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幅女人的画像,冬娃坐了整整十年牢。
出狱的那天,没有一个亲人来接他。母亲死的早,是生妹妹难产;父亲年老体弱,一条腿断了,是那一年扒大河被坡上翻下来的小推车砸的。
冬娃的家在乌鸦岭。他从县城下了专车,身上仅剩三块钱。买了两斤馃子,两斤白糖,一包大前门,所剩无几了。他抬头望望天,天很蓝,阳光有点刺眼。通往乌鸦岭的路是一条石子路,路上车极少,他摸摸口袋里的几枚硬币,总舍不得发,还是慢慢走回去吧。冬娃怕磨破了黄球鞋,干脆赤脚赶路。石子磕着光脚板,有点疼。冬娃想起了扒河的工地,寒冬腊月的不也是光脚板干吗?那些砂礓又冰又硬,磕在脚上钻心的痛,流血了也要干。那些血染在砂礓上,像一朵朵盛开的玫瑰。
冬娃住的工棚有十五个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吃过晚饭,没事干就乱侃一气。要不拿出美女画像摸摸看看。美女是本县的一点红,因相貌俊俏,唱腔圆润,演的角色惟妙惟肖,一时间成了很多年轻人的梦中情人。她的剧照印成纸画,走进千家万户。
每次出工,冬娃总是最后一个。为此,他经常挨队长熊。他只笑笑,知道嘞,下回早一点。可每次他还是比别人迟到几分钟。队长问他,在棚里日摆什么。他低下头,没干什么啊,三粮爷。队长声音提高了很多,再这样下去,不要怪三粮爷不给面子啊。
河工临近扫尾时,冬娃出事了。
吃中饭时,有两个警察在大队书记的带领下找到了冬娃。他们夺掉冬娃的饭碗,扔到了河底。不要脸的东西,还能吃下饭啊,走,把那张画拿出来。一个警察骂骂咧咧吼道。
什么画?
装什么装,是不是藏在被窝里?自己拿出来!一高个子警察皮笑肉不笑地说。
冬娃只好拿出了那张画。
高个子警察向广大干群展示道,大家看到没有,这张画哪里起了变化?对,是嘴唇。为什么嘴唇变白了呢?是冬娃这个流氓长期亲的。一点红是我们文艺战线上的一朵奇葩,我们不能容忍一切对她的不恭不敬与羞辱。冬娃作案手段极其隐蔽,极其恶劣,我们接群众举报才得以发现。
冬娃就这样被带走了,手上戴着凉冰冰的手铐。
历经十年的牢狱之灾,冬娃始终没有弄明白,亲吻画中的人也有罪吗?
冬娃到家的时候,天刚刚擦黑。很多庄邻围拢来,问东问西。见到父亲,冬娃猛地跪下来,痛哭流涕。父亲说,嚎什么嚎,有什么用。多年来,如果没有你妹妹照料,我早见阎王爷了。
乡村的夜晚不像以前那么热闹,孩子们都早早地睡了。冬娃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还能找到一点红吗?一点红在哪里呢?就是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冬娃的心里对一点红的爱挥之不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年年过去,冬娃没有得到任何可靠的消息,只知道剧团早解散了,一点红早嫁人了,不知嫁到了哪里。
十年。又过十年。冬娃终于得到了一点红的消息。她嫁给了临县的一位乡长,乡长因为贪污做了牢,还没有出来。一点红在家看管两个孙子。
冬娃的双鬓发白,手指也不太灵活,牢里的潮湿与高强度的劳动,几乎把他的双手改造成残废了。
一个多小时,冬娃到了临县的车站。他向人力车夫打听,找到了府苑小区。保安问他是一点红什么人,冬娃摸摸脑袋瓜子,想了半天,噢,是我的表姐,表姐夫是乡长。保安笑笑,呵呵,登记下。
冬娃吃力地爬上五楼,咚咚敲着紫红色的木门。
您找谁?一个老太太从门上的透视镜往外看看。
请问这是一点红家吗?
您找错了。
不会啊,是502啊,她原来是剧团的,我是她的戏迷,我是乌鸦岭的冬娃。
屋里沉默了一会,你找她有事吗?
也,也没什么事,我想,想看看你。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而后慢慢地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冬娃仔细地自上而下打量着,老太太的眉毛还是弯弯的,眼睛还是那么神情饱满,举手投足间总流露出几分舞台上才有的气质。
老太太让冬娃坐下后,问,你就是那个冬娃吗?那件事我听说过。委屈你了。
没什么,都怪我一时糊涂,唉!
一辈子能找到一个真正懂你爱你的人很难。老太太有点伤感起来。我是在一次文艺汇演时被他那个了,都是命啊。老太太哽咽着说不下去。
冬娃站起来,三十年来我一直想着你念着你,我为了你终身未娶,这也是命啊。
四目相视,泪眼婆娑。
冬娃说,你能让我真真切切地吻你一下吗?
老太太怔了一下,随后抬起头,紧闭双眼。
冬娃搂过一点红的肩膀,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略显苍白的嘴唇,像被他吻了无数遍的纸画。
他忘情地吻了上去,三十年苍凉的心顿时温暖起来,泪水顺着两腮流下来,滴到一点红的脸了、嘴上。
一点红睁开双眼,幸福地微笑着。
选自《当代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