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村里的红卫兵推推搡搡地押过来了。一个红卫兵举起手臂高呼：“打倒走资派！”“打倒修正主义分子！”人群里有一两声呼应。在村民们心里，他是个能体察百姓辛苦的好父母官。那个红卫兵有点儿尴尬，不禁恼怒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喝道：“赶快交代罪行！”他的两条胳膊被反绑在背后，头被按得低低的，腰弯得像一张弓，他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是他沉默着。在任数载，他心中装的始终是全县的老百姓。他夜以继日地工作，他全心全意地为百姓谋福利。他没有什么罪行可交代。“砰”的一声，一根棍棒落在他头上，他摇晃了一下，终于没有倒下。他感觉到一股热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耳根流下来，一滴滴落到泥地上，那是殷红的鲜血。他有点儿眩晕，也有点儿恍惚，他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庞，文静，秀气，朝他甜甜地笑着。那是他的妻子，一个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女大学生。大学毕业时，她义无反顾地跟随他来到这小县城，为这片热土奉献了一个姑娘青春的年华。但是，“文革”的浪潮袭来，红卫兵们串起了一串破鞋给她挂在脖子上游街。“破鞋”是当地人对妇女最轻蔑的称呼，意为“荡妇”。原本自尊自爱的她受不了这侮辱，一病不起，悲凉地告别了人世。此刻，他清晰地看到了妻子的笑脸，那笑脸是一个奢侈的梦境，驱走了他所有的屈辱和苦难。喧嚣的人声已远去，他沉浸在自己的梦境里了……
暮色四合的时候，他回到了村里安置他的小屋——饲养员大嫂的一间小厢房。伤痕累累的他倒在自己的稻草床上，却感到背后有些异样。他艰难地坐起来，看到了两双黑黑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那是大嫂的一双儿女，七八岁的模样。大嫂是一个寡妇，丈夫在两年前因病过世了，她独自拉扯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
两个孩子见他坐起来，一起喊道：“妈妈——”听到喊声的大嫂端来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玉米粥，横在碗上的筷子上还放着两块地瓜。大嫂把碗递给他就领着孩子们离开了。饥饿而又疲惫的他狼吞虎咽起来。当他“西里呼噜”的把稀饭喝得精光的时候，他愣住了：碗底居然卧着一个鸡蛋。鸡蛋闪着晶莹的光泽，他只感觉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多久没有体会到人间的温暖了呢？他的眼角儿不禁有点儿湿润了。
那一只鸡蛋的恩情被他牢牢地镌刻在心。他找来碎木块利用晚上空闲的时间，刻成了一个木偶和一支手枪。这两样逼真的玩具给了放学归来的两个孩子莫大的惊喜！两个孩子没有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叔叔竟然这么手巧。两个孩子从此跟他成了好朋友，有时间就往他的小屋子里跑，缠他讲故事。他也乐得和孩子们在一起，两个天真善良的孩子给他带来了许多快乐，他的小屋里开始有笑声传出来……
他每天照旧掏猪粪和挨批斗，只是在他盛着猪食的粗瓷碗底，他常常会发现一个鸡蛋。
大嫂总是忙碌，没有片刻闲暇。洒扫，纳鞋底，喂猪，洗衣，做饭……还养了一群鸡。鸡们漫山遍野地跑，草籽、蚂蚱喂饱了它们的肚子，它们就跑回来蹲在窝里下蛋。热乎乎的鸡蛋一落到草窠里，它们就“咯咯哒”“咯咯哒”地叫着，向大嫂邀功。大嫂有时会奖励它们一把谷子吃。
批斗会已好久没开了，过于平静的日子让人们心里有隐隐的不安，好像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