膀的。
婴儿们“哇哇”地哭着从妈妈的肚子里出生后，喝了第一顿奶，就会扇动着柔软的小翅膀，向天空飞去。
他们赤身裸体，振翅飞向小镇的高空，在那里你追我赶，相互嬉戏，在整个镇子上空撒下银铃般的笑声和偶尔的哭声。为了给孩子们送食物，镇子里修建了许多高耸的尖塔，妈妈们怀里兜着奶瓶，拿着一条一条的尿布，沿着旋转而上的阶梯一级级爬向塔尖，来到窗口呼唤，“孩子们，该吃饭啦！”
孩子们的翅膀可以支撑他们幼小的身体一直呆在空中的。所以，除了偶尔的进食和换尿布，孩子们总是留在天空上，白天他们追打嬉戏，夜晚，他们漂浮在星空下相拥而眠，像一朵朵柔软的云团。
后来，孩子们慢慢长大了。除了在天空中飞翔，他们还喜欢在一座座尖塔间跳跃，玩耍，偶尔踩落一两片瓦，害得镇子里的大人们出门都得戴着头盔，一个个站在地面，在耀眼的阳光里，仰着头费力地分辨他们的孩子。
“瞧，那是我们的孩子！”妈妈们总会拽着丈夫的衣服，向他指示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男人们总是撇撇嘴，他们离开天空太久了，低头的时间总比抬头的时间要多。
孩子们依旧从不离开天空，但有时候他们疯玩得太厉害，太累了，就会在塔顶或屋顶睡一晚。人们都在自家的屋顶准备了小小的摇床，孩子们有时会和鸽子们睡在一起。每当这样的夜晚，屋内的妈妈们听见屋顶上鸽子们的咕咕声和孩子们偶尔的梦呓，嘴角总会浮出微笑。
等到孩子们再大一点，镇子里的教书匠就会和提着篮子送饭的妈妈们一起，爬上又高又窄的尖塔，将书本绑在塔尖上，自己从窗口探出脑袋，手持大喇叭，向孩子们讲解书本上的知识：“1+1=2,2+2=4……”
孩子们时而在塔尖附近流连聚拢，时而“呼啦”一下子散去，只留下教书匠孤零零的身影，镶嵌在高塔铁锈一般的阴影里。
但孩子们终究是要长大的。后来，他们越来越多地在屋顶上过夜，白天前往一所叫做学校的建筑，在四周的围墙上并排坐下，围观教书匠站在围墙内的一块黑板前写写画画。孩子们长得更高更大了，手里还拎着书本和墨水，翅膀渐渐不能支撑他们飞得更高，于是他们只能在小镇的屋顶上空低飞盘旋。他们也安静了许多，有的时候，成群结队地降落在学校朝向夕阳的那堵矮墙上，仰望那些更小的孩子，在更高的天空上欢笑和吵闹。
再后来，他们从学校里毕业了，变成了劳作的年轻人，有些成了修建高塔的泥瓦匠，有些成了邮递员，有些成了警察，还有些则当上了教书匠。这时他们还能低飞，但翅膀已经不能将他们长大的身体带到高空之上了。翅膀已变得累赘，年轻的教书匠也只能用双脚来爬上高高的高塔。他们还没有完全习惯地面，走得跌跌撞撞，努力地克服着地心引力，却又在脸上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让每一个看见这副表情的大人们想笑。
每当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这群仍然长着翅膀的年轻人，会偶尔聚在一起，在夜里，在镇子低矮的房屋间低飞游荡，有时喝着酒精饮料，彻夜歌唱。
终于，有一个夜晚，当他们在屋顶的床上辗转睡去，因为放纵于酒精而头痛得彻夜呻吟，当次日早上的阳光唤醒睡眼惺忪的他们，从床上坐起，伸一个懒腰，转过身体却惊奇地发现，那对带着他们飞过了整个少年时代的翅膀，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年轻人的脸上看不出失落或慌张。他们打点自己留在屋顶上的行李，搬到新的房屋里去，在那里，他们将作为新的没有翅膀的人们，开始自己新的旅程——成长、结婚生子，然后渐渐老去，等他们年迈之时，年轻时拥有翅膀的后遗症会逐渐显现出来，那双曾经飞翔过的肩膀会渐渐低垂，拉拽着他们弯曲下腰身，低垂下头颅，直到最后没入尘土。
在长着翅膀的星球上，人们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地生活着。
然而，有一年，一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的出现，却打破了这样的生活。
当这个年轻人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与其他孩子不同。当他的小伙伴们在塔尖之上的天空竞相追逐玩耍之时，他想要往更高的地方去。
“云朵之上是什么呢？天空之上是什么呢？太阳和星星之上是什么呢？”当白天的喧嚣暂落，四周的孩子们陷入睡眠，他悄悄起身，用力挥动翅膀，向更高的地方飞去，可无论他怎么飞，云朵还是在他头上，天空还是在他头上，星星还是在他头上。
他渐渐长大，却常常彻夜难眠。该和同龄人一样拎着书本和墨水前往低矮的学校了，可他仍然留在塔尖之上。他的身体已经慢慢长大，但他那因为日夜飞翔而变得强健有力的翅膀却还能带他飞向塔尖之上的天空。在这片天空，除了他自己，只有比他小很多的孩子了。
“我的孩子，比其他的孩子都要长得慢。”他的妈妈站在地面上费力地仰头张望着，对身边的人解释说。
几年之后，和他同龄的孩子们已经渐渐降落在地上，蹒跚地学习在地面行走了，而他仍然留在塔尖之上，偶尔坐在最高的一座塔尖，从最高处平静地环顾整个小镇。
在高高的高处，他感到孤独。没有人和他一起在夜晚探寻更高的天空，他的四周，只有永远喧吵闹的成群的幼小孩子。他完全独立于他们，又无法来到地面，到和他一样大的年轻人中去。
又过了几年，和他同龄的年轻人们都各自脱去了翅膀，搬到新的房屋中去了。他仍然流连在塔尖之上，孤独地飞翔，或是静静坐着，望着遥远而深不可测的天空。
他的妈妈仍旧每天带着篮子，一步步攀爬到塔尖去看他，给他带去食物和衣裳。
“孩子，你为什么不到地面上来？”妈妈问他，他看到，妈妈的鬓间已出现了白发。
“妈妈，我想知道，云朵之上，天空之上，星星之上，是什么呢？”
“孩子，不要想这些了，快下来吧。到地面上去。”
“妈妈，我感到痛苦，”年轻人仰着头，迷离的眼神在高高的天空上越飘越远，“我想到那里看一看，看一眼也好。”
“孩子，我求求你了，快下来吧……”
“妈妈……”
提着篮子的母亲捂着脸，悲伤地走下高塔。她已经没办法再给他的孩子送食物去了。别的年轻人都已经搬到各自的房屋中去，那意味着，他们的父母将不能再为他们送食物了。
“我的孩子，只是长得慢……”这位母亲低泣着，恳求着阻拦她的镇里的警察，张望着高塔之上自己孩子的身影。
“可是，女士，您知道规矩的……”年轻的警察近乎怜悯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位母亲，然后抬头看看那个高高坐在天空上的人，他们曾经一起在塔尖之上飞翔，可如今，他在地上，而他仍旧在那里。
没有了食物的来源，塔尖上的人渐渐消瘦，头发和胡子也变长，纠结在一起，身上的衣服慢慢破烂不堪。失去了食物，他经常去抢夺那些小孩子的食物，偶尔低低掠下，将人们晾在屋顶上的鱼干掳走。渐渐地，他成了镇子上所有孩子和所有大人们的敌人。
后来，孩子们一见到他，就会成群结队地围上来，向他丢果核和瓦片，他不得不远离高塔，停留在附近一座废弃的高大烟囱之上。当他溜向人家的屋顶偷取食物的时候，院子里的狗会唁唁吠着，主人就会从从屋里举着扫帚跑出来。
唯一会给他留食物的，是他的母亲。
当他在寂静的深夜，降落在母亲为他准备的食物旁边，屋内的母亲都会紧握着双手，在黑暗中为自己的孩子祈祷。“孩子，我的孩子啊……”
终于，有一天，他降落在屋顶的声音显得格外沉重，“妈妈，我想到那上面去看一看，哪怕一眼……”
在屋里为孩子祈祷的母亲，紧闭起了双眼……
这个长着翅膀的人一夜间消失了。有的孩子说，那个夜晚天上下起了流星雨，长着翅膀的人从烟囱上一跃而起，跟随着流星一闪，就消失了。
那之后，长着翅膀的星球出现了一件怪事。在这个奇怪的人消失后，新出生的孩子们都没有了翅膀。大人们开始的时候很惶恐，后来发现这不是一件大事儿，这些没有翅膀的孩子一样吃奶，一样玩耍尖叫着长大，甚至不需要人们费力爬上塔尖给他们送去食物。
最后一批在塔尖成长的孩子成为这个星球上最后的长着翅膀的人，在他们长大之后，再也没有有翅膀的人了。
现在，人们一出生就在地面上成长，在地面上长成大人，那些高耸的尖塔，逐渐破旧倒塌，这颗星球开始变得和其他星球并无二致。
现在，这颗星球，叫做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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