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来拜访欧阳修，刚迈进书房的门槛，就闻到了淡淡的墨香。章惇熟悉这种香味儿，这是李廷珪墨的香味儿。书案上，欧阳修刚作了一篇文章《史炤岘山亭记》，墨迹还没干透。
这个时候，章惇蒙欧阳修的举荐已在馆阁任职。欧阳修对章惇很是赏识，底下多次对同僚说，章惇将来一定会跻身于执政大臣之列。章惇性格乖张，很多人都不喜欢他。他在原来的职位上一蹲就是好几年，这次欧阳修举荐他，好多人都不理解。
见章惇来访，欧阳修从座榻上站起身，说：“子厚来得正好，刚做了一篇短文，你来看看。”章惇恭恭敬敬接过《史炤岘山亭记》，读了几句，不由地诵出声来，诵到“元凯铭功于二石，一置兹山，一投汉水”，停住了。章惇思索一下，说：“这个地方有些突兀。”欧阳修一愣，问：“唔，说一说？”章惇道：“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譬如喝酒的时候，粗壮汉子斟酒是个喝，乡下妇人斟酒也是个喝，但终究没有美人斟酒喝着有情调。”欧阳修笑笑。章惇也笑了。章惇说：“‘一置兹山，一投汉水’就是壮汉斟酒。”欧阳修问：“那何为美人斟酒呢？”章惇说：“不如改为‘一置兹山之上，一投汉水之渊’，此谓美人斟酒呵！”欧阳修以手拈须笑道：“好，就改成这个美人斟酒了。”
二人坐下，章惇说：“早两天碰见了范纯仁公，他读了欧公新出的文集，甚是不满。”欧阳修听了，沉默半晌，方叹口气说：“没想到纯仁这么气狭，他不了解他父亲啊。”
章惇问：“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故事？”欧阳修说：“这话说起来长了。”他让书童沏好茶，端上来，啜了一口，说：“有十几年了。”欧阳修的话语把二人带到了仁宗时代。
景祐年间，范文正公知开封府。上书朝廷，抨击时政，言语很是激烈。照史籍的说法是“忠亮谠直”。这时的宰相是吕夷简，吕宰相想，这不是向我放箭吗？就把范仲淹当成了敌人，和底下的谏官一合计，给他戴上一顶“自结朋党”的大帽子，贬到饶州任知州去了。
有一个叫余安道的大臣觉得吕宰相太霸道.拍案而起，写了一道奏疏，递了上去，替范仲淹喊冤。吕宰相正愁找不到“自结朋党”、罪名的注脚，现在有人送上门来，正好可以做范仲淹的同谋。结果，也以“朋党”罪坐贬。
宋朝的大臣们是可敬的。余安道刚被贬谪，另一个大臣又站出来了。站出来的大臣叫尹师鲁，他说：“余安道与范知府相交甚浅，不如我，和范仲淹亦师亦友.多年的老朋友了。如果搞连坐，应该是我，轮不着他余安道。”吕宰相气得胡须直抖，一连串地说：“好，好。”把尹师鲁赶出京城，去郢州做了一个小小的监税。
说到这儿，欧阳修停了一下，喝口茶，看着章惇。章惇神色严峻。章惇说：“接着该欧公出场了。”欧阳修说：“我崇敬范公，岂能袖手旁观！”
于是，欧阳修给谏官高若讷写了一封信，指责他没能为范公辨明曲直，是谏官的耻辱。这等于是捅了老虎屁股，高若讷大怒，一把火将信焚烧掉，涨红着脸找到吕宰相，将欧阳修从馆阁校勘的位置上贬到了夷陵县。
过三二年，宋夏交恶，边境战火连绵。有一天，宋仁宗对吕夷简说：“朝廷想启用欧阳修，宰相有什么想法？”吕夷简刚复相从大名府回到京城，他说：“范仲淹是贤良之才，朝廷要用，就要大用。”宋仁宗微微而笑，说：“吕爱卿不念旧恶，有长者之风啊！”
范仲淹被授予龙图阁直学士衔，出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一职，统领边境三军。临行，范公去拜谢吕宰相，说：“以前因为朝廷的事忤犯了相公，不想相公以国家事为重，不计前嫌，仍能举荐提携仲淹。”吕夷简说：“我身居相位，怎能念念不忘那些陈年旧事呢？”二人随握手言和。
皇祜四年，范公去世。去世前，一再嘱咐范纯仁，一定要请欧阳修为他撰写神道碑文。欧阳修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范公对他的知遇之恩最重.自己没有什么好报答范公的，写文章还算特长，一定要尽胸中所学把这篇文章写好！
可是，等下笔的时候，欧阳修才切肤地感觉到，范公的神道碑文不好写！欧阳修认为，给范公写这篇文章，实际上就是给这个时期的朱史写文章，会牵连到很多人，也会牵连到很多敏感的事件。尤其是“庆历新政”范公的反对派们，他们的门生和子孙还多在朝中任职，弄不好会因一篇文章掀起一场政治风波，这样逝者不能安眠于地下，是对逝者的大不敬，生者也会凭空添出许多动荡和痛苦。那些天里，欧阳修犯难了。
再有就是范公一生可写的事情太多了，但神道碑文也就两千来字，怎么能容得下呢？只好捡最能代表范公品格灵魂的东西去写了。范公常对欧阳修说，他学道三十余年，到了晚境，世俗间已经没有什么怨恶之事了，一切个人恩怨皆已放下。这正是范公品格的高尚之处啊。就抓住这一点生发开去去写吧。这样既能经得住反对派们的挑剔，也对得住范公的临终之托了。
范公的这篇文章，欧阳修耗尽了心血。短短的两千余言，他整整写了十五个月。写好后又让韩琦等大臣传阅了数日.然后才交到了范纯仁手里。
这篇文章大家都说写得太经典了，就连范公的那些反对派们，大睁了眼睛都没挑出错来。可是，有一个人对这篇文章却不满意。这个人就是范纯仁。
不满意之处，就是欧阳修写到了范公与吕夷简握手言和的那件事。范纯仁说：“我父亲至死，和姓吕的仇都没有解开！”刻石的时候，范纯仁把神道碑文中的这一节给削减去了。眼看多日的心血遭人任意践踏，欧阳修很是生气，当着范纯仁的面说：“哪里有父亲都说自己一生没有一个怨恶之人了，而他的儿子却在地下又给他多出一个仇人来。这是做儿子的不孝啊！”
那些天里，欧阳修一直弄不明白一个问题：父子二人的性情怎么相去那么远呢？范纯仁真的不了解范公啊。欧阳修底下对友人说，范公的神道碑文已不是我的原意了，我以后要把原文收到我的文集里去，读原文，就读我的文集吧。
欧阳修原委一说，章惇感到阵阵心寒，十几年都过去了，范纯仁的心魔仍然不能驱除，看来，人有时候固执得可怕啊。
章惇告别。欧阳修将他送到院门口。
走出欧府，章惇忽然想起一件有关欧阳修的轶事。
不知什么原因，早年，陈执中很不喜欢欧公。陈任陈州知州时，欧阳修从颍州到南京任职，路过陈州前往拜访他，他竟拒而不见。后来欧阳修在京城任大学士，陈执中为首相，陈执中一次都没有去登门拜见欧公。不久陈执中罢相知毫州，欧阳修为其草制观文，陈很是惴惴，认为欧公必不给他添好言。可是，等观文拟好，陈执中大为吃惊，对他的评价竟是很高。其中写道：“杜门却扫，善避权势而免嫌；外事执心，不为毁誉而更守。”陈执中喜极而泣，说：“使与我相知深者不能道此，此得我之实也。”也就是说，欧阳修知我啊！他在给门生李师中的信中说：“吾恨不早识此人。”对以前的做派后悔了。
章惇一下子明白欧阳修顶着很多压力举荐自己的原因了。这是一种胸怀啊！
选自《小小说选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