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的笔墨应酬是很多的。他是一代诗词宗师,书法更是早已名满朝野。求他为文集作序,为画卷题跋的,一拨儿连着一拨儿,这还不说那些向他索要墨宝的人。
这也难怪,从古至今,没有名气的文人,都想叫有名气的文人写点儿什么,借此来抬高一下自己;还有那些有点儿身份、有点儿头脸的人,向名人索要一二纸墨迹,拿去装点一下门面,附庸一下风雅,多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些心理都是可以理解的。
这么多人找黄庭坚作序、题跋,讨要墨宝,除了他的名气外,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黄庭坚好说话,不会拒绝别人。
沈辽作了一部诗集,取名叫《云巢诗编》,开始写信求苏轼作序,被苏婉拒了。苏轼拒绝沈辽的理由很简单,他说自己因写诗文冒犯了不少人,由此遭下了很多的罪,沈公若爱惜苏轼,就不要叫轼作序了吧。沈辽又求曾巩作序,曾巩也以体弱多病推辞掉了。
元丰七年春,黄庭坚由太和移官德平,途经池州,在驿站歇息时,沈辽得知消息来拜访他,赠他一幅近作《三游山记》墨迹,顺便把托黄庭坚写序的想法说了出来。黄庭坚很想拒绝,沉默半晌方才颔首应允。其实,推掉这档事也很容易,只说旅途劳顿便是了。
离开池州,至德平任上,消停下来后,黄庭坚才把沈辽《云巢诗编》的序写好,寄给了沈辽。这之前,沈辽已催促数次了。黄庭坚不但给沈辽写了序,还在附信中说:“勉作此文,蹇浅不堪。”接着又说:“书法写得尤其不好,笔画憨浊,几成墨猪了,切不宜用此刻石。”自谦如此。
若放今天,像某某人那样,在文坛书坛有了点儿名气,写篇序文收大洋若干,题款书签收大洋若干,那黄庭坚早腰缠万贯了。可他单单对孔方兄不感兴趣,有时别人把润笔送来,仆人收了,他还非给退回去不可,一次退不掉,再二、再三地退。
苏轼有个朋友,叫陈季常,后来和黄庭坚也成了朋友,是个奇人,八十多岁了还能在深山的崎岖小道上健步如飞。他请黄庭坚给他写了一篇跋文,过意不去,便遣人送了一架珊瑚笔格给黄庭坚,算是润笔。
黄庭坚把珊瑚笔格给退了回去,还专门给陈季常写了一封信,说:“所喻濡润,某自太和即不受,人物如季常乃不知耶?”濡润即是润笔。黄庭坚的口气很有些埋怨陈季常的味道:我在太和县时就不收润笔了,难道像季常这样的老朋友都不知道吗?
有时,退礼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给某道尉抄了一通《汲黯传》,道尉给他寄来一笔丰厚的润资,黄庭坚让仆人给他退了回去。可不几天,润资又照旧寄回来了。黄庭坚很生气。他给这个道尉写了一札帖子说:“你的诚意我心领了,钱,不能收!眼下世风衰退,舍义而趋利,干啥都拿钱说事,正需要我们这样的人去重振古圣贤之道啊!”
这个道尉也是个一根筋,他给黄庭坚回信中说:“先生抄《汲黯传》,也是花费了许多心血的,我怎么只取不与呢?那岂不是也不符合古圣贤之道了呢?”
黄庭坚写了一札长帖子,来论述给和与的道理,他从管仲与鲍叔牙一起做生意,总是管仲多给自己分钱财;汉代的王子阳,妻子在自家庭院里摘了几颗东邻家的过墙之枣,王子阳因此要休了她;孔子做鲁国的司寇,叫弟子周子思做了家臣,给了他九百斛的黍谷,周子思不收,孔子说:“你收了可以去分给贫穷的邻里啊。”而另一次,公西赤出使齐国,冉有求孔子多给公西赤母亲一些谷米,孔子不给,孔子说:“公西赤到齐国去,乘肥马,衣轻裘,君子应该周济这样的富人吗?”黄庭坚最后慨叹道:我如收了润笔,就是动了贪念,你如送了润笔,在同僚那里,你就会失去廉洁的好名声。道尉看了信札,半天没言语。
建中靖国元年二月,黄庭坚离江安东下,途中在万州小作停顿,和万州太守高促本同游西山南浦。在这里,他见到了一幅画。唐代阎立本的《北齐校书图》。这幅图原是仁宗朝参知政事兼枢密使盛度家的旧物,后来为奉议郎知富川监京兆宋元寿所藏。
拿画来见黄庭坚的人,就是宋元寿的儿子宋吉长。黄庭坚见了此幅画,但觉眼前一片灿烂,激动得难以自已。他也不游山观水了,来到山下寺院细细观赏起来,把周围的人都给忘掉了。
宋吉长说:“黄公喜欢,就赠与黄公吧。”
黄庭坚卷起画幅,交给宋吉长,说:“不可。”
他让僧人拿来笔墨纸砚,为《北齐校书图》写了一篇长跋,细述了这幅画的轶事及流转始末。并一再叮嘱宋吉长:“好好藏着,这是天下珍宝!”
走出寺院,黄庭坚迟疑再三,又把宋吉长拉到一边,说:“此画笔墨神妙,不碰到精通画理的人不要再拿出示人。”“记住了。”宋吉长点头。
“还有,这样的画,人人都想得到它.有一点至为关键,洁身自好的人不会贪求它,一定不会接收这幅画;贪婪的人想要据为己有,你一定不要把画给他。这样,此画才能世代相传!”
黄庭坚走出寺院很远了,宋吉长还站在寺院门口。他望着黄庭坚的背影,紧握了一下画卷,忽然奇怪地想:送黄公都不要,这不会是一幅赝品吧?
他把黄庭坚的题跋藏进内衣口袋,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