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之时,县令喜欢执一柄轻罗小扇,着布衣软鞋在潍河边漫步。
因公务颇多,等忙完大都已是黄昏,家家炊烟袅袅,处处倦鸟归林。
一日,县令想到独在北方为官,妻儿却远在江南,便吟出几句诗:
相思不尽又相思,潍水春光处处迟。
隔岸桃花三十里,鸳鸯庙接柳郎祠。
不禁多走出了几里,肚子开始不争气,兀自咕噜噜地乱叫。此时恰好一股诱人的鱼香传来,县令的脚就不听自己使唤了。
泥坯小房没有院墙,一位清秀的老者正在院子里煮鱼。看到县令进来,老者呵呵一笑,并不多言,如同是邻居串门,只是拿了一个小凳请县令坐下。老者三缕长须,面皮白净,并不像农人,倒似读书之人。相比之下,倒是县令面皮黑瘦,几根乱哄哄的胡子,让他更像风雨中谋生的样子。
二人坐下,略微寒暄几句,老者并不问县令从何而来,只是拿出粗瓷大碗,从锅里舀上一碗鱼肉,再倒上半碗自酿的老酒。似心有灵犀,两人一碰酒碗,哈哈大笑。
夜色渐深,蟋蟀、青蛙不停鸣奏,却是月朗星稀,正是阴历的十五,县令得知老者确是读书之人,姓王,是一名落魄秀才,卖点字画为生,兼到面前的潍河里打些鱼虾,自己食用。虽清苦,却清闲自在。
县令怕老者惶恐,并不透露自己的身份,只道江南之人来此做点儿生意,以求温饱。看看天色愈晚,县令方才起身告辞。
隔几日再来,县令自备了一些酒肉,把酒言欢,谈古论今,讲一些当地趣事。二人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县令有次来访,发现王秀才正在作画。县令在旁边观望,微微摇头,却不说话。过几天再去,问老者:“王兄的画卖得可好?”王秀才苦笑一声,指指身后的画轴:“生意颇苦,难抵米炊。”县令说:“不怕得罪老兄。老兄的画,匠气颇重而力道不足,还须改进。”随即拿起案上的笔,轻轻一描,顿显虬枝劲骨,力道遂出。王秀才不禁惊呼一声:“先生神笔也,可否收小生为徒?”县令扶起跪拜的王秀才,呵呵一笑:“收徒不必了,咱互相切磋,我倒可勉强指点一二。”于是教了王秀才几处地方,告知要循序渐进,就告辞了。
过了几日又来,看王秀才所画并没长进,不禁叹了一口气说:“看来王兄作画,还需要时间。在下不才,卖弄一下,给你画一幅图画,你只需每日临摹,过一段时间再说。”王秀才很高兴,拿来一张大宣纸,说:“老叟眼有点儿花了,还请先生画大一点儿,看得清楚。”县令也不推辞,心说人到这般年纪尚且如此好学实属不易,于是尽力画好。
画的是一幅《墨竹图》:竹在月光下被清风刮得折向一边,却有一股宁折不弯之势。画完题词:一肩明月,两袖清风。
王秀才在旁边看呆了,待到最后,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父母官大人请盖印章!”县令哈哈大笑:“缘何知道是我?”王秀才说:“当今天下,能有此气魄、画工之人,除了潍县县令郑板桥再无他人。”
县令哈哈大笑:“既然知道是我,也不枉我们相交一场,就依了老兄。”随即拿出印章盖上。
过了几日,郑板桥正在县衙处理公文,下人来报:“钱府管家送来请帖,请大人到钱府赴宴。并特别交代,有宝贝要让大人看。”
这钱家钱德贵是潍县的大户,仗着家里有人在京城做官,一向不把地方官看在眼里。好在对郑板桥倒还客气,目的是能求郑大人一幅字画,已经多次派人或者亲自来求。郑大人生性刚直不阿,最看不惯这些欺上瞒下、阿谀奉承之徒,因此一味推托。不过大人又生性好奇,听说有宝贝,忍不住就想去看看。
到了钱府,县里士绅豪族都已到齐,就等着郑县令来了开席。大家把县令迎进去,让到上座,钱德贵才说:“钱某近日得了几件宝贝,想请各位给鉴别一下真伪。”大家随声附和:“钱府哪件不是宝贝?能饱眼福,实则三生有幸……”
钱德贵先拿出几件瓷器,都是上好的唐三彩、宋瓷,让人大声惊呼。然后,钱德贵说:“这些都不是最珍贵的,此有当朝名家一幅《墨竹图》,堪称力作,应为难得宝贝。只是在下尚不敢确定真伪。”随即展开。
郑板桥一看,脑袋一下子就大了,正是自己几日前给王秀才画的《墨竹图》。早有几个人围过去,高声赞叹……
钱德贵更是得意忘形,来到郑板桥面前:“郑大人,老夫所得字画,是您的画,还请鉴别一下真伪啊?”
郑板桥哈哈大笑:“拿来我看。”几个人小心翼翼捧过来,郑板桥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下,随即迅速扯为碎片,扔进旁边的鱼池里,怒道:“赝品!纯为辱我清名!”旁边的人来不及反应,刹那间目瞪口呆。好久,才有人说:“可我们鉴定,确是大人真迹啊。”郑板桥脸一绷:“荒唐!我自己的作品,难道真伪还要别人来说吗?各位请继续,老夫这就去查一下此事,辱我清名事小,欺骗钱老爷罪不可恕!”
随即回头,扬长而去。
选自《精短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