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方石砚,米芾给它取名青眉。他们相伴已经十余年了。青眉是一方石砚,产地应在徽州的青塘坑。这方砚的品相很少见。米芾在他的《砚史》一书中,曾数次提到过这方砚。
米芾有一个朋友,叫薛绍彭,也是位名气很大的书法家,在北宋书坛,有句话传得很响亮。“世言米薛或薛米,犹言弟兄或兄弟”。可见二人关系不一般。
但也有人说,这句话其实是说米薛在书法上的造诣难分伯仲。
也有道理。
宋元丰五年。米芾途经惠州,拜谒苏轼后,疯狂地喜欢上了二王书法,开始到处搜寻二王墨迹或拓本。
有一天。薛绍彭遣人送来请帖,让他去樊楼出席鉴宝酒宴。
米芾踏上樊楼的时候,酒宴还没开始,墨宝已展在桌上,竟是王献之的《范新妇》帖墨迹。
看见米芾过来,早到一点儿的人给他闪开了一条道,好让他能走到宝帖的跟前去。米芾凝神静观良久,忽击掌赞叹道:“真乃神品也!”
众人问:“这是真迹?”
米芾大笑三声,也不搭话,端起酒杯,独自饮了起来。
整个酒宴,米芾都没闲着。他每喝三五杯酒就跑过去,站在帖前细细地揣摸一番。
酒宴结束,众人散去。米芾却磨蹭着不愿意走。
“癫兄,散席了。”薛绍彭提醒他。
米芾转过身。突然朝薛绍彭深深一揖:“请薛兄割爱。”
薛绍彭一愣,迟疑片刻,笑起来:“割爱可以,但兄得用青眉来换。”
米芾犹豫起来。
“舍不得吧。”薛绍彭拾起《范新妇》帖,卷起入匣。
米芾眼急了,一咬牙:“慢,我答应了!”
《范新妇》帖到手,米芾心里却又怎么都放不下那青眉了。一夜辗转反侧。
第二天一大早,米芾就去拜访薛绍彭。
薛绍彭正在书房画案上挥毫,见米芾,微微一笑,说:“我就知道癫兄要来,早泡了菊花百合茶等你。”
米芾嘴里诺诺,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往画案上瞅。很快,满脸挂出失望的旗帜。
薛绍彭在一旁嘿嘿笑,不语。
坐一会儿,米芾憋不住了,问:“怎么不用青眉盛墨?青眉温润生津,盛墨可增墨香!”
“我把青眉藏之金屋了,夜阑人静,独自拿来把玩,可是别具一番情调!”薛绍彭打趣道。
米芾怅然若失,怏怏告退。
后来,米芾又一连去了几趟薛府,也都没能见到青眉。
一天夜里,窗外下起了绵绵细雨。秋雨海棠。米芾又忆起青眉来,一丝愁绪袭上心头,不禁悲从中来,怎么也睡不着了,便披衣下床,来到画案前,展纸挥毫,作了一首诗。
砚山不复见,哦诗徒叹息。
唯有玉蟾蜍,向余频泪滴。
委婉悱恻。(插句闲话。诗里的玉蟾蜍,不是砚台的名字,而是用玉雕成的蟾蜍形状的水滴壶,供砚台研墨用水。)
又过了一段时间。米芾还是忘不掉青眉。相反,青眉倒总是在眼前晃动,晃得他一阵阵心碎。慢慢地,米芾神志都有些恍惚了。
米芾为青眉写了一篇悼文。文中有一句话,说:“绍彭公真忍人也!”──用今天的话说:绍彭公真够狠心的了!
一日黄昏,墨宝轩轩主崔子范叩开了米府大门。他手里拎着一个华贵的木漆盒子。盒子打开,竟然是一方砚台。
米芾大吃一惊,这方砚台极类青眉。
崔子范说:“米公雅好砚台,不知这方砚台能人法眼否?”
米芾连声说:“好砚,好砚,不知需要多少银两?”
崔子范摆手道:“米公一幅《蜀素帖》就足够了。”
米芾心一疼。《蜀素帖》是他的得意之作,不想出手。又一想,这毕竟是自己所写,送出去,以后还可以再写呀!
接过砚台,米芾越看越觉得眼熟,连散发出来的气息都似曾相识。便问:“这砚台从何得来?”
崔子范神秘一笑,揖手告退。
得到这方砚台,米芾心里好受许多,竟然抱着砚台昏睡三日。三天头上,苏轼来访,米芾兴致正高,非闹着苏轼为这方砚台写篇文章不可。苏轼略一思考,就写了一篇《宝砚铭》,流传至今。
隔一日,薛绍彭也来拜访,一进门就问:“听说癫兄新近得了一方宝砚?”
米芾想冷落一下薛绍彭,出出胸中的恶气,但憋不住还是把砚台抱了出来,“不比送你的青眉差吧。”
薛绍彭抚摸着石砚,暧昧地笑着:“简直又一方青眉啊!”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