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涛
远远地望过去,黑暗里只有看不见的宁静。四周的山丘似乎凝固了时间,这是1939年的夏天。
怦怦怦,阿九的心跳得厉害,他把挡在身前的杂草往右边拨了拨,顺势把肩膀上的扁担往上颠了一颠。脚底下踩着的泥土仿佛一根黑色的绳,绑住了阿九疲惫的神经,但是阿九似乎忘记了自己已经不停歇地走了大半天。
阿九只想着,还有大半个时辰,走过前面那个渡口,再转一个弯,就进城了。进了城,就能看见小篮子了。
小篮子最喜欢仰着头,步履蹒跚地朝阿九跑过来,口齿不清地叫着“哥,哥……” 阿九还记得把狗尾巴草,往小篮子的脖子后面挠一挠,小篮子会一边哭一边笑,扭着头抗议,“哥……哥,坏……坏”。阿九会刮刮小篮子的鼻子,取笑她:“你这个小娃崽,又哭又笑,黄狗撒尿。”
阿九的家前面有一棵大榕树。从小老人就说,那是古榕精,就算活了几百岁,还是那样郁郁葱葱。在那片古榕树的绿荫下,小篮子会拉着阿九的大手,围着大树轉圈圈。这条街的街坊阿伯,会摇着蒲扇,吸着水烟,围在一张不知年岁的石桌旁下象棋。妇女们会在这里择菜、聊天。有些泼辣的新媳妇,会不避讳地敞开胸膛,大剌剌地奶孩子。在这个南方的小城里,看上去平静的生活会让阿九忘记了战争的存在。
天上的飞机,这几天越来越多。原本湛蓝的天空,被这些坏东西污染得不成样子。阿九的师父才叔,曾经望着天上飞过的那些黑家伙,往地上呸一口口水,然后咕噜咕噜灌进大口大口的桑葚酒。
不知不觉就走过了渡口,原来还算繁华的码头一片死寂。以前停泊在这里的小货船,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呜咽的柳江河水在静静流淌。
再往前走,就进了城门。虽已是凌晨两点,可沿街的骑楼却依稀有着灯火。阿九定睛一看,那些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的灯火竟然是一盆盆纸钱燃烧后发出的光亮。原本宁静的空气中传来了高低起伏的悲戚哭声,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悲凉而又凄清。
再往前走,阿九看到了大榕树,它还在。
可是,它憔悴了。原本舒展到天空的枝叶,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树下一片狼藉,石凳石桌东倒西歪。触目惊心的一滩滩红色印记,像诅咒的符号一样刻在地面上。
“快点走,别停下。”一个声音打断了阿九的思绪。一个穿着黄色军装的人,恶狠狠地说。
阿九没出声,默默地把扁担拽得更紧了。扁担挑着的是才叔的毕生心血。
阿九是才叔的关门弟子。才叔的桑葚酒,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全城最古老的酒曲,到才叔这一辈已经传了三代人。早些时候,进城的日本人知道了才叔的桑葚酒。听说司令山本五太郎特别好酒,所到之处总喜欢搜罗各地美酒。今天上午,他派了一个小分队去了位于城郊的“才叔酒坊”。
阿九眼见着才叔被日本人用锋利的刺刀抵着胸膛。平日颇有些骨气的才叔却一反常态地卑躬屈膝。看着才叔脸上那谄媚得快要垂到地面的胡子,阿九心里有说不出的厌恶。才叔把埋在地下快十年的酒坛子麻溜利索地挖出来,打包装车。才叔说:“长官,这都是我酒坊里最好的酒,您拿回去给太君,好好尝尝。”
连同阿九在内的所有伙计们,都为才叔的不争气愤怒着。阿九气鼓鼓地把手里装酒的大勺“扑通”扔在了老窖池旁。
才叔向阿九眨眨眼,把他叫到了身边,耳语了几句。
没多久,才叔和阿九就被日本兵押着往城里走,连同满满一车的酒坛子和阿九扁担上那一筐老酒曲。
……
几年之后,城郊的墓园里常有人来祭拜在战争中被日本人残害的亲人。每逢清明,人们总会看到一个女孩和一个青年男人站在一块石刻的墓碑前。两人肃穆地伫立着,一动不动。
“小篮子,阿九,又来看才叔啊?”有相熟的人问道。
他们转过头冲着人们笑笑。阿九在心里又回忆起了那个熟悉又遥远的故事……
在才叔把酒曲带到日本人的军营之前,他找了个借口把阿九支开。山本五太郎犒劳军队的盛宴正在进行,军营里的大部分人都在纵情狂欢,氤氲的酒香飘散在整个营房的上空。但没过多久,只见军营里传来一声巨响,随后火光映天,哀嚎声四起……
阿九仿佛又听到了才叔那天在他耳边轻声说的话,“我在酒坛里放了白磷,只要温了酒,就能让这帮王八蛋全部上西天。阿九,记住,一定要活下去,你要把我的酒坊传下去。”
小篮子拉拉阿九的手,“哥,想什么呢?”
阿九摇摇头,定定地望着远处的山丘和初露的霞光。
那棵古榕树依旧立在那排骑楼前,仿佛空气中飘来了熟悉的桑葚酒香。
现在,已是1945年的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