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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满光阴的瓷器
晨曦微露,四围静寂。年轻的农夫起床后,和往常一样,扛着锄头出门下地。炎阳高照的中午,他拖着一身疲惫回家。推开厨房的柴扉,简陋的屋里香气充盈,直扑鼻息。摆放在灶台上的,虽也是平日里的粗茶淡饭,但更像迎上来的温馨笑脸。他惊讶、犹豫,高兴、感激!这种梦一样的奇迹重复几次后,年轻精壮的农夫开始思索:是谁给了他眼下最温暖的生活?
我知道,这个秘密在于盛满清水的瓷缸。
水缸置放在厨房的一角,透过柴扉的缝隙就可以看见。有一天,年轻的农夫出门,复又折了回来。厨房的光线昏暗不定,几个光条影子一样晃动,他清晰地看到,一位仙女在灶台边为他忙碌。她是藏在水缸里的田螺姑娘,谁都知道她美丽又善良。好奇心驱使下,不止一次,我趴在缸边张望,瓷缸里的水面平静、清澈,看得见烧制时留在缸底的疤痕。拍一下缸体,水波微微晃动,疤痕像泥鳅一样摇摆,粗糙、丑陋的样子,无论如何,不会有谁能想到它会是变出仙女儿的神物。有时,看见映在水中的自己,脸面变形、模糊,宛如故事中的妖怪,觉得很是无趣。
母亲认真地说,水缸里头哪有仙女儿呢,有小青蛙倒是真的。她讲故事,必然是晚上,必然是煤油灯熄灭后,窗户缝里星光闪闪,院外树叶婆娑,柔软得和她的声音一样。她说,谁谁谁家吃晚饭,图个节省,借着月光,没有点灯。照样还是糜面糊糊,家家都一样,和了不少野菜。家里的老人牙口本来不好,加上有野菜根,吃得更慢。老人家一口饭嚼啊嚼,就是嚼不烂。这个野菜根怎么会这么筋道?划了火柴一看,是只小青蛙,已经皮肉模糊。这只青蛙,是从泉水中舀到木桶里的,然后又被倒进了水缸,晚上做饭,再被舀到了锅里。母亲白天上工,那时,我不知道她有多累,刚讲完故事,她就枕着真实的生活细节很快入睡。母亲的鼾声里,我睁着眼睛,听见沟里的蛙声一片。
一条沟由南向北开进村庄的腹地,细长的小路又由北向南斜插到沟底,我们的食用水源就在这里。自然天成的一股泉水,倚着沟壁冒出,汇聚成一汪泉水,它上面搭着的木棚子,遮挡不住东山升起的阳光,泉水中漾着细碎的光斑,跳跃、晶亮。这么甘洌的泉水,如果不是身体力行,还真想不到蓄满水缸并不容易,一年四季,雪雨风尘交替,狭窄陡峭的沟坡,要不尘土弥漫,腥恶呛鼻,要不路滑如油,寸步难行。有两年时间,我守在家里,除了踏遍所有的土地,就是每天往返六次,把泉水挑回家,倒满我家的水缸。好几次,雪雨之后,挑水回家时滑倒在沟坡上,眼睁睁看着木桶滚到沟底,摔成几牙儿。我想着,身体单薄的母亲,利用中午和晚上收工的有限时间,费好大功夫将水缸挑满,那种喜悦一定和看到丰收的粮食一样。
水取之不易,家家都节省着使用。除了做饭,大约再是日常洗涮。一家三五口,半盆水摆放在木凳上,早晨出门,每人捞起两把水在脸上抹几下。中午回家,用它洒扫屋室,地面上都是一家人熟悉的味道。即便如此,可是,谁会相信水比油还要珍贵呢?葫麻轧成的油,每年队上决算后,才分到农户手中。我家只能分得三四斤,装在一只瓷罐子里,置放在案板的后方,平时难得在饭中见到点滴。一个秋日,我将分得的清油放在门口去玩,回家后发现被猪害得精光,我尽管哭得天昏地暗,仍免不了母亲的一顿饱打。这么金贵的东西,却吝啬得“一碗水换不来一碗油”。青黄不接时,正值盛夏,酷热难耐,通常在中午时分,会有乞丐拍响柴门。他们或许就是我们不认识的亲戚,没有谁家不给他们一点东西的。开门,给一疙瘩糜面馍,他却不走,也不说话,眼神里有疲惫也有企求。母亲不太情愿地说,是要水哩!犹豫一下,盛上半碗水给他,他一口气喝了,转身走时,才能发现他充满感激的目光。我回头看着满满的水缸,的确有一种富足的感觉。
许多东西装在瓷器里,宝贝一样,随岁月日渐逝去而彰显光华。小麦面,我们通常称它为白面。每年深秋,队上赶着马车将多数小麦上缴到公社的粮仓,再行决算后,按工分分给每家的、加上自留地里为数不多的小麦,大约有一大口袋了。有月的秋夜,老院里的石磨几乎没有停歇过,从它沉重地声音里我就知道,好多人家借用它研磨出小麦面粉,备过年用,青石磨上用手抚摸时留下的温度,让人忘记秋天的寒冷和岁月的艰辛。为防潮,面缸都放在主屋里,糜面缸也不例外,靠在白面缸的旁边,就像一个高大瓷实的人,让人内心踏实。糜子不像小麦大面积种植,但它好像不在公粮之列,可让更多的人家充饥。糜面也是用那盘石磨子推成的,与糠混在一起,做成的糊糊,粗糙滞涩,难以下咽。常见母亲将水缸中的水舀入铁锅,烧开后,从面缸里抓过来几把糜面均匀地甩入,然后放进白天上工时拣来的野菜,再浇上一大勺浆水,一顿饭就算成了。它是我们的家常便饭,比不了小麦面,却在饥馑岁月里维系了更多人的性命。
靠近水缸的,还有菜缸,浆水缸是享受特殊待遇的异类,放在后灶台上,与“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灶神相邻。它们不分贵贱,都是农家度日的必须食品。春夏两季,蔬菜相对丰富,除了苜蓿、苦菜、灰菜这些野菜之外,还有不少混种在田地里的葱、蒜、萝卜和白菜。冬季难见鲜蔬,秋后,萝卜切片后用麻线绳子串起来,挂在阴面的院墙上,风干后水煮,牛肉一样耐嚼。储存到菜缸里的是白菜,与洋芋一起分回家,整齐地码放在房檐下的台阶上。霜降来临,家家准备腌菜,母亲也不例外。中午,母亲坐在白菜旁边,摘除白菜的黄叶,然后取瓣、用新苕帚扫取上面的灰土,动作耐心细致,神情充满虔诚。晚上,收拾干净的白菜,一朵一朵排着队放入铁锅里的沸水中,稍车几分钟后,捞出摆放在案子上控干,第二天清晨,凉冰的白菜就可入缸。这个夜晚和飘浮在院子里的菜水的清香一样漫长、温暖。这种菜我们叫它酸菜,缸口扣上用谷草编成的盖子,捂上大约两个星期就可食用。入冬后,已经见不到新鲜的青菜,酸菜就成了贵重的菜肴,如果做饭的时间紧张,母亲会从缸中捞出一朵儿,切成细条,直接下入锅内。如果时间宽裕,切一些装入盘子,作为下饭菜享用,清脆、冰凉,很是爽口。
俗话说:“有盐没浆水,饭味像泔水,有浆水没盐,算是个枉然”。 可见浆水和装在瓷罐子里的盐一样,是一年四季不可或缺的调味品。不沾盐、不沾油的面汤,倒在盆子凉冰,沉淀,取清的部分倒入缸内,大约三五天就可食用。浆水酸不酸,取决于适宜的温度,灶台经常使用,它的后方不仅有供放置瓷缸的地方,主要是有温度保障,算是一种资源利用的典范。浆水香不香,关键在于添加的佐料。好多人家将拣回来的苦菜掐根,洗净,放到缸内,这样的浆水酸得冲口。母亲细心,上工时能拾回生长在田地里的野芫荽,用它作佐料,酿出的浆水酸而清爽。大约是有好浆水,队里偶尔把上面来的工作组安排我家吃浆水长面。派饭时,大喇叭喊个不停,母亲就能提前从地里回来,然后端上小面升子,提一个小油瓶儿,到仓库里去领面打油。这自然是我们改善生活的绝好机会,过年一般。放学回家,运气好的话,就能吃得一点工作组残下的浆水长面,尝一口剩下的油炒酸菜。
浆水常吃常投易酸且新鲜。油炝的浆水喷香,但谁家会因此而耗费珍贵的清油呢!烈日炎炎的夏天,雷雨多发,昨日看着泛黄的小麦,转眼间金黄,抢收迫在眉睫。队里的大喇叭催得紧,人人行动也紧,早上天麻麻亮出工,晚上踩着星光收工,中午在家做饭的时间相对缩短。相信这是些人困马乏的日子,母亲回来,额头上渗着汗渍,显得疲惫不堪。她把镰刀往屋檐下的台阶上一扔,就急着闯入厨房,赶紧抓起粗碗,盛上半碗浆水,一口气喝了下去。浆水性凉,最能解渴,也能提神。我曾经尝试过几口,生浆水的味道其实并不好,除了冰凉,还有些苦涩,
有时认为,农家屯放在瓷缸里的美食,差不多都是用来招待亲戚的,只有过年才能自由自在地享受几顿。小麦面粉,不分黑白,混合在一起,装在一只小面缸里,约二三十公斤的样子。有个夏天,刚吃过午饭,路过村子的舅舅到家歇缓,我背上绿色帆布书包正要出门,看见母亲在白面缸里取了一小碗面,就知道要做好吃的。我一直在门外站着,当清油的香味窜出来时,实在无法挪动双脚,为了等待吃上这一口好吃的,我下午没有去学校,第二天不敢去,由此导致我差不多半个学期逃学。
于是,天天盼着过年。正月初一,我们都在享受着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光。母亲是最忙碌的人,但她脸上始终挂着笑,似乎这种忙碌其实就是一种休息和愉乐。白面从缸里取了出来,和水,揉合,擀开,纸一样放在案板上。一口小铁锅里浇上清油,放几粒花椒和蒜片,清油熟时,香气弥漫,接下来,舀几碗浆水浇入,清脆地一声响,白色的水雾扑面而来,炝好的浆水散发着诱人的气味。一口大铁锅的水这时差不多快开了。擀好的面止撒上了一层面粉,被小心地叠了起来,打磨好的菜刀从面卷上划过,没有一丝声音。随后,母亲把切开的面提起一抖,它们立即变成了长面,宽窄均匀,丈量过一般。面下到沸水中时,几只安口产的灰白色大瓷碗,已经摆在灶台边,张着大嘴似的。用筷子轻轻拨几下,面就熟了,捞入碗中,再浇上浆水,放上盐,被我们摆到正屋的炕桌上。下饭菜不能少,一盘白菜,肯定小炒过,还能看得到难得一见的辣椒丝,红红的,让人觉得有些喜庆。
幸福流淌得太快,回味却很悠长。
我敢保证,谁家没有这几口缸呢!上世纪八十年我离开了老家,似乎远离了这些器物,可我每年仍要回到老院子,拾取远去的旧时光。老房子变新、变大了,厨房内基本没有变,那几口瓷缸仍然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仍然继续它们的使命。缸是安口窑出产的,一律青釉,尽管它们随着岁月也渐渐过老去,厚实的缸口多了几个豁口,以前的釉色不再细腻光亮,但我知道哪个是水缸,哪个是菜缸,哪个是浆水缸。不管怎么说,它们一如继往地盛着光阴,那是时间对我们的馈赠,一直让日子充满温暖和吉祥。
它们或许会成为未来的传说。岁月就在这真实的传说中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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