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灰满侧卧在浅浅的雪坑里,举起身体右侧那条后腿,在空中蹬了蹬,膝盖下那截两寸长的脚爪就像被风折断的芦苇穗一样,左右晃荡了两下,滴下一串血粒,火烧般地疼。欧,它绝望地长嗥了一声。假如仅仅被臭野猪咬裂了腿骨,它还可以爬到箐沟去用尖尖的嘴吻挖几株龙血丹的根根,嚼得糜烂,和到稀泥里,敷在伤口上,是有希望把腿重新接好的。狼也有自我救治的传统医术。但是,现在它的脚爪不是一般性的折裂,而是彻底断了,不仅尺骨和桡骨断成两截,筋脉血管也都被咬断,只连着薄薄一层皮囊。它明白,即使它把整个身体都埋进龙血丹的药泥去,也救不了这只脚爪了。
它凝望着日曲卡雪峰渐渐西坠的太阳,一颗狼心剧烈地颤抖着,有一种在千仞绝壁上不慎踩滑了一块石头失足跌了下去的恐惧。
狼是以刚强和凶悍著称的动物。日曲卡山麓的猎人都说狼是老树根根做的神经,花岗石雕刻的骨肉,以此来形容狼坚韧不拔的意志。狼不像人那样娇嫩,也不像羊那样脆弱。假如灰满只是断了右后腿那截脚爪,它不会绝望的。狼可以用三条腿走路,也可以用三条腿奔跑。狼撒尿时会跷起一条腿来,其实就是对跛脚生活的一种演练。快速奔跑时,四条狼腿里也总有一条闲置不用,靠三条腿运动向前,这也是一种防患于未然的措施。狮虎熊豹这样的猛兽一旦断了一条腿,就会走路趔趄,严重影响狩猎的速度。这方面它们比狼差得多了。
狼的这三条腿行走的天赋,既非老天爷的特殊照顾,也不是造物主的慷慨恩赐,而是在严酷的丛林生活的压力下进化而来的一种生存技巧。狼是凶猛的食肉兽,但和狮虎熊豹相比,狼的体格就显得太小了。羚羊马鹿这样的食草动物面对孟加拉虎或雪豹会闻风丧胆魂飞魄散,但遭遇到狼,特别遭遇到离群的孤狼,虽然也会害怕也会惊恐不安,却不肯放弃死里求生的幻想,即使狼牙狼爪无情地落到身上,也困兽犹斗。老虎咬住猎物的后颈椎,强壮的虎腭用力一拧就可以在极短的瞬间把猎物弄得窒息昏死,而狼就要麻烦得多。狼牙虽然尖利,但狼腭不够孔武有力,无法一下子就把猎物的颈椎拧断,免不了要有一场殊死的拼斗。最终当然是狼获胜,却不能排除在搏杀过程中狼自己也受到某种程度的伤害。被咬断一只脚,是狼身上最常见的报应。犬科动物的爪子不像猫科动物那样有副锐利如尖刀的指甲,狼脚又细,穷途末路的猎物情急之下,极有可能就咬住了狼脚,即使是只啃食浆果和草莓的松鼠,在这种时候鼠牙也变得锋利起来,能活脱脱把含在嘴里的狼脚咬下来。
殊死的搏杀,谁也不会口下留情讲客气的。
在人类的想象中,野生动物尤其是食肉类猛兽个个都健壮漂亮,浑身上下没有缺陷。这是一种幼稚的误解。丛林里的野生动物生活的环境比人类严酷得多,因伤致残的比例也要比人类大的多。瞧瞧古戛纳狼群就知道了,成年大公狼起码有一半是挂过彩的,宝鼎的嘴就是被鹿蹄蹬豁了一个大口子,再也闭不紧了,什么时候都露出白亮亮的犬牙,滴淌着透明树脂般的又粘又稠的口水,成了豁嘴狼;哈斗和飘勺左前腿都短了一截,哈斗的脚爪是被猎人捕兽铁夹夹断的,飘勺的脚爪是被一只愤怒的母山猫咬断的;还有老公狼库库,右脸和右耳以及右边的半块头皮,都被狗熊的巴掌撕掉了,露出灰白的头盖骨,从右侧望去,简直是一具骷髅这算不了什么,生活嘛,总要付出代价的。
灰满是古戛纳狼群中的现任狼酋。在以弱肉强食为唯一法律的狼群里,只有最强壮最勇敢的大公狼才能当上狼酋。灰满身坯高大,从鼻尖到尾尖全身毛色灰紫,就像天上一团蓄满雷霆蓄满闪电蓄满暴雨蓄满冰雹的乌云。假如此时它仅仅是断了右后腿那截脚爪,它会连哼都不哼一声,弓腰曲背蜷缩起身体,用自己的狼牙把自己腿上那截毫无希望的脚爪噬咬下来,免得成为累赘。它会忍着断肢的疼痛,照样站在狼群的前列,率领众狼在日曲卡山麓闯荡猎食。它有足够的勇气显示狼酋非凡的风采。
恼火的是,灰满本来就是一匹三只脚的跛狼!
那是一年前一个秋天的早晨,狼群遭到猎人和猎狗的围捕,灰满正逃着,突然背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它顿时觉得右前肢一阵发麻,似乎身体的重心有点失衡,奔跑起来别别扭扭。猎狗快踩着狼尾巴了,它逃命心切,顾不上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头钻进密匝匝的灌木丛。摆脱猎狗的纠缠后,它这才觉得右前肢疼得慌,低头一看,原来猎枪里射出来的滚烫的铅弹把它右前腿下那截两寸长的脚爪削掉了,山泥糊住了伤口,倒也没流多少血。身上少了点东西,它当然有点懊丧,却并没有消沉。三只脚的狼在狼群中并不罕见。刚受伤的几天里它走路还有点颠簸,等到伤口脱痂疼痛消退,也就慢慢习惯了,行走奔跑几乎和受伤前同样平稳利索。半年后,老狼酋波波老眼昏花掉进猎人的陷阱被竹签子扎死了,灰满凭着三只脚战胜了竞争对手肉陀,荣升为狼酋。
原来就只有三只脚爪,现在又断了一只,三减一等于二,又都断在身体右侧的两条腿上,灰满明白,它是真正残废了。
在狼群社会里,谁不幸残废了,没有疗养院,也没有残疾狼协会,只能是被生活无情地淘汰掉。记得去年冬天,古戛纳狼群在猛犸崖附近把一头正在冬眠的狗熊从一个山洞里引诱出来,十几匹饥饿的大公狼和愤怒的狗熊在洞外雪地里激烈周旋,大公狼甩甩躲过了熊掌的拍击,扭动狼腰刚要从狗熊的胯下溜走,不幸踩在一块薄冰上,吱溜,滑了一跤,急红了眼的狗熊趁机一屁股坐在甩甩身上。狗熊的屁股又大又沉像磨盘,坐在对手身上用屁股慢磨细碾是狗熊克敌制胜的独特手段。而狼是铜头铁腿麻杆腰,狗熊的屁股恰恰坐在甩甩的腰上,甩甩惨嗥一声,腰椎被坐断了。虽然狼群最后还是吃掉了那头蠢笨的狗熊,但甩甩的腰耷在地上,只能像蜗牛那样慢慢地爬动。狼群不可能为了甩甩而停止在森林里游荡觅食的。半个月后,狼群又经过那片雪地,甩甩早就变成一具骨骸,几只饥饿的秃鹰还在天空盘旋。
甩甩的结局还不算是最悲惨的。也是在一个风雪弥漫的冬天,被饥饿严重困扰的古戛纳狼群铤而走险去袭击日曲卡山脚下小村庄里的一个马厩,马肉没吃着,那匹名叫驼峰的母狼肚子被子弹洞穿,逃出危险地域后,驼峰的肠子拖出好几米长,趴在雪地上再也起不来了。饿绿了眼的狼群受到驼峰漫流在外的肠子那股甜美的血腥味的刺激,突然一拥而上,眨眼间就把驼峰撕成碎片。
灰满现在想的是,自己会怎么个死法,是甩甩第二?还是驼峰第二?
古戛纳狼群就在离灰满几十米远的马鞍形山洼地里分食着那头该死的野猪。山洼一片红光,分不清是猪血还是夕阳。几丛衰草,几片残雪,早春的日曲卡山麓,荒凉而寒冷。狼群已经两天没觅到食物,无论大狼小狼公狼母狼都饥肠辘辘,谁肯放过眼前这顿美味可口的野猪肉?以死野猪为轴心,围着四、五十匹狼,你抢我夺,不时传来争食的嗥叫。
很快,山洼的雪地里只剩下一副被肢解开了的奇形怪状的野猪残骸。
狼们吃饱了,三三两两朝灰满躺卧的雪坑溜达过来。灰满朝狼群瞄了一眼,每一匹狼的肚子都胀鼓鼓的,有的打着饱嗝,有的甜着嘴角的血丝,显得心满意足。它松了口气,看来自己不会成为驼峰第二了。狼虽然还保留着同类相食的陋习,但这种惨不忍睹的事一般都是在饿得眼睛发绿丧失理智的时候才会发生;只要胃囊里还有内容,狼对同伴的肉就引不起食欲。
狼群散落在灰满四周的树底下和草丛里,有的蹲坐,有的躺卧;没有奔跑,没有喧闹,也没有嗥叫,安安静静,似乎在等待什么。
灰满心里很明白,狼群是在等待新狼酋的产生。它报废了,站不起来了,当然也就不再是狼酋。狼是社会性群居动物,不能没有首领,不然就会变成一盘散沙。
好几匹成年大公狼的眼睛闪闪发亮,比饿着肚皮在雪地里瞧见了小羊羔还要兴奋。人类把费尽心机往上爬的家伙比喻为野心狼,并非凭空栽赃诬陷。狼群中经常爆发为争夺地位而战的血腥撕咬,可以这么说,所有的公狼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灰满知道,此时此地觊觎狼酋高位的大有狼在。
灰满躺卧的浅浅的雪坑旁,有一座隆起如龟甲的雪包。登高是权力的像征,按照古戛纳狼群的行为规范,一匹大公狼只要跳上雪包傲视众狼,长嗥三声,没有谁扑上来争抢,就算是新狼酋了。
豁嘴宝鼎朝像征着狼酋高位的雪包跃了两步,突然猛地刹住脚,扭头跑回树林,似乎撞着了一堵无形的墙;跛脚哈斗围着雪包绕了小半圈,也一甩狼尾返回原先的位置,似乎雪包背后有一支猎枪正瞄准它;骷髅库库一口气蹿上雪包,在顶上才逗留了几秒钟,不见谁来撵它,却连滚带爬地撤了下来,似乎上面太陡太滑站立不稳。还有几匹大公狼你瞧着我我瞪着你,忸忸怩怩的似乎不好意思跳出来逞能。
这些家伙怎么变得谦虚起来了?不,谦虚这两个字在狼的生存词典里是永远找不到的。灰满当过半年狼酋,对手下的臣民了如指掌,这些家伙之所以在做梦也垂涎三尺的狼酋高位面前踟蹰不前,唯一的原因是害怕肉陀。
内陀是古戛纳狼群中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上半身毛色焦黑如炭,下半身毛色洁白如雪,集黑夜恐怖与冰雪冷酷于一身。这家伙肩胛上长着鹅蛋大小一块疙瘩肉,活像瘤牛隆起的鬐甲,这一生理特征使它得了肉陀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它身坯比普通草狼要高出半个肩胛,壮实整整一圈,同灰满不差上下。灰满和肉陀同年出生,各有各的绝活。灰满善扑,曾从几丈高的山崖上扑倒过一头藏在绝壁间的岩羊;内陀善咬,曾一口咬断正在疾跑中的公鹿的喉管。老狼酋波波还在世时,它灰满和肉陀就是古戛纳狼群中并驾齐驱平分秋色的双杰。个体雄性之间社会地位越接近其紧张度就越高,它灰满和肉陀当然也就不可能和睦相处,都恨不得一口把对方吞了,因有狼酋波波管束,谁也没敢轻举妄动。波波一死,恶斗立即开始。谁都想自己去填补波波留下的狼酋空缺,谁都想把对方踩到脚底下。好险哪,灰满虽然体格、胆魄和争夺高位的意志都不亚于肉陀,但那时它已经断了一只前爪,扑咬起来到底受点影响,在肉陀凌厉的攻势下,差点就被咬翻了。它和肉陀在古戛纳河西岸边展开了恶斗,那段河岸的地势特别险峻,没有平缓的金沙滩,而是怪石陡立,水流湍急。它腿弯和脖子已被咬伤,流着血,在河岸的怪石间且战且退,眼看做狼酋的美梦就要破碎,突然,发生了意外,肉陀取胜心切,穷凶极恶连续扑咬,最后一下没扑准,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圆石上,咕咚一声滑进河去。狼不是两栖动物,狼是陆上猛兽,不谙水性不善泅泳;河水又深又急,水面还漩着涡纹;肉陀在水里吃力地划动四肢,企图爬上岸来。灰满才不是那种会给对手以喘息机会的大傻瓜。两雄相斗,没有君子,它赶到肉陀企图登岸的地方,以逸待劳地守着,等到肉陀嘴爪并用好不容易上半个身体攀上岸来,它照着那只水淋淋的狼头毫不客气地就是一口。肉陀立足未稳,为了躲过致命的噬咬,不得不松开爪子跌回河里去。形势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它灰满占尽上风,轻松得就跟玩儿似的。肉陀在河里泡了三五回,野心泡湿了,傲骨泡酥了,威风泡没了,灌了一肚子凉水再也没有胃口来争勇斗狠了,终于像条死狗似的趴在河边的一块卵石上,呜嗬呜嗬朝它发出求饶的哀嗥可以这么说,半年前在古戛纳河西岸那场狼酋高位的争斗中,灰满能赢肉陀,起码有一半属于侥幸。现在它报废了,狼心一杆秆,谁心里都清楚,这狼酋高位非肉陀莫属。
肉陀就在灰满正面十多步远的一丛枯萎的牛蒡里,后肢盘拢蹲坐着,一会儿舔舔前爪,一会儿梳梳腹毛,神情闲适安详。这家伙刁钻得很,肯定在心里头仔细掂量过了,古戛纳狼群中没有一匹大公狼是它的对手,料定谁也不敢跳出来同它争抢狼酋位置,所以才从容不迫,一点也不着急。
半只太阳沉落到日曲卡雪峰背后了,肉陀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在众狼迎候的眼光中,迈动轻盈的步子蹿上雪包,仰天长嗥三声。噢--噢--噢--声音尖厉高亢,具有很强的穿透力,久久在山谷回荡。
狼们一个赛一个地发出嗥叫,欢呼新狼酋的产生。有好几匹母狼携带着狼崽登上了雪包,谦恭地舔肉陀的体毛,表达自己对新狼酋的心悦诚服。这家伙不费吹灰之力就当上了狼酋,白捡了个便宜。
(二)
狼群在新狼酋肉陀的率领下,以灰满为轴心,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缓慢地绕着圈。这是狼的告别仪式。它们很快就要离去了,这里不是野狼谷,狼群不可能为了一匹废狼在这里长久逗留的。灰满心里很清楚,狼群一旦离去,它即使侥幸不被虎豹豺狗猞猁这类猛兽吃掉,也会变成一具饿殍的。狼群向它告别,等于是在向活的遗体告别。
灰满用眼光召唤着狼群中那匹叫黑珍珠的母狼。
黑珍珠两岁半年龄,长脖细腰,体态婀娜,尖锥形的唇吻光洁无斑,一身漆黑的狼毛柔软细密,闪闪发亮,真像一颗黑珍珠。灰满当上狼酋后,黑珍珠忠诚地跟随在它尾后,形影不离。它也打心眼里喜欢黑珍珠,宁可自己挨饿,也要设法让黑珍珠吃饱。古戛纳狼群中每一匹狼都晓得黑珍珠是它灰满已经号准了的配偶。要不是眼前这场灾难,等到春暖花开的发情季节,黑珍珠必定成为它灰满的终身伴侣。
灰满并不奢望黑珍珠会打破常规离开狼群长久地陪伴在自己身边。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道理就像不可能把月亮当馅饼吃进肚里去一样简单。狼是很现实的动物,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甭指望一匹青春娇美的母狼会为一匹已经报废的公狼牺牲自己的利益,不管它们之间过去的感情有多深。灰满只希望黑珍珠能从队列里走出来,走到它身边,用黑缎子般的狼尾巴轻轻拍打它还在流血的右后腿,用温暖的狼舌舔舔它的额头,表示出一点悲悯和爱怜,给它一个依依惜别的眼神,它就满足了。它落难了,它报废了,它马上就会成为甩甩第二,它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同情、安慰和爱抚。
它死死地盯住黑珍珠,眼都望酸了,黑珍珠像什么也没感觉到似的,既没跨出队列向它靠近,麻栗色的瞳仁里也没表现出特别的惋惜与眷恋。
它委屈地冲着黑珍珠嗥叫了一声。
它之所以会被臭野猪的獠牙咬断脚爪,主要是为了救黑珍珠。它已跳到了野猪背上,咬住了肥嘟嘟的猪脖子,这时,黑珍珠也蹿了上来,搂住一只猪后蹄拼命噬啃。公野猪长着一副狰狞的獠牙,脾气暴躁,凶蛮无比,使劲摆动硕大的猪头,龇着獠牙朝黑珍珠咬下去。在旋风般激烈的厮杀中,黑珍珠只顾噬啃猪蹄,浑然不知大祸临头。假如听任疯狂的公野猪将獠牙咬下去,即使不能一口咬掉黑珍珠半爿脑袋,也起码报销半张狼脸,刹那间一代绝色美狼就会变成惨不忍睹的丑八怪。灰满趴在公野猪背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来不及多想,在野猪獠牙触碰到黑珍珠的一瞬间,伸出自己右后爪闪电般地捣进凶光毕露的猪眼。一只猪眼像鱼泡泡似的破碎了。公野猪怪叫一声,放弃了去咬黑珍珠脑壳的企图,猛一抬头,擎着锋利的獠牙朝灰满还刺在野猪眼窝里来不及拔脱的狼爪咬来;这臭野猪动作出奇地快捷,灰满想缩回爪子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咔嚓一声响,右半边身体变得麻木,从野猪背上栽落下来。零点看书这时,后面的狼群已追赶上来。起跳扑蹿,在空中编织一张恐怖的网,罩向臭野猪要是早知道黑珍珠会这般寡情绝义,它根本就不该冒险去捣野猪的眼窝的,就让野猪獠牙啃掉黑珍珠半张脸好啦,少了半张脸的丑母狼与骷髅库库倒刚好配成一对。它灰满身为狼酋,还愁找不到年轻美貌的小母狼吗!
唉!现在后悔也晚了。
古戛纳狼群离去了,山洼一片寂静。暮色苍茫,凛冽的寒风吹得枯叶和积雪在地上打旋,仿佛是一群群白蝴蝶和一群群黄蝴蝶在聚会。
灰满躺在浅雪坑里,一动不动。伤口还在流血,按理说,它可以爬到山洼去寻找能止血疗伤的草根,也好使自己少流点血,但它不愿白费这点力气。伤口养好了,也难逃一死。这血要流就流吧,也许早点流尽了更好,可以缩短苟活的痛苦。
它静静地躺卧着,任凭越来越浓的暮色覆盖自己。
突然,通往山外的牛毛小路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在一片青烟似的暮霭中,一条细长的身影急匆匆往山洼赶来。灰满耸动鼻翼,嗅到一般同类稔熟的气味。心忍不住一阵悸动,极有可能是古戛纳狼群中心肠特别歹毒的家伙,想来这里捡顿夜宵。它下意识地往雪坑里缩了缩身体。
转眼间,影子迅速飘到面前。圆月从山坳口升起来,一束清辉照在来者身上,灰满认出原来是名叫黄鼬的小母狼。
它一颗悬吊着的心平稳地放了下来。
黄鼬是古戛纳狼群中最卑贱的角色,光听这名字就不难揣摩出它丑陋的长相。酱黄色的皮毛,黯淡无光;四肢奇短,差不多只及它灰满一半高;粗腰窄臀,按狼的审美标准看,委琐得就像一只臭鼬。它的唇吻和正常的狼比较起来,轮廓线圆得有点滑稽;一双狼眼也不是高高吊向眉际,而是平平地长在额前,缺少一种白眼斜视世界的风采。它是公狼察察和母狼飞飞的后代。察察和飞飞都是古戛纳狼群中其貌不扬地位低贱的草狼。这是一次错误的结合,退化的遗传,低贱加低贱等于双倍的低贱。
在灰满的印像里,黄鼬的年龄和黑珍珠相仿,不,好像要比黑珍珠大好几个月呢,却发育得羸弱瘦小,像枚长僵了的酸杏子。黑珍珠像是高贵的公主,两者相比,黄鼬就是苦命的婢女。黑珍珠身后已粘着一串崇拜者,而黄鼬却无狼问津,属于被生活遗忘的角落。当察察和飞飞在一次同雪豹争抢一只羚羊的搏斗中双双死于非命后,黄鼬活得就更悲惨了,每次进食,都要等其它狼吃得差不多了,才轮得到它去捡食吃剩下的骨渣和皮囊;每次宿营,它毫无例外地睡在漏风滴雨的最次位置。狼在群体间的地位是要靠力量去争取的,但黄鼬每次跟着狼群巡山狩猎,从不敢冲锋陷阵向猎物猛撵猛追猛扑猛咬,当狼群旋风般地和猎物扭成一团时,它只会和未成年的狼崽一起待在圈外,噢呜噢呜嗥叫助威。这德性,也只能做匹贱狼了。
灰满不相信这么个角色会有胆魄敢把它当一顿候补夜宵。
果然,黄鼬弓着脊梁,嘴缩进胸窝,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那条毫无特色的狼尾像支破扫帚一样在雪地上来回扫动,急切在表达着友好与善意。
黄鼬不是来害它的,灰满彻底放心了。
黄鼬跳进雪坑,站在灰满面前,后肢直立前肢弯曲,从尾尖到后脑勺形成一条水平线,整个身体像波浪似的颠簸起伏,一张嘴,吐出一坨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肉糜。灰满立刻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野猪肉香。它明白了,黄鼬是在喂它进食呢。狼虽然不像骆驼和牛那样是天生两只胃囊的反刍动物,但在特殊的情况下也有反哺的功能;母狼养育狼崽其间,一旦断奶,就是靠反刍出肉糜来哺养自己的宝贝的。
灰满刚才同臭野猪搏斗了一番,又流了许多血,早饿坏了,既然是免费送上门来的佳肴,不吃白不吃。它一口把肉糜吞进肚去。
黄鼬浅灰色的眼睛里一片温柔,又反刍出好几坨肉糜来,灰满不客气地照吃不误。
遗憾的是,这小贱狼大概刚才争抢野猪肉时没能撑饱,吐了几口便再也吐不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这几口肉糜使灰满冰冷的身体暖和起来了。
黄鼬疾风似的奔走了,大概是追赶狼群去了。灰满弄不太懂这匹小贱狼干吗要大老远的踅转回来喂它几口肉糜,或许是一种欠债还情吧。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正值隆冬,日曲卡山麓天寒地冻,山野铺着厚厚一层白雪。对古戛纳狼群来说,隆冬就是鬼门关。有迁徙习性的食草类动物斑羚、崖羊、马鹿等都到温暖的尕玛尔草原过冬去了,冬眠的动物狗熊啦蟒蛇啦都躲进狼鼻子休想闻得到的地洞里不再出来,雪雉和雪兔这类动物依托着白皑皑积雪的掩饰隐蔽,极难发现踪迹。饥饿召来了黑色死神,像幽灵似的残酷地笼罩在古戛纳狼群上空。每年到这个时候,狼群争食得就更加厉害。有时逮到一只小蜜狗,几秒钟之内就会被分食得干干净净。地位低卑的草狼和行动迟缓的老狼就经常吃不到东西。黄鼬是双倍低贱者,境遇也就可想而知。在其它季节里,黄鼬还能捡食到众狼吃剩下的骨渣皮囊,进入隆冬后,好几次进食只勉强饱了饱鼻福--站在争食的狼圈外闻到点血腥和肉香。终于,黄鼬饿得头晕眼花支持不住了,在风雪弥漫的山道上走着走着,四肢一软,咕咚瘫倒在雪地里,怎么挣扎也站不起来了。每年在暴风雪肆虐的隆冬季节,都要饿死几匹草狼老狼,这并不稀罕,更何况是黄鼬呢。这小贱狼饿倒在雪地里非但没狼理睬,有几匹大公狼还居心叵测地用唇吻在其绵软的身体上探索,那贪婪的模样就像在嗅闻一坨快到口的肥肉。
黄鼬软耷耷的脖颈垂在雪地上,无力地哀嗥着。
就在这时,灰满在山岬的拐角望见前面不远的一颗老橡树下躺着一头被暴风雪冻死的黄牛。它兴奋地叫起来。狼群涌向死牛,对黄鼬不再感兴趣。
黄鼬侥幸地躲过了被同类吃掉的劫难。
也许这又丑又蠢的小母狼以为它灰满是有意相救。这倒不错,等于白捡了一笔感情债。
其实,灰满当时并没想到要救黄鼬,在这节骨眼上见到冻死的黄牛,纯属偶然;兴奋地狂叫起来,也是在饥饿时喜遇食物的一种常态。至于后来整个狼群饱啖了一顿冰冻牛肉后,它衔了一根吃剩的牛尾巴,送到奄奄一息的黄鼬面前,纯粹是做了一次顺水狼情。这根牛尾巴多少还有点肉,吃不了扔掉怪可惜的。
一根牛尾巴使得差不多饿晕的黄鼬重新有力气站了起来。
从此,灰满觉得黄鼬对它的态度很有点古怪,黏黏呼呼的总爱在它身边转悠,好几次它跟黑珍珠玩耍,正在兴头上,黄鼬便在一旁莫名其妙地一声又一声发出凄厉的嗥叫,这真令狼败兴。后来,这不知趣的小贱狼越来越惹它心烦了。就是前两天吧,它在刚开冻的小溪边用细长的舌头卷食清泠泠的水,小贱狼又来了,厚脸厚皮地跳到它站立的那块岩石上想同它共饮。假如跳上来的是黑珍珠,它会欢天喜地地把位置让出来的,这溪水会变得像掺进了蜂蜜般甜;但跳上来的是黄鼬,这溪水像掺进了马尿般酸臭。它忍无可忍,朝刚刚落到岩石上还立足未稳的黄鼬猛力顶撞,黄鼬猝不及防,跌进冰凉的溪流里,嗥叫着飘出好几十米远才挣扎着爬上岸来,水淋淋像只落汤鸡,冻得浑身觳觫,打了两天喷嚏。
这是咎由自取,灰满连表示歉意的眼光都懒得施舍半束。
这以后,黄鼬算是有了点自知之明,不再涎着脸往它身边钻了,而是离得远远的瞅着它。
没想到,当它伤残落难时,黄鼬却会从远遁的狼群踅回山洼来反哺给它肉糜。
假如此时从狼群跑回来看它的是黑珍珠,灰满会欣喜若狂感激涕零的。遗憾的是,来者是众狼不屑一顾的黄鼬,意义显然就打了对折。
(三)
灰满又吃了一惊,因为半夜黄鼬又回来了。
皓月当空,灰满看见,黄鼬衔着一蓬野马追的根根。这是一种狼经常使用的治疗跌打损伤的草药。野马追的根根有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显然是刚刚从山洼挖来的。不是狼就很难体会在早春寒冷季节挖野马追根根的难度与艰辛。这玩意儿长在茂密的灌木丛,四周绕满荆棘藤萝,还有划破后就会使狼皮溃烂的毒刺,既不易寻找,更不易接近。要是在夏秋两季,只要寻找到并接近了,采撷倒方便,只消把开着粉红色的小花的枝条咬断就行。但早春野马追还没抽枝发芽,只有根根可以利用。正在融雪的山土冷得彻骨,爪扒牙啃,会累脱一层皮,会冷酥几颗牙。瞧黄鼬,狼毛凌乱不堪,身上沾满枯枝败叶,一只耳朵让毒刺划破了,唇吻也被磨烂了,还滴着血。
黄鼬千辛万苦找来野马追,显然是要给它灰满疗伤。这伤治不治其实都没什么意思,灰满想,可黄鼬一片好心,自己若一味拒绝,实在有点不近狼情了。唉,治就治吧,不管怎么说,生命是宝贵的。
黄鼬认真地咀嚼着野马追,绿色的汗液顺着嘴角滴淌下来。嚼一口,就用舌头把浆状药泥敷在它的断腿上,再继续嚼。灰满尝过这嚼药的滋味。它右前爪被猎人的铅弹打断后,就曾为自己嚼过野马追,满嘴苦涩,恶心得直想呕吐,比死还难受。狼的味觉器官都是相同的,黄鼬不可能把苦涩嚼出一片香甜来。果然,黄鼬嚼了几口后,四肢平趴在地上,难受得腹部一阵阵搐动,呕出一大滩酸水来。但呕吐完后,黄鼬又接着嚼药,直到药泥把它的伤口全敷严实了为止。
夜深了,灰满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太阳已跃上树梢,黄鼬还没走,依偎在它身旁,共同抵御雪地的寒冷。
看样子,黄鼬是决心要陪伴在它身边了,灰满想,它此刻拖着伤腿行动不便,孤立无援,离群索居,寂寞难忍,有一匹小母狼在身边照顾,倒也不错。
灰满身体健壮,才敷了两次药,伤口就止血结痂,那截像被折断了芦苇穗似的废脚爪也脱落了。黄鼬在山洼附近找到一个树洞。那是一棵遭了雷击的老榆树,已烧成黑色焦炭的枝丫刺向蓝天,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树洞一半埋在根部一半高出地面,十分隐蔽。黄鼬叼着灰满的颈皮在前面拖拽,费了好大劲才双双爬进洞去。总算有了个遮风挡雨的窝。
每天清晨,黄鼬便踏着熹微晨光外出觅食。黄鼬的狩猎技巧也实在太差劲了,常常是在森林里奔波忙碌了一天,才带回来两只山老鼠。在狼的食谱里,山老鼠排列末等,就好比人类的五谷中地瓜的价值。不是饿得慌了,即使山老鼠跳进狼嘴,也不耐烦去品尝的。已到了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春天,日曲卡山麓热闹非凡,冬眠在地下的动物被惊蛰雷声惊醒了,南迁的鹿群羊群和候鸟们开始陆陆续续返回老家,嫩绿的草地上随处可见新鲜的鹿粪闻到浓重的羊膻味。日曲卡山麓变成品种繁多货源丰盈的肉食仓库,对狼来说,这是一年里头最好的黄金季节。春天是没有饥饿的,狼在严酷的冬季被熬瘦了的身体全指望在桃红柳绿的春天里进补。可是,灰满几乎顿顿都吃这倒胃口的山老鼠。有时偶然运气好,黄鼬捡回一块被冰雪整整泡了一个冬天的陈年腐肉,算是改善伙食了。
一个月下来,灰满瘦了整整一圈,肩胛和肋骨都支棱出来,看上去就像一张狼皮裹着一堆狼骨。浓密的狼毛大把大把脱落,色泽也由乌紫退成淡灰,不再像蓄满雷霆雨雪冰雹的乌云,倒像一柱轻飘的炊烟。伤口倒是彻底痊愈了,断茬触碰到地面,也渐渐不觉得疼痛。它能站起来了,站起来却比不站起来更尴尬。右边的两条腿比左边的两条腿短了两寸,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右边歪仄倾斜,不雅观就不说了,一迈步就摇摇欲坠,走不到三步就跌倒在地。这四只长短不齐的狼腿,要是走在陡峭的山坡,利用地势的落差与斜面,右边这两条腿倒正好与左边这两条腿一样整齐,走起来也不会趔趄,可它没法让世界所有的路都变成右斜坡的。狼就是再进化一千年也不可能为自己制造假肢。它只有将四只膝盖跪在地上,身体才平衡,才不会跌倒。但这样一来,肚皮很难不摩擦地面,走起来比乌龟爬还慢。
那天,黄鼬到山下的草甸子觅食去了,灰满在树洞里憋得难受,便爬出洞去呼吸新鲜空气。树洞旁有一小片野荨麻,泡在嫩黄的荨麻丛里晒晒春天的太阳,既隐秘又惬意。就在这时,一头母崖羊领着一只小羊羔从老榆树背后转出来,跑到离荨麻二三十步远的草地里。这是一片碧绿鲜嫩被羊视为珍馐佳肴的马鹿草。野荨麻挡住了母崖羊的视线,背着风母崖羊也嗅不到灰满身上那股刺鼻的腥臊味。
灰满处在下风口,那股迷狼的羊膻味钻进它的鼻孔,馋得它直流口水。要是它四肢完好,不,只要它三只爪子是完好无损的,凭着现在这个有利地形,这只长着一身浅棕色绒毛肚皮上那根黑色脐线还没脱掉的小羊羔子绝对就是送到狼口的肉。它只要突然从荨麻中猛跃上去,朝母崖羊狂嗥一声,趁母崖羊惊骇愣神的当儿,来个声东击西,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收拾掉羊羔。羊羔的头顶没有让狼头痛的尖角,柔嫩的喉管就像是用油脂做成的,一咬即化。等母崖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小羊羔早就倒在血泊里了。说不定还可以来个顺手牵羊,把母崖羊也扑倒了。可现在,除非把小羊羔捆绑起来,它灰满是连根羊毫也捞不到的。
羊羔大概吃饱了,粘在母崖羊身上,细柔的脖颈在母崖羊背上厮磨,又磨出许多容易让狼想入非非的羊膻味。看着鼻馋嘴馋眼馋心馋,却无法捉来解馋,对灰满这样心高气傲的大公狼来说,真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一种天底下最严厉的酷刑。
既然自己没能耐咬断羊羔的脖子,干脆把它们吓唬走算啦,灰满想,眼不见心不烦嘛。它歪歪地站起来,颠颠踬踬地走出野荨麻,噢地朝那对羊母子嗥叫一声,同时也喷溅出去一股野狼血腥的气流。
对哺乳类动物来说,声音是一种形像,气味也是一种形像。
咩,母崖羊惊跳起来,撒腿就跳。小羊羔惊慌地跟在母崖羊屁股后面。母崖羊跑出十几丈远,突然急遽转身低头亮出一对弯刀似的羊角作抵架状。这是母崖羊遭遇野狼的一种经验性反应。一般情况下,此时野狼差不多快扑到小羊羔身上了,母崖羊要用羊角遏制狼残忍的噬咬,以掩护羊羔逃遁。
灰满既不会扑,也无法咬,还站在荨麻地前。荨麻地平平坦坦,它身体倾斜,无法掩饰自己歪仄的站立姿势。
母崖羊眼神由惊慌变得惊奇,滴溜溜在它倾斜得十分厉害的身体上打转。灰满火冒三丈,又扯紧脖子嗥了一声。这头善于察言观色的母崖羊只是条件反射地朝后跳了一步,整个身体呈一种拔腿逃窜的姿势,羊头却扭转向着它,那双贼忒兮兮的羊眼上下左右全方位地打量它失衡的身体,大有看不穿秘密决不罢休之势。
灰满又声嘶力竭地发出一串嗥叫。
这次更糟糕,母崖羊索性收起了拔腿欲逃的姿势,羊头扭正,面对面伫立在离它十几步远的地方。这长着大弯角的山精灵,一定是看出它残疾的缺陷来了。瞧那双羊眼,已没有惊恐惶惑,宁静得就像一潭秋水。
你是什么玩意儿,狼的食谱,闻见血腥就会晕倒的羊,竟敢在狼面前不逃之夭夭!灰满气得狼血冲上脑门,一瞬间忘了自己是匹四条腿长短不齐的残狼,猛力一蹬,扑蹿过去想教训教训这头不自量力的该死的母崖羊。它确实也蹿出去了,却十分可怜地才蹿出两尺远,更糟糕的是,由于两条腿长短参差不齐,力量不均匀,扑蹿的角度歪得离奇,身体在空中不由自主地旋了半个圈,不像是直线扑向母崖羊,倒像是在跳歪脚舞。四爪落地,又没办法站稳脚跟,滚了两个斤斗。它那残疾的缺陷和尴尬在羊的面前暴露无遗。
母崖羊褐色的瞳仁里闪过一道讥诮的光,用沉稳的咩声把小羊羔唤到身边,大模大样地走回那块翡翠般碧绿的草地,得意地啃食着马鹿草。
对灰满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挑衅,一种忤逆,一种食草动物对食肉动物的犯上作乱。它觉得自己狼的尊严受到了伤害。它咆哮着连滚带爬地追赶母崖羊。母崖羊似乎是有意要践踏它的自尊心,羊脸似笑非笑,没有一点恐惧表情,待它气喘吁吁地滚到羊蹄前,便轻盈地踏着碎步避开,好像在玩捉迷藏的游戏。连小羊羔也似乎学会了怎样戏弄它,静静地卧在草丛中,不急不躁,等它曲着四只膝盖爬到面前,突然一个鱼跃从草丛中蹦起来,跳到它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不一会儿,灰满累的精疲力尽,口角泛着白沫,像坨稀泥似的瘫倒在地上。
母崖羊在草地上吃得肚子溜圆,才领着小羊羔从容不迫地离开了山崖。
黄鼬嘴里叼着一圈肠子,踏着夕阳兴冲冲地回窝来了。这圈牛肠虽然颜色泛白,已不那么新鲜了,但还没有腐烂发臭。这是近两个月来最好的伙食。天晓得这小贱狼是怎么弄到这圈牛肠的,也许是山民剽牛后扔弃不要的垃圾,也许是虎豹吃剩的下水。小贱狼得意洋洋地把牛肠吊到灰满嘴边。
灰满把头扭开了。
它不想吃,它气都气饱了。可恶的母崖羊和小羊羔让它明白了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它的伤口虽然养好了,但它这一生还是完蛋了。它只能靠黄鼬捉来山老鼠或捡来腐肉才能苟活,它只能窝在这个黑黢黢的树洞里过一辈子。它不是蚯蚓不是蝼蚁不是地狗子不是土鳖虫不是土拨鼠不是穿山甲,不习惯整天窝在洞里头;它也不是鬣狗和秃鹫,只要有一点腐肉就满足了。它是狼,它天生喜欢瞪着那双让食草动物心惊胆战的白眼,到广袤的草甸子追逐鹿群,到陡峭的山崖去造访羊群,它喜欢看羊被狼牙叼住喉管后的蹦跶蹿跳,那是鲜活的生命被卸成肉块前的最后辉煌,如舞如蹈,惊心动魄;它喜欢嗅闻被浓烈的血腥味熏醉的空气,如兰如麝,赏心怡神。看来,这样的生活跟它灰满是彻底绝缘了。唉,连母崖羊和小羊羔都敢讥讽它戏弄它,它还算是匹狼吗?这样窝窝囊囊地活着,真还不如死了好。
一颗狼心正在沉沦,还会有食欲吗?
不知趣的黄鼬以为它是在客气谦让,又朝前跨了一步,把牛肠子再次移到它的嘴边。
噢,灰满背毛耸立,朝黄鼬嗥了一声。吃,吃,吃个逑!
黄鼬真是天底下最笨的狼了,还想要炫耀自己今天的好运气,拼命晃动嘴里的那圈牛肠子。
一股无名火突然蹿上灰满的心头。都是这小贱狼害的,它想,要不是黄鼬节外生枝地来给它敷药疗伤,它早就冻死或者被虎豹咬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也不会被母崖羊和小羊羔奚落了。都怪这小贱狼多管闲事!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冷不防朝黄鼬肩胛上咬了一口。这可是真咬,狼牙刺穿皮囊撕裂肌肉。
黄鼬哀嗥一声,扔了牛肠子,惊慌不安地望着灰满。它肩胛上滴下一串红玛瑙似的血粒.
委屈个屁,灰满从喉咙深处吐出一串低嗥,这就是你多管闲事的下场。滚,快滚吧,这里不需要你,滚得越远越好!
黄鼬真是匹怪狼,非但没有夹着尾巴滚蛋,还涎着脸一步步靠拢来,神情悲壮,像是要与它共生死同患难。狼嘴里依哩呜噜,仿佛是在说,我知道你心里苦,假如咬了我能给你解气,你就咬吧,使劲地咬!那条湿漉漉的狼舌也伸了过来,像是要给它灰满舔去胸中的块垒。
灰满将狼嘴猛地朝黄鼬颈窝探去,角度正好,叼个正着。想来找死吗,来吧,最好的陪伴就是陪葬。有个垫背的也省得担心做了狼鬼后孤魂寂寞。灰满尖利的狼牙紧紧压住黄鼬柔软的喉管,感觉到了里面热血在奔流,只要再用点力,喉管就会发出破裂的脆响。小贱狼不挣扎,也不反抗,比兔子还乖顺,直挺挺地让它咬。灰满突然泄了气,咬不下去了。狼虽然不是容易动感情的动物,但恩恩怨怨粗浅的道理还是懂的。它无法否认,黄鼬所做的一切都出于好意。它不是人类字典形容的十恶不赦的狼,可以恩将仇报胡咬一气。再说,咬断了黄鼬的喉管,也不能让它两条腿重新长长,于事无补,干嘛狠毒?
它松开了嘴。
黄鼬抖抖凌乱的体毛,似乎很能理解它的所作所为,仍偎在它身边。赶不走的小贱狼,那就看着我绝食身亡好啦。灰满不再理睬黄鼬,静静躺卧在榆树洞外的野荨麻里。
灰满不吃牛肠子,黄鼬也不吃,便宜了一群嘤嘤嗡嗡的绿头苍蝇。
日落日出,斗转星移,一晃就两天过去了。
(四)
开始,灰满脑子拐不过弯来,不明白黄鼬一个劲地卧倒在它身体右侧是什么意思;黄鼬急切地叫唤着,它也茫然不知所措。狼与狼之间互相交流,靠的是叫声和肢体语言。狼的叫声虽然变幻莫测,能表达惊喜、恐惧、沮丧、绝望等复杂的感情,却不能像人类那样准确无误地叙述事理。狼能用摆甩尾巴,摇晃头颅,以及四肢、脖颈、脊背有节奏地定向动弹,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意愿,但肢体语言毕竟是一种含混不清需要费心去破译的低级语言。
它听着聒耳,看着也心烦,便爬开去。黄鼬又黏糊上来,顽强地绕到它右侧,继续趴卧,继续叫唤。
灰满实在忍无可忍了。它是匹穷途末路等待死神降临的残狼,哪里还有心思来猜哑谜!它侧躺在地,扬起右侧的两条残肢,猛力朝黄鼬踢蹬,是在呵斥,是在驱逐。黄鼬被蹬得翻了个驴打滚,奇怪的是,小贱狼不仅不恼,那双忧愁的狼眼欣喜地亮闪,没等它灰满把两条残肢收缩回去,嗖地一声蹿过来,矮小的身体钻进它的两条残肢下,倏地站立起来。灰满身不由己,也被拉扯着站立起来。刹那间,一阵狂喜像电流般传遍灰满全身,它发现,自己奇迹般地平平稳稳地站立起来了!它身体右侧的两条残肢跨在黄鼬背上,残肢的茬口到膝盖约有一寸多长,就像两支弯钩,钩住黄鼬的软肋。黄鼬矮小的身体刚好像块合适的垫脚石,使它的身体左右保持了水平状,它不再是站不稳的歪狼,倾斜的世界重新又方正了。它恍如梦中,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黄鼬在它身体底下噢地发出一声欢叫。它现在懂了,黄鼬之所以一个劲地趴卧在它右侧,踢也踢不走,就是想让它跨在它的背上平稳地站立起来。看来小贱狼还不算太愚蠢。
黄鼬的身体轻轻蹭动了一下,灰满意会到,准备向前跨步走动了。它紧张地瞅着黄鼬的脚,跟着黄鼬的节拍,朝前迈动自己左侧那两条健全的腿肢。它和黄鼬身体贴着身体,六条腿跨向前去。一步、二步、三步,它和它在平整的草地上顺利地走了三步。到底是刚刚起步,六条腿难以协调一致,才走出三步,黄鼬一步跨得太急了些,它呼啦一下从黄鼬背上滑脱下来。世界又倾斜得不忍卒看。但它的情绪并没受影响,不管怎么说,它找到了使自己重新平稳地站立起来,并重新平稳地向前迈进的办法。良好的开端,往往就是成功的一半。
突然,灰满觉得自己肚皮咕噜咕噜叫。难以忍受的饥饿感袭上心头。它有希望活下去了,它要进食啦。它大口大口吞咽着两天前黄鼬捡回来的那圈牛肠子。牛肠子被太阳晒苍蝇叮的,已经腐臭了,但它却吃得十分香甜。
黄鼬高兴得呜噢呜噢叫。
练习两匹狼头并头身贴身六条腿协调一致地走路,比想象的还要艰难一百倍。
双双平稳地站立起来很容易,在平整的草地上用六条腿溜达也不算难。但这是远远不够的。狼不是绅士,可以永远悠闲地在平地上踱方步。是狼就要奔跑,要跳跃,要扑蹿。日曲卡山麓有平整的草地滩涂,更多的却是崎岖的山路和凹凸不平的山坡,还有隐没在荆棘里的鹿道和挂在峭壁上的羊道。从某种意义上说,狼的世界没有平坦大道。灰满知道,自己必须学会在坑坑洼洼的荒漠纵横驰骋,必须学会在险像环生的山道疾速奔跑,才算是真正平稳地站起来了。
为此,它和黄鼬吃尽了苦头。
在缓坡上疾速奔跑,两个个体很难配合得天衣无缝,稍不留神,节奏就错位,它就不仅仅是从黄鼬背上无伤大雅地滑脱下来,猛烈的惯性使它参差不齐的四条腿无法及时地刹住并站牢,它像块石头似的抛出去,摔得鼻青眼肿。零
点看书也不知失败了多少次,两个多月后,它们总算可以在缓坡上奔驰了。但陡峭的悬崖又像鬼门关耸立在它们面前。
开始攀登悬崖,六条腿艰难地在高低不平的陡壁间跃动,双方弹跳的力度难免有些差异,灰满一下子被黄鼬从背上颠下来,滚下陡壁,背上被锐利的岩角挂破了一条口子,流了不少血。狼如果攀不上悬崖,永远也休想喝到滚烫的羊血。伤口还没愈合,灰满又咬咬牙去登悬崖。这次是走挂在山腰上的一条羊肠小道。它贴着绝壁,黄鼬沿着边缘;小道太窄了,只有一头羚羊宽;双狼并行,拥挤不堪。黄鼬右侧那两只脚爪尽量往里收缩,才没踩空掉下去。它们小心翼翼地并肩行走着,突然,绝壁一丛野紫槿中飞出一只斑鸠,冷不防从灰满眼前掠过,它一惊,本能地躲了一下,身体在绝壁上蹭了蹭,黄鼬立刻就被挤出羊肠小道,跌了下去。幸好悬崖不太深,只有两三匹狼叠起来那么高,不然的话,准摔成肉酱。但就这样高,悬空掉下去,也着实摔得够呛,砰地一声,黄鼬身体砸在板结的山土上,好半天叫不出声来。钻灌木丛,更是一种残酷的折磨,双体并行面积扩大了一倍,也就招来成倍的毒刺。狼毛拔脱,狼皮撕碎,身上还会钉满毒刺,犹如被黄蜂蛰叮,红肿疼痛十分难受。有两次灰满在灌木丛中被荆棘刺破了眼皮,眼眶里灌满血,世界都变成了模糊的红灰满虽然是意志坚韧的狼,也受不了这份磨难。失败、失败、再失败,它的信心终于垮了。它怀疑自己跨在黄鼬背上,是否真的能恢复正常狼的活动能力。假如千辛万苦后,仍然不能攀悬崖钻刺窠走羊肠小道,还是一匹残狼,残狼一匹,这一切苦不等于白吃了吗?在又
一次从陡坎上滚跌下来后,灰满彻底心灰意冷了。它觉得自己的努力已经达到了极限,黄鼬充其量不过是义腿假肢,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改变自己残狼的命运。罢罢罢,莫莫莫,休休休。它躺在地上,任凭黄鼬怎么叫唤,怎么伏卧在它右侧用肢体语言招呼它跨上背来,都不予理睬。它累极了,不愿再作徒劳的努力。黄鼬的叫声渐渐粗鲁起来,低嗥咆哮,用狼爪不停地扒搡它,催促它站起来。它索性合起眼皮,装睡耍懒。突然,它觉得腿弯一阵刺痛,睁眼一看,是黄鼬在噬咬它。这一口咬得还挺重的,腿弯烙起一排齿痕。它被咬得性起,怒嗥一声,狠狠在黄鼬腹部回敬了一口,以牙还牙,是狼的信条。黄鼬身体抽搐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咕咕噜噜的呻吟,但并没跳开去,仍顽强地伏卧在它右侧。
灰满又无所作为地躺下了。
噢--黄鼬声嘶力竭地长嗥一声。
黄鼬是古戛纳狼群中的贱狼,在灰满的印像里,从来就是低眉顺眼的一副可怜相。可此刻的黄鼬,龇着尖牙,凶相毕露,两只狼眼瞪得溜圆,眼角吊向额角,含着杀机;狼尾平平抬起,在空中作扇状摇动,那是古戛纳狼群特殊的肢体语言,表达着内心的轻蔑与嘲弄,配上那套在狼舌和利齿间翻卷的咕咕声,就是在作侮辱狼格的辱骂:
你是懦夫、懒汉、胆小鬼!你血管里流动的不是狼血而是羊尿!
一瞬间,灰满像跌进火山岩浆般难受。它曾经是狼酋,虽说残废了,但狼酋的自尊尚在。
灰满发狠地策动黄鼬朝落羊崖跑去。光听落羊崖这名字便可猜出这座山崖的陡峭与险峻,山壁上有无数条两米高的石坎,布满了活动的鳞状石片,连崖羊稍不留神都会跌落下来,更何况是残狼!跌它个粉身碎骨算啦,灰满想。
灰满邪恶的心态倒无意中帮了它的大忙,寻找到了一个在复杂地形下双体并行的诀窍。叼住后颈皮就像驭手抓紧了缰绳,残肢用力抠进软骨就像骑手双腿夹紧了马肚子。两匹狼就像粘合成一匹了,六条腿很顺溜地翻过一道道石坎,不一会儿便登上山顶。
站在山顶,底下是连绵的群山和起伏的林涛,天边有一轮红日。极目远眺,大山的褶皱间白蟒似的古戛纳河由西向东蜿蜒,有无数小黑点在河谷间移动,那一定是正在奔驰的鹿群。山风浩荡,把灰满全身的狼毛吹得凌乱,更显得雄姿英武。它久久伫立山顶,体味着征服的快感和再生的喜悦。它攀上了正常的狼都望而生畏的落羊崖,它赢了。
黄鼬的后颈被咬裂了,渗出一滴滴血珠,顺着颈上的狼毫缓慢地滚动着,就像戴着一串玛瑙项链。
灰满心里油然产生一丝内疚和愧怍。
(五)
经过夏秋两季的努力,灰满和黄鼬双体并行已演练得十分娴熟。在平地上,灰满只需将两根残轻轻勾在黄鼬身上,便可六条腿错落有致地疾行,攀登悬崖峭壁,它一口叼住黄鼬的颈皮,两个身体便紧紧粘合在一起。走羊肠小道,路面过于狭窄时,它索性整个身体骑在黄鼬背上,稳当得就像一流骑手骑在一匹听话的马身上一样。钻灌木丛,也像走羊肠小道,所不同的是,它腾出两只前爪扒开拦路的葛藤荆棘,比独狼单行还要利索些。
双方配合得越来越默契,灰满只要一抬腿,一眨眼,一颤耳翼,一扫尾巴,黄鼬就心领神会,晓得该走该停该卧伏该跳跃该蹿扑。心有灵犀一点通,好像天生就是匹连体狼。
也不知是身体适应角色的变化,还是角色引导身体异化,黄鼬的身体不再往高处长,而是横向扩展,四肢粗壮有力,腰围变粗并向下微坠形成一条弧线,就像一具天然马鞍。右背软肋被勾出两只马蹄形小凹坑,深得能蓄住雨水。后颈皮也长出一块厚茧,粗糙韧实。
那天,灰满跨着黄鼬在山坡上奔跑,突然前面一丛曼陀罗里蹦出一只长耳朵兔子。灰满两眼放出绿光,策动黄鼬猛追上去。长耳朵野兔后肢比前肢长一倍,善蹿跳,速度不亚于狼。野兔还挺狡猾,逃命时两只剑麻叶似的长耳朵贴在脑后,凭着灵敏的听觉,不用回头,即可听清背后捕猎者的动静,听到捕猎者快追上来了,冷不防斜刺拐弯,捕猎者被惯性冲出老远,等扭过头来再追,彼此的距离已拉得很大了。在狼群中只有出类拔萃的大公狼才有可能只身捕捉到长耳朵野兔。单独一匹母狼或草狼望见兔子,尽管馋得流口水,也只能望兔兴叹。灰满跨在黄鼬背上,在平缓的山坡上追了老半天,也没能得手。有好几次眼看就要咬到短短的兔尾巴了,狡兔突然斜刺转弯,狼牙便咬了个空。黄鼬已累得吭哧吭哧直喘粗气,用眼光要求它停止追撵。灰满不愿半途而废。大半年来,它天天像鬣狗那样捡食腐肉,或者像猫头鹰那样嚼山老鼠,早吃腻了,吃得倒了胃口,好不容易遇到一顿候补美餐,岂肯轻易放弃。更重要的是,它吃尽苦头跨在黄鼬背上学走路学奔跑学爬坡学钻灌木林学攀登悬崖峭壁,究竟为的是啥子嘛?还不就是为了能像正常狼那样闯荡山林追逐猎物!它觉得眼前这场追猎野兔既是对所付出心血的一种本利回收,又是一场严峻的生存考验。追不上这只狡兔,它死也不会瞑目的。它将两根残肢毫不留情地抠在黄鼬软肋拼命朝前牵拉,快追,快追,这是一次命运的赌博,只能赢不能输!黄鼬口吐着白沫,竭尽全力狂奔着。又快咬着兔尾巴了,灰满看见,野兔长耳朵尖尖朝左扭曲,经验告诉它,狡兔又要故伎重演斜刺拐弯了,野兔的长耳朵在蹿跃时还起着舵的作用,可以使快速奔蹿的身体在急遽拐弯时保持平衡。兔耳朵尖朝左扭曲,预示着野兔朝左猛拐。可窥测出野兔的企图又能怎样呢,它不能策动黄鼬来个提前拐弯的,野兔的听觉比狼灵敏得多,它和黄鼬提前左拐,狡兔肯定就不拐弯了,这一来输得更惨。怎么办?黄鼬背上已汗湿了,狼的汗腺极少,一般是不出汗的,一旦出汗就是快累得虚脱了。这一口再咬不到该死的野兔,黄鼬就没有力气再继续追撵,将前功尽弃。要是两匹狼分头追就好了,前后夹击,或左右包抄,兔子即便再生两条腿也难逃厄运。它和黄鼬是两匹狼,遗憾的是无法拆开分头行动。拆开,灰满脑子里突然爆出一个亮点,它和黄鼬是组合在一块的双体狼,能组合为啥不能拆开?并起来是双体狼,拆开就是两匹狼。为了生存,值得冒险去试一试。
吱溜,野兔果然朝左斜刺拐弯
可怜的黄鼬,还照直奔跑;害狼不浅的惯性哟。
灰满已有准备,在狡兔斜刺拐弯的一瞬间,左侧两条健全的腿在地上猛蹬,右侧两条残肢在黄鼬背上猛蹬,它的身体从黄鼬身上脱离开了,一分为二,奇妙地拆开,起跳,扑蹿,攫捉,噬咬,犹如向左前方撒去一张灰色的天网。
狡兔做梦也想不到一匹双头怪狼怎么突然间变成两匹狼了。它的长耳朵再灵敏,也听不出组合狼的奥秘。它懵里懵懂地被压翻在狼爪下。
长耳朵野兔拼命挣扎着。灰满四条长短不一的狼腿站立不稳,只好咬着兔子在地上打滚。被惯性冲出老远的黄鼬赶来了,很快咬断了兔子的喉管。
灰满喝着滚烫的兔血,高兴得连声嗥叫。自从它伤残后,还是第一次吃到除山老鼠外的鲜活食物;更要紧的是,能逮着兔子,说明它灰满能像正常狼那样撵山狩猎,不再是要靠黄鼬去捡食腐肉来养活的残狼。似乎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关键时刻它还能从黄鼬身上拆开去。它朦朦胧胧感觉到这个拆开的动作是很有价值的,如进一步修正完善,它从天空扑咬,黄鼬在地面攻击,天上地下,不就是一种新颖独到闻所未闻的立体扑击吗?
它激动得浑身颤栗。
(六)
金色的秋天一晃就过去了,日曲卡山麓枫叶如火如霞。早晨,草叶覆盖了一层白纱似的清霜。冬天就要来临。按照狼的生物属性,每到冬天漂泊在外的流浪汉都要归到群体中去。灰满跨着黄鼬,离开了榆树洞。
(七)
踏着初冬的第一场雪,灰满回到了阔别大半年的古戛纳狼群。
狼群是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大致可划分七个台阶的地位层次。第一等当然是狼酋,第二等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第三等是成年母狼,第四等是老狼,第五等是狼崽,第六等是智力低下的或有某种缺陷的草狼,第七等是谁都瞧不起的贱狼。狼的社会地位的分布状况不是宝
塔形,而是橄榄形,两头尖,中间大。狼酋只有一个,贱狼也是个别;中层阶级居多数。
灰满一回到狼群就面临一个地位归属的问题。它不乏自知之明,它想,自己虽然曾经是狼酋,但已逊位,脱离群体有大半年时间了,现任新狼酋肉陀在此期间已在狼群中建立了足够的威信,绝对不肯把狼酋位置轻易交给它的。一群狼里不可能并列两匹狼酋。但它认为自己虽然说断了两只脚爪,却已能跨在黄鼬背上行走如常,还能逮着野兔,没有掉价,讨不回狼酋的位置,起码也应当跻身在出类拔萃大公狼这个阶层。对此它笃定泰山,充满信心
事实却给了它拦腰一棒。形容人遭受到意料不到的突然打击,说是当头一棒,因为人脑壳薄脆,头上挨一棒,不死也要伤。将当头一棒套用到狼身上,就会闹出笑话,因为狼是铜头铁腿麻杆腰,头上挨一棒,不会脑震荡;但假如麻杆腰上挨一棒,就会变成断腰狼。
灰满确实像挨了拦腰一棒,伙伴们都用怜悯、同情、好奇和鄙夷的眼光打量它,看它跨在黄鼬背上,就把它看作是黄鼬的附庸,黄鼬的寄生。不仅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们粗暴地把它排斥在外,母狼对它也不屑一顾,老狼也羞于与它为伍,连草狼都同它划清界限。它的地位一落千丈,和黄鼬划了等号,成为狼们所看不起的贱狼。猎获到食物,它和黄鼬只能站在争食的狼圈外,眼巴巴望着新狼酋肉陀和其它狼按等级秩序吃饱后,才轮得到它去捡食骨渣皮囊。夜晚宿营,它和黄鼬毫无例外地被驱赶到顶风的洞口或危险的树林边缘。有一次在山道上行走,它不慎撞倒了小狼崽阿嚏。阿嚏是母狼曼曼灌了口凉风打了个喷嚏钻出产道的,因此得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阿嚏;阿嚏不过被撞得在草丛里摔了个斤斗,擦掉几撮狼毛罢了,曼曼却恶狠狠地朝它咆哮。灰满想起自己当狼酋时,曼曼正腆着大肚子,那天半夜它一觉醒来想撒尿,刚起身便踩着一个软绵绵圆鼓鼓的东西,脚爪下爆发一声惨嗥,它吃了一惊,闪了个趔趄,低头仔细一看,黑咕隆咚的原来是踩着孕狼曼曼的肚皮了。曼曼看清是它,慌忙站起来舔它的脚,好像不是它灰满踩痛了它,而是它曼曼睡得不是地方妨碍了灰满。如今它不过是不小心撞着阿嚏一下,曼曼就翻脸不认狼,像训斥一条癞皮狗似的朝它嗥叫。还有一次,它捉到一只青蛙,刚要往嘴里送,那匹名叫马尿泡的老狼冷不防从背后蹿来,一口就从它嘴里抢走了青蛙。马尿泡算什么东西嘛,已老得上腭门齿全部脱落,臼齿松动,爪子磨平,唇须像枯草似的焦黄曲蜷,风烛残年,活脱脱一堆秃鹫粪便;人把差不多快黄土盖脸的老者喻为棺材瓤子,狼死了不睡棺材,一律天葬,秃鹫是森林最勤快最忠于职守的殡葬工,因此把老狼喻为秃鹫粪便。灰满想起自己是狼酋时,马尿泡捡到一窝野雉蛋,殷勤地把蛋叼到它面前,奉献给它。而现在,马尿泡竟敢从它口中抢食了!
伤心的事远远不止这些。
这天下午,狼群在日曲卡山脚下一块草甸子发现一群绵羊。绵羊肉比崖羊肉更肥腻可口,遗憾的是,一个背着双筒猎枪的牧羊人和一条白色牧羊狗守护着羊群。狼群埋伏在远远的树丛里,贪婪地觊觎着肥羊,却迟迟不敢出击。牧羊犬高大凶猛,更让狼望而生畏的是那支在阳光下泛动着蓝幽幽光泽的双筒猎枪,两根枪管都会喷火闪电,霰弹呈锥形罩过来,比狼腿快一百倍,比狼牙厉害一千倍。可狼群又舍不得放弃这些肥羊,时令已进入冬季,食物匮乏,都饿得慌呢。
灰满跨在黄鼬背上,躲在一丛斑茅草后面,透过草叶的缝隙望着草甸子里的绵羊,馋得口水大股大股从喉咙里冒出来。
突然,肉陀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站在它面前,尖尖的唇吻抵动它的腿弯,狼脸示意地朝草甸子偏仄,白眼里冷冰冰的视线在它和羊群之间来回逡巡。灰满明白,肉陀在命令它去把牧羊人和牧羊狗引开。
这是狼群想偷吃绵羊时常用的调虎离山的战术,先派遣一两匹狼佯装向羊群袭击,引诱牧羊人和牧羊狗朝它们追撵,等牧羊人和牧羊狗远离羊群后,埋伏在隐蔽处的狼群呼啸一声扑向羊群。等牧羊人和牧羊狗发现上当,返回羊群来救护,已经晚了,狼群已咬翻并叼着几头肥羊逃之夭夭。
担当引开牧羊人和牧羊狗重任的狼,当然就是诱狼。
灰满像掉进冰窖似的全身发冷。它很清楚扮演诱狼的角色将意味着什么。草甸子无遮无拦,诱狼直接暴露在牧羊人的枪口下,牧羊狗狗仗人势,会使出浑身解数纠缠着诱狼不放;当狼群叼走肥羊后,牧羊人往往恼羞成怒,穷追不舍,非要把诱狼置于死地而后快。灰满不愿做诱狼,倒不是害怕做诱狼凶多吉少。它不怕死,对狼来说,生存就是一连串的风险。要吃到绵羊,除了诱狼也没有其它更好的法子。它感到委屈和愤懑的是,肉陀竟然不挑老狼去担当诱狼,偏偏要选中它!
这不符合古戛纳狼群的行为规范。
过去也曾遇到过类似这样的事,一般来说,都是由门齿脱落的老狼去当诱狼。表面理由是,老狼饱经风霜,一生中曾与牧羊人和牧羊狗打过无数次交道,历练颇深,经验丰富,容易胜任。但更深层的含义却是,诱狼是桩九死一生的买卖,让生命之火行将熄灭的老狼去干,就算有个闪失,对群体来说损失也不算大。
每一匹狼都很明白其间的奥妙。
古戛纳狼群并不是没有风蚀残年的老狼,恰恰相反,秃鹫粪便还不少呢,库库、马尿泡、白尾巴肉陀指定它灰满担当诱狼,等于当众给它的地位定了性:它是匹残狼,生命的价值比秃鹫粪便们还低一等。
绝不能俯首听命去当诱狼,灰满想,如果它屈服肉陀的淫威,等于承认自己是一钱不值的残狼。它拧着脖子,站着不动。
肉陀威严的眼光盯着它,喉咙深处发出一串低沉的诅咒。霎时间,所有的大公狼都聚拢来,朝灰满龇牙咧嘴,一双双狼眼隐含着杀机。
灰满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它明白自己的处境,肉陀是狼酋,有权挑选诱狼,它不干,就是违抗命令的叛逆,就是犯上作乱的贼子,是要受到血的惩罚的。狼群已围了上来,它再犹豫,会被无情地撕成碎片。它不愿去当诱狼,但更不愿意屈死在伙伴的爪牙下。它别无选择。它只好怀着深深的屈辱,策动黄鼬钻出树林跑进草甸子。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牧羊人不是满脸络腮胡子额上刻着年轮般深深皱纹的老猎手,而是脸蛋光滑得像只鸡蛋性情浮躁缺乏丛林狩猎经验的少年郎。灰满还离得老远,他就慌忙开枪为自己壮胆。他的枪法同他的年龄一样稚嫩。当灰满假装中弹,从黄鼬背上落下来,瘸着腿颠颠踬踬哀嗥着逃跑时,他立刻就被假象迷惑了,真以为自己已成了百发百中的神枪shou,欢呼雀跃,兴奋陶醉,策着马追撵过来。更可笑的是,他竟然收起双筒猎枪,改用长长的套杆,来套它灰满的脖子。他大概看它步履维艰,歪脚歪身,以为很轻松就能擒捉住。也有可能这个正处在虚荣心膨胀的年龄阶段的牧羊少年一门心思要逮匹活狼好回寨子去炫耀,这使得灰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把牧羊人从羊群中引开的目的。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那条白色牧羊狗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汪汪狂吠着,朝黄鼬穷追猛撵,求胜心切,恨不得立刻咬死黄鼬好向主人邀宠讨赏。黄鼬虽说在同类中是平庸之辈,但怎么说也是狼,在山野里比牧羊狗总要跑得快些。
也多亏它急中生智,假装中弹负伤。它本来四条腿就长短不齐,角色天然逼真,没有破绽。也多亏黄鼬配合默契,在它快被骑马的牧羊少年追上,那根用野牛筋圈成的套杆在头顶晃动眼看就要落下来时,黄鼬突然一个急转弯,甩脱了愚蠢的牧羊狗,奔到它跟前,贴近它右侧,它两条残肢熟练地往上一跨,眨眼间,蹒跚仓皇的残狼变成了行走如飞的双体狼,一下子和奔驰的马呐喊的人狂吠的狗拉大了距离。牧羊少年如梦初醒,扔了套杆,想重新使用双筒猎枪,已经迟了;从背上卸下枪来需要时间,装填子弹也需要时间;在颠簸的马背上瞄准正在疾奔的狼,谈何容易哟。当双筒猎枪再度扣响时,它跨在黄鼬背上已逃到一大片灌木丛前。也多亏它和黄鼬练就了钻灌木丛的绝技,它咬住黄鼬的后颈皮,骑在黄鼬背上,两只前爪飞快扒开拦路的葛藤荆棘,很快在密不透风的灌木丛钻开一条弯曲如迷踪般的甬道。
这时候,即使换一位脸上有胡髭额上有皱纹的老猎手,即使换一条让狼闻风丧胆的猎狼犬,也回天乏术,不可能扭转败局了。
灰满刚钻进灌木丛,背后的草甸子便传来羊的哀咩和狼的嗥叫,惊惊咋咋,栖栖遑遑。灰满虽然看不见,但听声音可以感觉到,这是一场肆无忌惮的掳掠和屠杀。灌木丛外响起马的嘶鸣,由近而远,还响起狗狺狺狂吠,毫无疑问,发觉自己上当受骗了的少年牧羊人和牧羊狗正懊悔得捶胸顿足,急急忙忙回转去援救那些毫无自卫能力的绵羊呢。这当然是徒劳的。
黄昏,灰满跨在黄鼬背上疲乏不堪地回到狼群。收获不小,共叼回了五头肥羊。内脏和羊肉早被吃得一干二净,还剩下五只骨多肉少的羊头,是留给它和黄鼬的。虽说在这场精彩的猎羊中,它和黄鼬承担的风险最大,功劳也最大,但狼不是按劳分配,而是按地位分配的,它和黄鼬是残狼,留几只羊头给它们啃啃已经算不错的了。
黄鼬搂着羊头啃得津津有味。黄鼬本来就是一匹自卑感很深的残狼,有一口残渣剩羹吃吃就心满意足了。让狼群排斥在争食圈外也好,让狼群驱赶到顶风漏雨的洞口过夜也好,被母狼曼曼恶声恶气地咆哮也好,被马尿泡无端抢去青蛙也好,被不公平地指令去当危险的诱狼也好,黄鼬逆来顺受,默默退让,连愤懑的表情也不敢在狼脸上透露出一点来。
灰满不行,它虽然肚皮空瘪瘪的,但啃着羊头,如同嚼咬木屑,品不出鲜美,倒有无限苦涩。它晓得,今天自己皮肉没受丝毫伤害就成功地把牧羊人和牧羊狗引开了,纯属侥幸。幸运不可能永远伴随着它,假如它不设法改变自己的地位,小命总有一天会玩完。退一万步来说,古戛纳狼群在狩猎中再也碰不到需要诱狼才能解决的难题,灰满仍化解不开郁积在心头的这口闷气。它本是心高气傲的狼酋,两只脚爪残废了,一颗雄心并没沉沦。它无法忍受贱狼的种种不平等待遇。狼酋和残狼之间的反差太大,它有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要是早晓得回狼群后会被贬为贱狼,还不如当初脚爪被野猪咬残后暴死荒野呢。不行,它不能听任命运摆布,它一定要设法改变自己的恶劣处境。
它想,肉陀和其它伙伴之所以把它看成残狼,认为它是靠黄鼬才勉强活下来的废物,把它视作黄鼬的附庸和寄生。这是天大的误会和曲解,也是千古奇冤。它要用行为证明它们都错了。它等待着能表现自我价值的机会。
(八)
那只橄榄色的树鼩帮了灰满的大忙。
雪霁天晴,狼群经过一片冷杉林,看见一只长着松鼠般尾巴的树鼩正骑在一棵几围粗的冷杉树的横权上,掏食树洞里的鸟卵。
看来这是只有相当生活阅历的老树鼩了,狼群经过那棵冷杉树,它并不惊慌,也不躲避,仍专心致志地掏着鸟卵。它骑着的那根横杈离地面约三米高。它一定很了解狼的能耐,所以才敢如此傲慢地对待从树下经过的狼群。狼群虽然是日曲卡山麓超一流的狩猎部落,却有个无法克服的弱点和短处,就是不会爬树。假如此刻从树下经过的是只山豹或猞猁,它早就吓得屁滚尿流爬上树梢,利用树梢细枝的柔韧与弹性,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眨眼间便逃得无影无踪了。
看得出这只老树鼩曾不止一次地和狼打过交道,很摸狼的底,晓得狼的蹿高极限。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也顶多能蹿到二米五左右的高度。待在三米的横杈上当然很安全。
薄薄的阳光照在树鼩身上,橄榄色的树皮呈半透明状,隐隐约约望得见殷红的血浆和白嫩的肌肉。
狼们蹲在树底下,贪婪地盯着树鼩。树鼩的血可以解渴,树鼩的肉可以充饥。树鼩虽然在狼的食谱里算不上头等佳肴,但肚子饿了,吃什么都香甜。
几匹大公狼不自量力地向冷杉树横杈蹿跳,一个个扑空,连树鼩毛都没捞到一根。
新狼酋肉陀毕竟要聪明些,虽然也馋得伸直脖子干咽着唾沫,却没有向高高在上的树鼩发动徒劳的攻击。
豁嘴宝鼎滴着口水又愣头愣脑地扑了个空,老树鼩大概被吵得心烦了,暂停掏鸟卵,转过那张尖细的鼠形脸来,朝树底下的狼群瞪起一双小眼珠子,凶狠地漂漂嚣叫,四只爪在树皮上咯吱咯吱磨砺扣动,龇牙咧嘴的,似乎准备跳来下来同狼群一决雌雄。
狼群也大声嗥叫起来,指望树鼩被激怒后真有胆量跳下来较量一番。
这指望当然会落空。树鼩才不笨呢,不会跳下树来白白送死。它无休止地在横杈上重复那套准备跳下来噬咬的动作,无非是在拿狼开心罢了。
狼脖翘酸,狼眼望穿,树鼩仍在三米高的安全地域居高临下向狼群撒播着仇恨与藐视。
狼们心也痒痒,爪也痒痒,牙也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肉陀算是明智的,看出如此僵峙下去,只有白白浪费时间消耗精力,便长嗥一声准备率众撤离。
就在这时,灰满萌发出一个念头:蹿上去把这只可恶的树鼩拉下树来!它觉得自己有可能会成功的。长时间和黄鼬双体并行,它早就发现黄鼬朝前奔跑时,有一股冲力传递给它,使它可以用七分力气就跑得和正常狼竭尽全力时跑得一样快。黄鼬这股冲力可资利用。当然,黄鼬别说蹿到二米五的高度,就是二米也很困难,下辈子也休想越到三米高的横杈。但当黄鼬和它并体蹿到两米高时,它跨在黄鼬软肋上的两条残肢可以猛蹬黄鼬的脊背。让黄鼬在两米高的空中当一次垫脚石。这就像在两米的空中搭了块跳板,它利用黄鼬传给它的那股冲力,进行再度蹿高。它当然不可能像正常狼在坚实的地面那样再次蹿到两米五的高度,它或许只能踩着黄鼬的脊背借着黄鼬传递来的冲力使自己的身体竖立起来,这也足够了,它身体有一米多长,加上第一次双体蹿跃的两米,狼牙已能叼着树鼩了。
它兴奋地低嗥一声,用残肢用眼神用心灵间神秘的交流和感应,告诉黄鼬自己的企图。黄鼬望望它,又望望冷杉树横杈上猖狂得意的树鼩,丑陋的狼脸上浮显出迷惘与恐惧,本能地往后退缩了一步,喉咙里咔噜咔噜响,那是在规劝它放弃这疯狂的念头。
灰满发热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些。再度蹿高不过是它即兴发挥的一种灵感罢了,既没实践过,也没演练过,它实在没把握能否成功。万一在空中蹿不起来,或者蹿而不高,逮不着树鼩,尴尬地摔落下来,那落地的姿势肯定极不雅观,会被众狼认为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它从此再也休想改观自己在众狼心中的窝囊形像了。还有,黄鼬是否能在两米高的空中经得起它猛力踹蹬也是个问题,万一黄鼬被踹到地上跌断了腿骨什么的,那就是残上加残等于双倍废物了。
要不,还是安分守己顺着命运的河漂吧。
不,不。一种更为强大的冲动遏制住了内心的彷徨和动摇。它要是能把树鼩叼下树来,就可以证明自己残而不废,风采不减当年。别的狼都对树无可奈何,它们的无能方能衬托它的高能。双体并行再度蹿高,自己显而易见的缺陷转眼间变成其它狼无法企及的优势。更重要的是,是它在再度蹿高,它超越了狼的蹿高极限把树鼩叼下树来,众目睽睽,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有能耐的是它灰满,而不是黄鼬,黄鼬是它的铺垫,是它的坐骑,是它的陪衬,是它的跳板和弹簧;把它看作是黄鼬的寄生和附庸纯粹是一种颠倒黑白!它做梦都想找到这样一个能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太少太少了,普通狩猎,一片混乱,它再勇猛,也无法在群体的光彩中独领风骚。
狼群在肉陀的召唤下,已三三两两离开冷杉树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还犹豫什么呀。
灰满用两条残肢强硬地策动黄鼬朝那棵冷杉树飞奔过去。
是的,它完全有可能遭到惨败,但与其做一匹泡在屈辱中的残狼,还不如铤而走险去试一试。这真是孤注一掷,它押下去的是前途和命运。不是辉煌就是毁灭。
奔到冷杉树下,灰满扭头叼住黄鼬的颈皮,用力往上一提。黄鼬心领神会,猛地往上蹿跃。六条狼腿同时起跳,好极了,刚刚跳到两米高处。它松开嘴,两条残肢在黄鼬软肋上使劲一踹,黄鼬身体不由自主地侧翻过来,妙极了,它左侧两只健全的脚爪顺势迅速在黄鼬肚皮上踩了一下,再度蹿高,身体竖直起来,果真和设想的一样,它的狼牙和狼爪跃到了与树鼩平行的高度。
美中不足的是,虽然有黄鼬的身体作力的支点,但因左右两侧腿肢长短不一,力的迸发也难以均衡,身体往上蹿时,竟然自行旋转,转出了舞蹈表演的韵味,这和严肃的血腥的猎杀不太相称。
蹿高,旋转,前爪搂抱,张口噬咬,这一切都是在极短的瞬间完成的。
这一招确实够险的,要是树鼩的反应能力稍稍再敏捷些,在横杈上随意移动一下位置,灰满就会扑空。老树鼩是太大意了,也太经验主义了,从来没见过一匹狼跨在另一匹狼身上还能进行再度蹿高。也有可能这只狂妄的拿狼开心的树鼩被灰满滑稽的舞蹈化的旋转姿势逗乐了,看花了眼。白森森的狼牙出现在它唇吻前了,它还傻乎乎地呆在原地不动,尖厉的狼爪朝它脖子搂过来了,它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惊叫一声,转身欲逃,但已经迟了,狼牙咬住了它那只圆溜溜肉感很强的鼻子,狼爪搂住了它胖乎乎的脖颈。它疼得呦呦惨叫,四只爪子抠住树杆还想赖在树上不下来,无奈树鼩体小力弱,无法承受一匹成年公狼的重量,才坚持了几秒钟,就哗啦一声身体无可奈何地被狼爪抱着脱离了树杈。
几块树皮和几片树叶也纷纷扬扬一起掉了下来。
骄兵必败,乐极生悲。
灰满成功地把那只倒霉的树鼩从三米高的树杈拽了下来,一起跌落地面。它跛着两条腿,站立不稳,树鼩挣脱了它的搂抱想逃跑,立刻被观摩等候的狼群按翻在地。
树鼩离开了树的支撑,只能变成狼的佳肴。
黄鼬跌得很惨,被猛烈地从空中踹下来,侧身坠地,幸好不太高,树底下又铺着一层枯枝败叶,没伤着筋骨。它懵懵懂懂的翻爬起来,见灰满正狼步高狼步低在冷杉树下像陀螺似的打转,赶紧忍着疼痛跳过来,非常利索地钻进灰满的残肢下。
铺垫得恰到好处。
狼群围着树鼩,争抢着有限的肉食。
灰满用残肢示意黄鼬载着它挤到争食的圆圈里去。它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价值,它已经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了,它有权和狼酋肉陀一道享用肥腻可口的树鼩内脏。
黄鼬却踟蹰着不敢前去。黄鼬从懂事开始,早已吃惯了吃别的狼吃剩的残渣皮囊,它想都不敢想要挤进食圈同狼酋和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争食新鲜的内脏。它还不晓得滴着血浆的内脏是啥滋味。记得两年前它还半大不小似懂非懂,有一次狼群咬翻一头牝鹿,众狼正在围食,它瞅见老狼酋波波身旁有个豁口,便钻了进去,正巧波波用爪牙剖开鹿腹,一颗鲜红的鹿心还在轻轻颤跳,它闻到了一股诱狼的血香。它少不更事,对狼群社会森严的等级秩序还没有刻骨铭心的体会,觉得这颗还在纤颤的鹿心挺好玩的,就朝鹿心阿呜咬了一口,鹿心是狼酋的特权,它无意中触犯了波波的尊严。波波恶狠狠地在它脑壳上咬了一口,咬得它皮开肉绽,疼得在地上打滚。从此,它牢牢地吸取了这血的教训,再也不敢去争抢新鲜内脏了。
突然,黄鼬觉得自己后颈火辣辣疼,是灰满在噬咬它,灰满两只残肢也紧紧地勾住它的软肋,紧得就像要刺进它的皮肉。它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提心吊胆地往前走。
树鼩体积小,粥少僧多,肉少狼多,食圈围得很密,很多地位次等的狼都挤不进去,嗥叫着在圈外钻头觅缝。
灰满策动着黄鼬靠拢食圈朝争食的狼发出一声低嗥:我来了,快让开道!喧嚣的狼群也许是没听到,也许是听到了也不愿轻易让出位置,谁也没有动弹,谁也没有给它腾出空位。
这在它的意料之中,没关系,它有办法为自己找到合适的位置。
它绕到食圈右边,来到母狼曼曼和老狼马尿泡的后面,照准它们的屁股蛋各咬了一口.
它早就选定了这个位置,上首是清一色的出类拔萃的大公狼,既显眼又威风,它只要挤了进去,不用宣布,就等于把自己提升到了和这些出类拔萃大公狼平起平坐的地位。
选这个位置还有两个附带的好处。它是双体狼,必须同时赶走两匹狼才能容得下它;曼曼和马尿曼曼和马尿泡被咬得蹿跳起来,嗥叫着摆出一副厮斗状,但一看清是它,委屈地哼了哼,识相地扭身走开了。
新狼酋肉陀和几匹出类拔萃的大公狼没有出来干涉,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闷着头吃它们的东西。这无疑是一种默认。
灰满心花怒放,和黄鼬一起钻进空位。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狼们刚刚把树开膛破腹,它不客气地叼着一截肠子,嚼得满嘴溢香。
黄鼬也战战兢兢地品尝着美味的五脏六腑。
真该感谢这只树鼩,就像一个漂亮的舞台,让它上演了一出拿手好戏,就像一架登高的梯子,让它的地位迅速上升了好几格。
灰满正勾着头嚼咬肠子,猛然感觉到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正划过自己的脸,它抬眼看去,是肉陀在打量它。这目光冷得像冰雪,深得像古井,沉得像石山,辣得像山椒,苦得像黄连,酸得像青杏,混杂着惊诧与猜忌,比荆棘更扎脸。灰满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九)
灰满成了古戛纳狼群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但残狼的屈辱似乎还像影子似的甩不脱。
狼群在一片平缓的荒野行进。灰满的两条残肢轻松地跨在黄鼬背上,正走得顺溜,冷不防肉陀从后面挤上来,身体蹭了黄鼬一下,不轻不重,使黄鼬打了半个趔趄,慢了半个节奏,它灰满毫无防备,两条残肢喀橐从黄鼬背上滑落下来,刹那间变成匹举步维艰的可怜兮兮的歪脚狼。众狼都好奇地围过来,朝它嗤嗤哦哦叫,好像在观摩一场娱乐性很强的表演。
在短短的几天里头,已经是第四次发生这种事了。
第一次碰到这种事,灰满并没放在心上。群体行进,磕磕碰碰是难免的,它灰满不也有时会不小心撞着别的狼吗。偶尔的尴尬一下,算不得什么,它甚至都不好意思朝肉陀投去埋怨责怪的眼光。但接二连三地遭到肉陀蹭撞,灰满不能不怀疑对方是有意在恶作剧。
呦——它朝肉陀哀哀地嗥叫一声。我没招惹你,你干吗跟我开这样恶毒的玩笑呢?
肉陀假惺惺地干嗥了一声,甩了甩拖在两胯间的狼尾,似乎在为自己的过失进行道歉。
鬼才相信这种虚伪呢。你又不是没长眼睛,会瞎撞一气,灰满气愤地想。
假如是匹母狼、老狼或草狼有意蹭撞它,它早就不客气地策动黄鼬扑上去用爪牙狠狠教训对方了,非把对方咬得皮开肉绽不可,这辈子再也不敢冒冒失失地碰到它。但蹭撞它的是肉陀,肉陀是狼酋,地位比它高,它只好忍气吞声。算啦,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它小心翼翼地避开肉陀,肉陀在东边,它就避到西边,肉陀在南面,它就让到西面,特别是在狼群行进时,它不再走在肉陀的前头,而是跟在肉陀的后面,哼,看你还怎么来蹭撞我。
这真是一种可笑的鸵鸟式的回避。
几天后,狼群翻越雪山坳口到碱水塘去觅食,中途经过一座峭壁。灰满怕肉陀使坏,便防着一点,待肉陀先往上爬后,自己才跟在后面往上攀登。峭壁很陡,它咬着黄鼬的后颈皮正爬得费劲,走在前头的肉陀突然就失足滑了一跤,不偏不倚瞄准黄鼬滑下来,一屁股撞在黄鼬的脑壳上。黄鼬驮着它灰满的半爿身体负重登高,本来就已累得狼舌耷在嘴外,突然间肉陀又压下来,脚爪再也无力站稳,像坐滑梯似的顺着陡坡逡了下去。这当然会连累灰满,被拉扯着滚下坡。它右侧的腿比左侧的腿短了一截,无法像黄鼬那样四肢立定身体平衡地往下滑;它刚一滑身体重心就自左向右偏仄,一连串侧身滚跌,比螃蟹还螃蟹。更糟糕的是,它下滑了一丈多恰巧被一棵小树挡住,黄鼬却一口气滑下去十几丈深,峭壁地势险峻,黄鼬老半天也没能爬回它身边来。它歪着脚咧着嘴气急败坏地朝黄鼬呼叫,暴露出一种原形毕露的窘迫。
狼们都扭过头来看稀罕。母狼曼曼和老狼马尿幸灾乐祸地嗷嗷叫。
灰满羞惭悲愤的眼光投向肇事者肉陀。它看见,肉陀冷冰冰的眼睛闪动着讥讽与嘲弄,似乎在说,瞧你这副熊样,还算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吗?
霎时间,灰满明白了肉陀几次三番设法把它从黄鼬背上蹭撞下来的邪恶用心。这绝不是普通的恶作剧,而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暗算。肉陀是在制造机会让它一次又一次地把残狼的缺陷、短处、弱点和丑陋当众嚗光,蹂躏它的自尊,损坏它的形像。这样做的动机很明显,是害怕它灰满强大起来,和它争雄,向它索讨狼酋的位置。
灰满恨不得立刻扑上去与肉陀拼个你死我活,但它咬紧牙关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它虽然已经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了,但在众狼眼里的形像还不够高大完美,还没做出惊天动地的业绩,还没达到八面威风的境界,现在贸然扑上去,极有可能会触犯众怒,取胜希望很渺茫。它长嗥一声,把悲愤与悲凉冷凝成一个太阳也休想融化的坚强而冷酷的意志,藏进心底。
它要夺回狼酋的至尊地位!
一旦它成了狼酋,谁还敢来凌辱它?
本来它并没有要夺回狼酋位置的想法,起码暂时还没有。是肉陀用尊贵卑贱这柄魔扇扇起了它心里炽热的权力欲望。
肉陀,你会得到报应的。
(十)
这是头衰老的豹子,饥饿的豹子,生命烛火行将熄灭的豹子.古戛纳狼群跟踪这头老豹子已经整整两天了。
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刮得日曲卡山麓天寒地冻。狼群被饥饿催逼着,顶风冒雪,长途跋涉,到古戛纳河上游的温泉谷去觅食。千辛万苦来到温泉谷,却没发现食草动物,只看见这头老豹子卧在汩汩流淌的泉眼旁,缩蜷着身体烘烤着泉眼里氤氲的热雾,模样就像只放大了的煨灶猫。狼眼锐利,对生命现像洞如烛火,一眼就看出这头唇须焦枯眼角布满浊黄的眼眵糊的老豹子两只前爪已跨进地狱门槛了。瞧它那条豹尾,沾满了树脂泥浆,肮脏得就像根搅屎棍,毫无生气地耷落在地上;斑斓豹皮已褪色成模糊的酱黄,金钱环纹被岁月销蚀得荡然无存。它不时痛苦地扭动身体,想啃咬自己两只前爪掌,但豹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鲠着了,咬不实在,便哼哼唧唧呻吟着。
有丰富丛林生活经验的成年狼一瞧就明白,这头老豹子准是吃了箭猪,刚硬的箭猪毛刺进了前爪掌,或许还刺进了上嘴腭,所以才难受得如坐针毡。箭猪是日曲卡山麓一种行动迟缓肉质鲜美的小动物,但食肉兽即使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也不敢去逮箭猪;箭猪箭猪,顾名思义,全身的毛犹如锋利的箭,且含有毒性,在捕捉和噬咬过程中再厉害的食肉兽也难免会被箭猪毛刺伤,而一旦捕食者爪掌或嘴腔里留下几根箭猪毛,就会发炎溃烂,痛苦无比,还不易拔除。由此可准确地推断出,这确确实实是头在黄泉路上徘徊挣扎的老豹子,因为只有生命衰微实在逮不到其他食物差不多就要饿死的豹子才会去捉箭猪,而吃了箭猪,又加速了它的死亡过程。
用人类的饮鸩止渴来比喻,最恰如其分了。
假如面对的是头生命力还很旺盛的豹子,狼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豹体格比狼魁梧得多,力大凶猛,会爬树会凫水,奔跑的最高时速可达七十公里,细长的豹尾可像绞索似的活活把狼绞死,孔武有力的腭部配上那口利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狼的脖颈咬断。狼虽然具有群体威风,也很难在同一头正常的豹生死搏杀时占到什么便宜。而豹畏惧狼前赴后继的勇猛,也害怕狼群四面八方的扑咬,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来袭击狼。在日曲卡山麓,狼群和豹子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招惹不起谁。若硬要将狼群与豹来番较量,很有可能是两败俱伤,这当然对谁也没好处。
但遇到眼前这么一头生命衰微的老豹子,就另当别论了。力量的均衡已经打破,就有可能嬗变为吃和被吃的新型关系。更主要的是,狼群从日曲卡山麓顶风冒雪跋涉两天来到温泉谷,沿途几乎没吃到什么东西,当然也就对那身豹肉那腔豹血特别感兴趣了。
但狼群没有立刻使用暴力。这头老豹子虽然衰弱不堪,虽然爪掌和唇腭都刺进箭猪毛,但生命的烛火只是在飘摇曳动而没熄灭,还余勇可贾,能迸出最后一把力气来反抗。要是狼群此刻就扑上去,虽然最终也可能把这老家伙撕成肉块,但恐怕很难不付出惨重的代价。让这已被死神召唤的老豹子临死前弄几匹狼去垫背,也太不划算了。最稳妥的办法是等候老豹子生命烛火自然熄灭;它不能跑不能觅食,离倒毙为时不远了,顶多一两天,也许两三天,不是冻死就会饿死的。狼群只要耐心地跟踪在老豹子后面,瞅着它庞大的身躯在雪地上东摇西晃,四膝发软咕咚一声栽倒下去,就立刻蜂拥而上,在老家伙弥留之际用锋利的犬牙割开豹喉,还能喝到没来得及冷却的血浆哩。
守豹待肉,得来全不费功夫。
狼群散在离老豹子二三十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等待着。
老豹子发现狼群后,显得烦躁不安,支撑前肢从温热的泉眼旁蹲起来,两只豹眼竭力瞪圆,呵嗬唷吼叫了一声。
这是色厉内荏的恫吓,当然吓不倒狼。
后来,老豹子站起来走到离泉眼不远的一棵苦楝树下,搂抱着树干想爬上树去。狼群紧张了一阵。老豹子爬到树上,要死绝了才会被风吹落下来,就喝不到豹血了;要是老豹子死在摇篮似的树丫间,就变成悬挂在半空中的肉,可望而不可即,那才叫倒了血霉呢。幸好是虚惊一场,老豹子爬了几次都没能爬上树去。可以想象,无情的岁月早把尖利的豹爪磨平磨秃了,前爪掌上又刺进箭猪毛,红肿流脓,使它丧失了爬树功能。
再后来,老豹子起身离开温泉谷,大概是想离狼群远一点,摆脱不吉利的纠缠。
狼群自觉地闪开一条道,让老豹子走。山野白雪皑皑,北风凛洌,老豹子当然也就死得更快些。
老豹子顺着古戛纳河谷步履踉跄地往前走,狼群黑压压一片跟在后头,就像跟着一支奇特的送葬队伍,一支训练有素的专业收尸队。
老豹子走着走着,冷不防回转身来,向紧跟在身后差不多快踩着豹尾的大公狼哈斗和瓢勺反扑过来。遗憾的是,它骨架松垮,前肢疼痛,笨拙得还不如熊猫呢,连狼毛都抓不到一根。
这真是一场生命耐力的竞赛。
两天一晃就过去了。
狼群估量得很准,老豹子果然支持不住了。它本来就生命衰微,在雪花凄迷奇冷无比的古戛纳河谷不停顿不间歇地奔波了两天两夜,已折腾得快衰竭了。瞧四条豹腿,就像是天上的浮云捏成的,软绵绵轻飘飘神悠悠摇晃晃,已快支撑不住豹躯的重量。
雪光把荒野的夜映照得一片惨白。狼群也饥寒交迫,也困顿疲惫。狼酋肉陀把尖吻探进雪层,发出凄厉哀怨的尖嗥,立刻,群狼仿效,狼嗥声此起彼伏,划破了黎明前的岑寂。
那是狼在提前为老豹子开追悼会,念冗长的悼词。或者说是狼求老豹子速死的祈祷,想尽快喝豹血啖豹肉的心声。
豹毕竟是具有顽强生存意志的猛兽,一息尚存,就不会甘心让自己变成恶臭难闻的狼粪。它挣扎着走到一丛枯草前,艰难地用前爪抠扒着湿土。显然,它想找东西吃,哪怕半截腐蛇一窝冰冻鼠崽也好。
遗憾的是,枯草丛里除了雪和泥什么也没有。
狼酋肉陀闷声不响地蹿上去,一口咬住已差不多僵硬的豹尾,猛力拉扯。豹尾没拉断,拉出一坨豹屎来。老豹子吃力地转过身来,张嘴噬咬,肉陀只得悻悻地跳开去。
老豹子受了咬尾的惊吓,又未能在枯草丛里找到可以充饥的食物,真的绝望了。它知道自己已不可能逃脱这群已跟踪了它两天的饿狼,出于一种留恋生命的本能,它用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一块两米高的缓坡,蹲在一个三角形的石旮旯里,面朝狼群,背靠岩壁,负隅顽抗。
狼群散落在缓坡下,这是最后的等待。
阴霾的天际有几丝曙光忽而闪现忽而幻灭。
老豹子粗壮的脖颈已一点一点往下垂落,两只前爪像征性地朝前抓搔着,竭力想证明自己还活着,竭力想阻止贪婪的狼群前来扑咬。
老豹子不愿死,它要坚持到最后一分钟。
肉陀跳到石旮旯前,只等老豹子瘫倒在地,四肢抽搐,就率众扑跃上去。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桩古戛纳狼群和垂死的老豹子都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就在老豹子蹲着的石旮旯里,藏着一只雪雉,落着厚厚积雪的乱石把羽毛艳丽的雪雉遮得严严实实。雪雉的眼睛在黑夜里看不见,大概以为自己藏得很隐蔽,不会被发现,就没飞逃。老豹子胡乱地抓搔着前爪,身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倾倒,不知怎么的,一只后爪移动了一下,一脚踩进石堆里的雪雉窝。咯咯咯咯,岑寂的河谷爆响起一串雪雉的啼鸣。狼群和老豹子都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老豹子本能地抬起后爪,熹微晨光中,一只肥肥胖胖的雪雉噗地一声从石堆里蹿出来,准确地说应该是从老豹子的爪子底下逃出来;雪雉已受了致命伤,老豹子的后爪踩中了它的脊背,两根孔雀蓝的尾翎下拖着一长条粉红色的雉肠子。它的翅膀大概也被豹爪踩折了,没能飞起来,一蹿出窠就跌落在地,恰巧跌在老豹子的嘴边。它挣动翅膀,漫起一团轻烟似的雪尘。
老豹子不知是受到了希望的鼓舞还是被意外的幸运刺激得回光返照,黯淡的眼神骤然间流光溢彩,绵软的四肢刹那间坚挺起来,下垂的脖颈也昂然上扬,两只前爪按住雪雉,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啃咬。
老狼马尿泡发出叹息般的长嗥。
其实不用马尿泡体现,每一匹成年狼心里都很明白,古戛纳狼群要遭殃了。
顶着风雪在老豹子屁股后头跟踪了两天两夜,许多狼早已累得筋疲力竭,歪嘴耷尾,饿得头晕眼花,四肢发软,那情景比老豹子也好不了多少。只是想着很快就能饱餐一顿豹子肉,被美丽的希望激励着,才坚持下来。尽管这样,还是有几匹母狼和幼狼已差不多被饥寒摧垮,在雪地蹒跚,随时会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假如能即刻分食了老豹子,没说的,狼群当然是绝路逢生,枯木逢春。但雪雉已跌进老豹子的怀抱,狼群就面临了一场迫在眉睫的生存威胁。说到底,老豹子还没有老到寿终正寝的程度;丛林里的食肉猛兽也不可能活到自然善终的年龄,都是进入老境后因捕食困难而饿死在冬天的寒夜。一旦老豹子把雪雉吞进肚去,等于快熄灭的火塘撒进把干草,生命的火就重新会点燃,寒冷缓解,元气恢复,虚脱的身体也可能会某种程度地振奋起来,或许再过两三天也不会倒毙了。而狼群不可能再等两三天了,即使再等半天,起码会有一小半狼死于非命。
狼群也不可能重复或翻版老豹子的幸运,也在雪地里踩出只雪雉什么的来暂且充饥,继续同老豹子进行比马拉松还马拉松的生命耐力的竞赛。
狼群唯一的选择,就是谁能扑蹿上去,把已被老豹子搂进怀去的雪雉抢夺下来。
老豹子一旦失去了雪雉,精神和肉体也就都遭到了致命的摧击,立刻就会奄奄一息。
肉陀首当其冲,率先扑向蹲在石旮旯里的老豹子。它是狼酋,它比谁都更清楚局面的严峻与危急。身为狼酋,它有责任使狼群转危为安。
肉陀跳到老豹子面前,张嘴就朝老豹子怀里还在抽搐的雪雉咬去。老豹子十分清楚这只五彩缤纷的雪雉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便将沉重的身体紧紧压在雪雉上。肉陀只拔下一嘴雪雉毛,就被老豹子用脑袋顶下坡来。
老豹子居高临下,左右和背后都有坚硬的岩壁拱卫,易守难攻。坡虽说不陡,却很窄,狼群无法施展群体的威力。大公狼只好依次蹿上去格杀。
哈斗被豹爪掴歪了脸。瓢勺咬下一嘴豹毛,自己也被撕破了脖子。豁嘴宝鼎咬掉了半只豹耳朵,却也让豹牙咬跛了一条腿。
老狼、母狼和幼狼齐声嗥叫着,在坡下助威呐喊。
灰满也策动着黄鼬上去。它已经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了,危急关头当然义不容辞。它先来了个再度蹿高,跳到了老豹子的背上,可惜,没等它站稳,豹尾唰地一声便抡了过来,把它抽落下去。第二次灰满和黄鼬配合进行立体扑击,它咬豹脸,黄鼬咬豹爪,可恶的老豹子两只前爪左右开弓,一口豹牙朝天噬咬,把它和黄鼬双双打下坡去。
肉陀又连续扑了三次,都没得手。
狼群轮番向石旮旯冲击,连老狼和母狼也加入了战斗。没有间歇,没有停顿,扑蹿得比雨点还密集。每匹狼心里都很明白,不能给老豹子有喘息的机会,更不能给老豹子有啃吃雪雉的时间。
天亮了,雪停了,这是一个大雪初霁晴朗的黎明,玫瑰色的朝霞把白雪覆盖的河谷照耀得金碧辉煌。
不知是灿烂的阳光给老豹子灌注了活力,还是激烈的厮杀拧紧了老豹子食肉兽的神经,这发猪瘟的老豹子,似乎越斗越有精神了,两只前爪凶猛地撕抓着,豹牙咬得咯嘣咯嘣响,还不时发出一两声高亢嘹亮的豹吼。
真让狼怀疑这是否真是被死神召唤着的在黄泉路上徘徊的老豹子。
也许这是生命在死亡压力下迸发出来的一种潜能,一种奇迹般的生命聚焦。
肉陀发疯般地长嗥一声,全身狼毛耸立,再次勇猛地蹿了上去。凌厉的豹爪朝它背上撕下来。它不躲闪,也不退却,不顾一切地朝豹腹下钻进去。它要抠出被老豹子压在身底下的雪雉。它的脑袋已钻进豹腹了,它的两只前爪已攫住雪雉了。老豹子将两只豹爪死死按住肉陀的背,竭力不让它把雪雉抠出来。这时,机灵的哈斗和瓢勺一阵风似的相继跳上豹背,在老豹子后脑勺上胡啃乱咬。
灰满在坡下看得真切,忍不住在心里为肉陀喝彩。真棒,这才是狼酋风采,把生死置之度外,豹口夺雉。哈斗和瓢勺也不赖,配合得恰到好处。看来,狼群稳操胜券了,灰满想,老豹子后脑勺被咬,免不了会摇晃豹头腾出豹爪去反击,底下一松动,肉陀就可趁机把雪雉从豹腹下抠出来。一瞬间,灰满泄气得近乎失望了,肉陀如此刚勇剽悍,自己要夺回狼酋宝座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了。狼是崇拜力量的动物,有力量就有地位,看来肉陀比它想象的更有力量。
灰满的判断失误了。老豹子简直是魔鬼投的胎,狡猾无比,很懂得轻重缓急的道理,尽管后脑勺被咬得皮开肉绽,露出灰白的头盖骨,也不放松按住肉陀的两只豹爪,张嘴朝肉陀咬下去。幸亏肉陀大半截脖子已钻进豹腹,要不然的话,不当场呜呼哀哉,也会变成歪脖狼。老豹子咬中了肉陀背上那只像瘤牛一样高耸的肩峰。那坨肉咬起来的感觉一定不错,眨眼间肉陀肩胛被剖开了,露出白的狼肉红的狼血。肉陀在豹腹下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嗥,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才从豹嘴脱身,滚下坡来。
咬走了肉陀,老豹子后肢立起屁股上翘猛烈一掀,哈斗和瓢勺被掀到半空,跌进雪地,沾了一身雪,活像两条白毛丧家犬。
肉陀滚到坡底,怔怔地望着老豹子,表情沮丧绝望。突然,它长长地哀嗥一声,转身发疯般地向荒野奔去。昔日高耸的肩胛,像被风撕破的叶片,在背上飘零。
这无疑是一种临阵脱逃。
霎时间,灰满想起了三年前古戛纳狼群发生的帐篷惨案。那时古戛纳狼群数量几乎比现在多一倍,有五六十匹,狼酋是身高力猛智慧出众的大黑。也是连续刮了几天暴风雪,找不到可以充饥的食物,大黑就率领狼群长途跋涉到日曲卡雪山和尕玛尔草原交割地带一条小河边去袭击两头花奶牛。秋天狼群经过那里时看见过那两头花奶牛,脾气温顺,犄角很短,极容易捕获并撕碎。但花奶牛不是野生动物,而是人类豢养的家畜,小河边支着一顶黑色的帐篷,住着一老一少两个带枪的男人,还有一条黄狗。花奶牛圈在紧靠帐篷的牛栏里。秋天不是饥饿的季节,犯不着到枪口下去冒险,狼群只是看了看花奶牛,没有攻击。现在不同了,与其在暴风雪下冻成饿殍,还不如铤而走险。狼酋大黑是根据避重就轻的原则决定这次狩猎的。枪弹下损失几匹狼,总比全体都饿死要好得多。一顶帐篷两支枪,怎么说威力也有限,总比到几十家人家抱成团的村寨去袭击猪圈马厩要少担许多风险,村寨有无数支猎枪和如泼的弹雨。狼群也是顶风冒雪穿山越岭走得异常艰难,途中饿死了一匹老公狼,还遇到一次雪崩,埋葬了两匹大公狼。好不容易赶到小河边,狼们已个个饿得眼珠子发绿。黑色帐篷还支在河滩的草地上,狼群奋不顾身争先恐后地扑蹿上去,全傻了眼,帐篷里空空荡荡,牛栏里也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早已熄灭的冰冷的火塘。人、狗和花奶牛去向不明,也许冬天还没到他们就搬走了。狼群陷入了绝境。突然,几匹饿疯了的大公狼扑到大黑身上,穷凶极恶地噬咬起来。你是狼酋,你把狼群领到绝路,你就是灭种灭族的罪魁祸首;你是狼酋,平时让你享受特权,就指望你用出众的智慧和力量使种群昌盛,你做不到,只好请你贡献出你的血和肉以谢天下!大黑很快被撕成碎片,咬红了眼的大公狼又转而扑向老狼和贱狼,母狼之间也内讧迭起,每一匹狼都像得了狂犬病,丧心病狂地朝同伴扑咬,帐篷旁爆发起一场血肉横飞惨不忍睹的自相残杀。灰满、肉陀、宝鼎当时还都是未成年的幼狼,跟着精明的老狼**钻进小河边干枯的芦苇丛,才幸免于难。帐篷惨案使得兴旺的古戛纳狼群跌进衰败的谷底,数量锐减到三分之一,出类拔萃的大公狼几乎全部死光肉陀一定是觉得老豹子起死回生,狼群吃肉无望,已陷入绝境,它怕濒临死亡线的狼群重演帐篷惨案,怕自己成为大黑第二,所以才落荒逃命的。或许,豹牙撕碎了它肩胛上鹅蛋状的疙瘩肉,锐气受挫,意志崩溃,也是它突然转身朝荒野奔逃的重要原因。
群狼无首,乱成一团。
凄凉代替了悲壮,绝望代替了希望。狼酋是狼群的旗帜和灵魂,旗帜倒了,灵魂出窍了,士气土崩瓦解。母狼曼曼哀嗥着携带幼狼阿嚏逃向冰封的古戛纳河对岸;老狼马尿泡和白尾巴朝山崖一片灌木丛钻去;母狼们纷纷将自己的幼狼藏匿在自己腹下三年前的帐篷惨案记忆犹新,在整个种群都疯狂时,最易受到伤害的就是老狼、母狼和未成年的幼狼。
大祸临头,各自逃命吧!
古戛纳狼群眼看就要崩溃了。狡猾的老豹子趁着坡下的狼群陷于一片溃乱之际,赶紧从身体底下拖出雪雉来啃咬。
千钧一发的关头,灰满威严地长嗥一声,那气势那风度那临危不惧的神态立刻把惊慌失措的狼群镇住了。它不能让帐篷惨案在古戛纳狼群重演。再说,肉陀临阵脱逃,也等于是把狼酋位置拱手相让。它灰满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它灰满不登天堂谁登天堂。它豁出来了,为了种群,也为了自己!
老豹子刚要把雪雉塞进嘴,灰满已策动黄鼬再度蹿高扑上石旮旯,凶猛地朝老豹子颈侧咬去。老豹子慢了半拍,没来得及把雪雉囫囵吞下,只好又把雪雉塞回腹下压着,来对付灰满。灰满是靠再度蹿高跳上石旮旯的,黄鼬还在坡下没上来呢,它长短不一的四肢本来就站立不稳,被一只强有力的豹爪推搡着,根本无法于老豹子抗衡,眼看就要从结满冰棱的石旮旯上滚下来,节骨眼上,黄鼬及时赶来钻到它两条短爪下,这等于给它铺垫了一块跳板,它纵身一跃,嗖地蹿向那张丑陋的豹脸,两只狼爪狠狠朝那双豹眼刺去。老豹子本能地举起两只前爪来抵挡,黄鼬从下面一口咬住老豹子的颈窝。老豹子一爪撕下来,把黄鼬一只眼睛抠瞎了。与此同时,灰满两只前爪也刺进豹眼。一只狼眼换两只豹眼,还是赚了。老豹子疼痛难忍,又抬起豹爪来对付像蚂蝗似的叮在自己脸额部位的灰满,黄鼬趁机吱溜钻进老豹子虚开的怀抱,一口叼住雪雉的翅膀,猛力往后一拔,把雪雉从老豹子身体底下整个拖拽出来。老豹子知道,就目前的情景,雪雉比豹眼还重要,它立刻又落下豹爪想要按住雪雉,但已经迟了,黄鼬叼着雪雉已滚下坡去。灰满也从老豹子眼窝里抽出爪来,退出石旮旯。
老豹子算是尝到了能随意组合并进行上下立体扑咬的双体狼的厉害。它两只眼眶血肉模糊,颤巍巍站起来,冲着坡下的狼群吼了一声,做了个向下扑蹿的姿势它也确实从石旮旯下来了,却不是蹿,而是跌。跌下后,豹身侧卧在地,四肢不断抽搐,再也站不起来了。
它失去了雪雉,等于被抽掉了精神支柱;它的肉体全靠精神支撑着,精神垮了,肉体也完蛋了。
狼群呼啸着涌上来,吞食质次但量多的豹子肉。
(十一)
灰满重新成为狼酋。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怜肉陀,只当了一年不到的代理狼酋。
对灰满来说,不过是要回了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它也付出了代价,它的铺垫或者说它的跳板黄鼬被豹爪抠瞎了一只眼睛。对灰满来说,这不算太大的损失,黄鼬少了一只眼睛,并不影响驮着它跳跃奔跑。
灰满重新当上狼酋后,这才觉得自己真正站起来了。残狼的屈辱已成为一去不复返的往事。现在,再也没有哪匹大公狼敢奚落嘲弄或暗算它。进食时,它没动口,谁也不敢放肆嚼咬;宿营时,它位居中央,舒适而又气派。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出色而又合格的狼酋。它年轻力壮,智慧出众,受过九死一生的磨难,懂得生活的甘苦。它虽然右侧两只脚爪都短了一截,但残而不废,一点不影响它率众狩猎觅食,恰恰相反,它跨着黄鼬,变成一匹举世无双的双体狼,有两张狼嘴,有六条狼腿,有三只狼眼。再度蹿高使它能轻易把呆在树上的松鼠、青猴、灵猫什么的攫捉下来;立体扑咬,它总是对准猎物最自珍自爱的部位眼睛抠挖鼓捣,而黄鼬则趁机贴地钻进猎物的胸腹部猛烈噬咬最易受伤害的生殖腔。即使面对野牛、野驴这样的大型动物,在它威力无比的立体扑击下也会顾了头顾不了尾,很快丧命。最让它得意的一次,是在古驿道上迎面遭遇一队马帮,那位挎着猎枪的赶马人一见到它,大惊失色,枪也不敢打,骑着马转身就逃,一路逃还一路叫:山妖来罗,长着两颗狼脑袋的山妖来罗!
狼群十分轻松愉快地吃掉了落在最后面的那匹骟马。
在一次又一次的狩猎实践中,黄鼬磨练的越来越机智灵活,与它配合得天衣无缝。它做再度蹿高,黄鼬会仄转脸来觑准它的落点,飞快跑到预定位置,它一落地两只残肢便十分顺当地勾住黄鼬的软肋;进行立体扑击,它在猎物头颅间准备撤离时,只要发出一声短促的嗥叫,黄鼬便立刻从猎物怀里脱身出来,恭候在一旁。
无论是白天狩猎还是夜晚宿营,日日夜夜,灰满两条残肢总是跨在黄鼬背上。在众狼面前,它再没暴露出自己身体歪仄只能屈膝爬行的窘相。众狼落在它身上的眼光,早没了同情与怜悯,而是尊敬与佩服。没有谁再把它灰满看作是可鄙的残狼,都把它视为无与伦比的双体狼酋,连它自己也渐渐忘了身上的残疾。它有一种自己都快深信不疑的强烈感觉,它生来就是匹双体狼!它的光辉形像当然淹没了黄鼬,过去的黄鼬在古戛纳狼群中消失了。没有黄鼬,只有以它灰满命名的双体狼。连黄鼬保留黄鼬的名字也纯属多余。过去它把黄鼬看作是它的铺垫、坐骑、陪衬、跳板和弹簧,它觉得这些比喻式的理解还是肤浅了,还没有挖掘出事理的内蕴与实质。应该这么说,黄鼬是它灰满身体的组合部分,是意志的延伸,是灵魂的底盘。
天气逐渐转暖,食物也变得丰盈,在狼酋的位置上养尊处优,灰满瘦骨嶙峋的身体很快壮实起来,肩胛和腿弯爆出一坨坨栗子肉,狼皮被绷得比鼓面还紧。本来已脱落的狼毛重新长出来,浓密齐崭,色泽也越来越深,由浅灰变得乌紫,又像是一块蓄满雷霆雨雪冰雹的乌云。一旦恢复了尊严,当然也就会恢复形像。
它相信自己永远是匹顶天立地的双体狼。
(十二)
东风送暖百花争艳,春天到了。狼是季节性繁殖的动物,春天是春情勃发的美妙日子。灰满作为古戛纳狼群的狼酋,第一雄性。当然有传宗接代的本能。寻找配偶的优先权是仅次于食物的衡量群体等级秩序的另一重要标志。它当仁不让,要挑选最漂亮最健美最中意的年轻母狼。而狼群中好几匹待字闺中的年轻母狼也随着惊蛰雷声青草吐芽花蕾绽放而频频向它抛飞媚眼传送秋波搔首弄姿。
灰满没有想到,黑珍珠也会向它献媚。
每当狩猎成功,狼们饱啖了一顿后散落在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斑茅草丛里憩息消食,黑珍珠就会来到它面前扭动轻盈的腰肢蹿来跳去,有时是扑捉一只花蝴蝶,有时是追逐一只红蜻蜓。狼不是鸟禽,从不会对蝴蝶蜻蜓这样的小昆虫感兴趣。灰满心里明镜似的,黑珍珠无非是在把蝴蝶和蜻蜓当做道具,展演自己美妙的青春魅力和活泼鲜艳的生命情趣。
灰满跨在黄鼬背上,面对黑珍珠的露骨挑逗,眼热心跳,心里仿佛有一江春潮在涌动。但它咬咬牙,用两条残肢作了个轻微的示意,黄鼬比任何时候反应都敏捷,唰地一声来了个原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灰满扔给了黑珍珠一个后脑勺。
黑珍珠委屈地呜咽一声,停止了风情展销。
灰满忘不掉黑珍珠曾经对它的绝情。当它被臭野猪咬断脚爪,瘫倒在雪坑时,它希望黑珍珠能过来舔舔它含泪的面颊,慰藉它灰暗的心境,可这没心肝的小母狼,全不念旧情,连同情的眼光也舍不得施舍给它一束。它永远不会忘记,当狼群在代理狼酋肉陀的率领下围着它绕行三匝作诀别仪式时,黑珍珠不耐烦地把脸扭向一边,离去时,脚步轻松如常,没一点犹豫,没一点迟疑。它恨它的绝情,恨它的势利,恨它的忘恩负义。现在它灰满重新成为狼酋,它又恬不知耻地来卖弄风骚了。它灰满再情迷心窍,也不得不得出这么个结论:黑珍珠喜欢的不是它灰满,而是喜欢狼酋位置。
灰满在感情上已经受过一次骗了,它不能在同一个对象身上跌同样性质的第二跤。
像黑珍珠这样美丽聪慧的雌性,都有洞察雄性心扉的特殊天赋,都有几分狂热的执着。它并不因为灰满给它一个后脑勺就善罢甘休。它想,假如灰满真的对它恩断义绝无动于衷,尽可以用冷冰冰的眼光直视着它,用一种嘲弄的表情欣赏它的风情展销,只看不买,展销得再隆重再精彩也是白搭。灰满转身用背对着它,是没勇气继续观看,大概怕经不起诱惑,说明缺乏自信,立场很不坚定。希望会有的,它才不会傻乎乎地停止追求呢。
对狼来说,春天是一个感情浓烈的季节,也是一个可以提供很多让雌雄互吐情愫机会的季节。
那天,狼群在草甸子里围住了一头牝鹿。牝鹿肚子圆滚滚的,里头有小生命在蠕动。糯软香甜的鹿胎是狼特别钟爱的珍馐美馔。当灰满像股灰色狂飙从黄鼬背上猛刮过去,眨眼间就咬断牝鹿的喉管时,黑珍珠立刻蹿跳到灰满身边,噢噢欢呼着,摆动垂挂在两胯之间的狼尾,谦恭地舔灰满的两条左腿。这是狼社会常见的卑者对尊者的崇敬礼仪,不算做作。灰满心里美滋滋的,不管怎么说,有一匹年轻貌美的母狼来赞美自己超群卓著的力量和出神入化的狩猎技巧,总是一桩令公狼赏心悦目的好事。
一种无端的柔情开始在灰满心里发酵。
分食了牝鹿后,狼群跑到古戛纳河畔去饮水。太阳像只硕大无朋的金橘,蓝色的河面铺着一层落日的余晖。河谷笼罩着一层特别能撩拨情怀的淡紫色雾岚。每匹狼的肚皮都是胀鼓鼓的,塞满了美味鹿肉。没有饥饿之虞,狼就变得潇洒。夕阳暖融融,河水暖融融,狼心暖融融。河边草丛里传来绿螽斯求偶心切的嘶鸣,树枝上也有鸟儿在叫春。真是寻偶觅偶的好时光。已建立起配偶关系的成年狼们,双双隐没在茂密得连阳光都很难钻透的树林里。狭长平坦的河滩上,不时传来单身公狼粗鲁的嚣叫和年轻母狼卖俏的忸怩声。
灰满薄而长的舌尖卷成钩状,钓起一串串水珠来喝。水被太阳晒得温热,被河畔姹紫嫣红的野花酿得芬芳,喝一口沁入心肺。水亦醉狼,花亦醉狼,雾亦醉狼。可灰满却惘然若失,有一种无法吐泻掉的惆怅。
它需要一个异性伙伴。它觉得自己十分孤单。
古戛纳狼群不乏年轻母狼,它是狼酋,只要它看中谁,不说召之即来吧,也会一追一个准。可不知为什么,它对它们一概没兴趣。白眉妞臀部太窄;莎莎背上裸露着一大块癞皮;泡泡沫嘴歪得喝水都会吐泡泡;红尾巴健美倒是健美了,但那根绒毛紧凑的红尾巴真让狼怀疑血统是否有问题假如是一夫多妻制的狮群社会,假如是有播种机美称的雄梅花鹿,灰满不会有这等烦恼,矮中取长先找一个来,以解发情期的饥渴。
但灰满是狼,狼的婚配形态远比人类想象的要严肃得多。不说是严格的一夫一妻制吧,起码也是相对稳定的单偶制;不说是从一而终白头偕老吧,也很少有朝三暮四感情随便跳槽的现像。狼的这种婚配的严肃性是被严酷的生存环境和漫长的育儿周期逼出来的。狼崽不同与鹿仔,鹿仔生下来两个小时就会在草地上行走蹦跳,一两天后差不多可以和母鹿跑得一样快了,断乳后即能独立生活,不存在觅食的问题。狼崽就不同了,生下来要一周左右才能睁开眼睛,婴幼龄约一年半,脆弱不能自卫,要靠成年狼的悉心照料,才能在两岁半左右学会狩猎觅食,开始独立生活。再者,牝鹿通常一胎产一仔,母狼一窝崽少则两只、多则五只。一头牝鹿不需要雄鹿帮助即能毫不费事地独自将鹿仔抚养大;一匹母狼却极难只靠自己就完成养育后代的重任。鹿仔吃草,狼崽吃肉,获得新鲜肉食远比获得鲜嫩牧草要艰难得多,更何况还要投入相当的精力训导狼崽学习复杂的狩猎技巧。没有公狼的狼家庭,狼崽成活率极低。因此,母狼择偶,除挑剔公狼的体魄外,还十分注重公狼是否更愿意长时间陪伴在自己身边。生存需要就是进化方向,情感取舍就是行为准则。风流成性的公狼是很难受到母狼青睐的,久而久之,公狼基因中忠诚的一面越来越显现出来。
灰满既然不能浪漫轻率,便只好苦闷。
要是莎莎、白眉妞、泡泡沫和红尾巴有黑珍珠那样美丽的体貌,有黑珍珠一半的情趣就好了,灰满闷闷地想。
就在这时,黑珍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上游不远的河段,葱绿的草叶把它衬托得像朵黑牡丹。它双目含情,频频向灰满张望。从上游吹来的风,含着一股它的体香。它大概是发现清澈见底的浅水湾里有条细鳞鱼在闪动,噗通一声跃进水里,平静的河面飞珠溅玉,水汽喷进它的鼻孔,它打了个喷嚏,显得憨态可掬,天真而又可爱。
灰满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住了。
黑珍珠从浅水湾回到沙滩。金色的沙滩上铺着厚厚一层夕阳。它用爪子在沙滩上搔扒着,仿佛是要掬起夕阳揩干身上的水珠。而后,它又踏进一片野苜蓿,蹭动细腻的脖颈,梳理那身黑得发亮的狼毛。
灰满像灌了一肚子岩浆,浑身热得快燃烧了。
它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对黑珍珠无动于衷。无论体态、毛色和狩猎本领,黑珍珠在古戛纳狼群的母狼里是第一流的。美狼配狼酋,天造地设的一对。是的,黑珍珠曾经伤过它的心,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它灰满是大公狼,公狼对母狼应表现出宽容。其实,也不能太怨恨黑珍珠了,它想,站在黑珍珠的立场设身处地想想,在当时情景下黑珍珠表现出绝情绝义也不是不能原谅的。狼不是狗,狗因为不愁吃不愁喝,没有险恶丛林的生存危机,尽可以温情脉脉,把感情摆到至上的位置。狼的世界从本质上说就是一个权衡利害的世界,感情不能当肉吃,只能是生存第一感情第二。在生存选择面前麻利地与旧感情决裂,完全符合狼的道德范畴。那时候黑珍珠如果慈悲为怀地多给它灰满几眼怜悯,又有什么意义呢?徒增伤感的缠绵而已。于事无补的怜悯是假怜悯,黏黏呼呼的生死离别完全不符合狼性。黑珍珠看着它变成了一匹站不起来的残狼,毅然决然弃它而去,表现出超凡意志,更像匹真正的狼。它想,它重新成为狼酋后,黑珍珠又重温旧情,站在狼的立场上,也是可以理解的。谁不想地位升迁步步登高?
好几匹大公狼都觊觎黑珍珠的美貌,垂涎三尺呢!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快乐的生活重新开始,灰满想。
灰满策动着黄鼬朝黑珍珠靠近。
野苜蓿花的馨香和黑珍珠玉体的芳香,嗅得灰满心旌摇曳。野苜蓿铺着一抹晚霞,富丽堂皇,那轻烟似的暮霭就像挂着一笼含蓄的帏帐。身边是淙淙流水,远方是巍峨的雪峰,野苜蓿吸足了阳光的温馨,那是大自然赐予的最理想的婚床。
灰满激情澎湃,踏进野苜蓿。突然,它觉得自己无缘无故停了下来。它可不想停顿,不想耽误这美妙时光,不想辜负这旖旎春色。它身体朝前倾动,两条残肢也在黄鼬软肋间示意着。吱溜,它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旋转。本来自己的脸已凑近黑珍珠的脸,现在却背对着黑珍珠,扔出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后脑勺。这不是它的本意,一定是自己被即将到手的幸福弄得晕晕乎乎,拨错了策动方向,它想。当然要尽快地再旋转回去。它用残肢作了个明显的旋转指示,奇怪,属于自己另一半身体的黄黝木然僵立,毫无反应。它以为自己的指示不够明确,便侧身轻嗥一声,两条残肢狠劲揿动,差不多快抠进黄鼬软肋的皮肉去了,它的身体还是未能如愿旋转。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在这节骨眼上出这样的差错呢!
黑珍珠大概也按捺不住体内勃发的春情,嗖地一声从背后蹿到它面前。这倒省免了它的旋转。灰满转忧为喜,伸出舌头想去亲近,吱溜,它的身体又平白无故地首尾颠倒了。它这才清醒过来,是黄鼬在捣乱作祟。自它跨上黄鼬的背重新站立起来后,黄鼬从来百依百顺,它要往东,绝不敢往西。它从来就认为黄鼬的脑袋是它脑袋的翻版,黄鼬的精神是它精神的复制。想造反了不成?灰满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扭头一口咬住黄鼬的一只耳朵,使劲撕扭,逼迫黄鼬再转回去。
它是双体狼,它不能容忍自己的另一半身体违抗自己的意志,它也不能让自己的另一半身体在自己钟爱的母狼面前损害自己的光辉形像。
黄鼬任凭它怎么撕扭也不动弹。
黑珍珠生性聪慧,善解狼意,似乎很能理解它的苦衷,又蹦跳到它面前。这猪娘养的黄鼬,又要故伎重演出它洋相了,身体想再度转动。这次灰满有了防备,咬住黄鼬耳朵不放。
呦哟——黄鼬拧着脖子发出一声嗥叫,声音绵长尖细,如泣如诉,透出无限悲凉。
灰满紧紧地咬住黄鼬的耳朵不放。
黄鼬拼命挣动,噗地一声,半只耳廓被咬断了;它惨叫一声,扭身蹿出去,跑进朦胧的夜色。
灰满像是失去了半爿身体,双体狼眨眼间变成了单体瘸脚狼,站在苜蓿花丛中,滑稽地歪仄着身体。失却了黄鼬身体的支垫,世界又倾斜了。它炽热的情怀还没及时冷却,它还冲动地向近在咫尺的黑珍珠靠拢去。歪脚歪走歪步歪行,歪得连它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噗通,它跌倒在地,四条腿屈膝跪伏,这才保持身体平衡,却又明显比同类矮了一截。
黑珍珠那双细长的狼眼里,脉脉温情疾速冷却,好像终年积雪的日曲卡山峰有块坚冰掉进它眼眶去了;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着,震惊、茫然、疑惑、嫌弃、憎恶。当灰满在炽热情怀的惯性下朝它歪步靠近时,它尖嗥一声跳开了。那神态,就像路上有一泡发酵的狗屎,本能地要躲开这熏天的臭味。
灰满求援地望着黑珍珠。别离开我,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来吧,靠近我,我就是你不断抛飞秋波奉献媚态的狼酋灰满。我为了你不惜得罪自己身体的另一半,你总不至于翻脸不认狼吧。黄鼬走了,这又丑又笨的母狼走了不足惜,顶好让它喂老虎去。来吧,你来顶替黄鼬的位置,重新组合新的双体狼,一定会比以前更仪态威猛,气宇轩昂,所向披靡。
黑珍珠连连朝后退却。
一阵凉风掠过河面,带着浓重的湿气,吹拂着灰满的身体。它热昏的脑壳总算有了几分清醒。它现在已不是威风凛凛让同类胆寒的双体狼。它是跛狼、残狼、站不直的废狼。黑珍珠爱的是六条腿的双体狼酋,而不是连自己身体都无法平衡的残狼。它在黑珍珠面前暴露了自己丑陋的虚弱的原形,那浓浓的爱意当然也就像雾似的飘走了。过去它头上笼罩着双体狼酋的光环,现在身上凝结着的是一团残狼的晦气。黑珍珠不是黄鼬,不会牺牲自己来当它的拐杖,做它灵魂的再生和意志的延伸,做它身体的另一半。
黄鼬并没跑远,就在苜蓿地外的河滩上奔来跑去,发出一声声委屈的嗥叫,被咬坏的耳廓里滴出来的血浆濡湿了半张狼脸,那模样就像刚从动物园逃出来的囚狼。
苜蓿花丛中异常的举动惊动了散落在狭长河畔的狼群。好几匹狼都跑来瞧热闹。灰满卧在开着紫色碎花的苜蓿里,一动也不动。它不能动,也不敢动。它一动就会露拙,一动就会威信下跌。它绝不能在臣民面前暴露出残狼的窘迫来。可好几匹爱管闲事的狼瞅瞅黄鼬,又瞅瞅故作镇静的它,嚣叫个不停,肉陀、哈斗和瓢勺还歪嘴斜目的扮着怪相,面露鄙夷。
灰满冲着失魂落魄的黄鼬呲牙咧嘴嗥叫一声。假如它现在能站起来,能像正常的狼那样扑蹿跳跃,它会毫不犹豫地扑到黄鼬身上,不咬断它的喉管也起码要咬掉它的另一只耳朵,让它变成无耳狼!它恨透了黄鼬的背叛。
灰满的恼怒是有理由的。是的,黄鼬使它由残狼变成名声显赫的双体狼,但它也成全了黄鼬,恩惠双向交流。黄鼬过去在古戛纳狼群算个什么东西嘛,丑八怪,鼻涕虫,没谁瞧得上眼的贱狼,吃的是骨渣皮囊,睡的是灌风漏雨的次等角落,瘦得皮包骨头,狼毛黯淡得就像秋天的枯叶搓成的。但自从与它灰满合二为一成为双体狼后,地位扶摇直上,可以说是和它共同享用着狼酋荣耀。吃的是糯滑可口的内脏,睡的是安全温暖的狼圈中央。从此不再受那奴役的苦,身体养丰满了,狼毛也有了光泽。虽说在豹口夺雉中失去一只眼睛,但得到的比失去的要多得多。没有它灰满,黄鼬能有今天吗?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竟然敢坏它好事,弃它而去,让它在众目睽睽下跪卧在苜蓿花丛里不敢站起来。
肉陀、哈斗和瓢勺不怀好意地在它身边转来绕去。这些都是野心勃勃的大公狼,信奉的是强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它们的狼眼绿荧荧的,早没了平时的尊重与服从,而是疑窦顿生,东瞧瞧西闻闻,似乎要看出什么蹊跷来。
它必须尽快站起来,灰满想,要抢在这些个桀骜不驯的大公狼发现它是匹不堪一击的残狼前站起来,恢复双体狼的威风与尊严,才能避免篡位夺权的祸变。它心里很清楚,自己虽然曾豹口夺雉扭转乾坤挽救了古戛纳狼群免遭崩溃,但并不能因此而终身为酋;狼群社会没有功劳簿,没有旧事重提的习惯;昨天它辉煌,它便是狼酋,今天它倒霉,地位便暴跌。
它声嘶力竭地向黄鼬咆哮,想威慑住黄鼬叛逆的狼心。遗憾的是,黄鼬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搭错了神经,根本不予理睬,仍像疯了似的呦噢呦噢哀嗥,东蹦西蹿,蹿到黑珍珠面前时,喉咙里咕噜咕噜发出一长串刻毒的诅咒。
灰满明白,黄鼬是出于一种嫉妒才弃它而去的。这丑八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尊容,也配和狼酋结为终身伴侣么?!可是,不立刻把这该死的丑八怪召唤回来,酋位就有可能得而复失。突然间,灰满觉得自己无比虚弱,那高耸在它心尖的双体狼的自尊与自信动摇了坍倒了夷为平地变成一片废墟。它觉得自己的命运实际上并没操纵在自己手里。什么双体狼,是它自欺欺狼的童话。现在摆在它面前的有两种选择,要么坚持自己的感情取向,它就是喜欢黑珍珠,你黄鼬要跑掉就滚它妈的蛋好啦,残狼就残狼,对狼来说反正活二十年左右大家都要死。如此选择倒是挺有骨气的,也挺解恨的,可是……可是黑珍珠它……灰满看见,黑珍珠正朝四肢健全肌腱发达的肉陀风骚地甩动尾巴,这弯子转得也太快了点!
还有一种选择,就是向黄鼬道歉,扼杀自己心里那片如痴如醉的春情,向现实屈服,向命运投诚,这虽然很痛苦,却能平息风波,使它重新成为不可一世的双体狼。
还是后一种选择比较明智。
灰满不再扯着脖子咆哮,它干咽了一口唾沫,将粗哑的嗓子洇湿得柔润些。噢欧,噢欧,朝黄鼬叫唤。这像是落难公狼在召唤相依为命的伙伴,这当然有失它狼酋的身份,但它已顾不了这么多了。
黄鼬呜咽了一声,颠颠地跑过来,跑到离它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又停住了,回身朝近旁的黑珍珠扑咬。黑珍珠也不是省油的灯,气势汹汹回击。黄鼬抵挡不住,绕到灰满背后,嗥个不停。
灰满听懂了黄鼬的心声:它不相信它真的不再留恋黑珍珠了,它怕它火烧芭蕉心不死,它要它拿出行动来证明对它的忠诚,它才肯回到它身边去。
这是有前提的和解,有代价的妥协。
灰满心一横,将阴毒的眼光瞄向黑珍珠。
黑珍珠见黄鼬躲到灰满身后,便径直蹿起来,跃过灰满的头顶,去咬黄鼬。
一条黑色的光带从灰满唇吻上方划过。
猛地,灰满用四只膝盖支撑着大地,狂嗥一声,伸长脖子向上咬去。这一口咬得又狠又准,一排尖牙全嵌进黑珍珠柔软的腹部。黑色的光带骤然跌落,变成一只满地乱滚的黑球。
月光下,灰满两只狼眼里泪花闪烁,一颗狼心沉进无底深渊。虽然黑珍珠有负于它,它还是打心眼里喜欢黑珍珠的。那锦缎般闪光油亮的黑毛,那婀娜多姿的体态,那仿佛用麝香擦过的体味,都令它神魂颠倒。永别了,美妙的春情。它晓得自己这一口咬下去,算是咬断了它和黑珍珠过去所有的情丝爱线,从此以后,它和黑珍珠就成了眦睚必报的冤家对头。它虽然咬在黑珍珠的身上,自己的心尖也像被毒蛇咬了似的痛。
它歪歪地站了起来。
黑珍珠发出一串凄厉的嗥叫,腹下滴着血。
或许是它咬得太重太凶太狠毒太莫名其妙太不近情理引起了众狼的不满,或许是见它双体一分为二身体歪倒已失尽狼酋风采,几匹大公狼呼啦一声围了上来,气势汹汹,张牙舞爪,意谋不轨。
突然,黄鼬像阵风似的奔到它右侧,十分熟练地做了个半蹲姿势。它晓得黄鼬会这么做的,它张嘴去咬黑珍珠,其实就是在向黄鼬表明自己的悔过之心,这是一种最有效的召唤。它轻轻一跨,两条残肢就麻利地勾住了黄鼬的软肋。刹那间,两个被拆散的单体合二为一,它又是令狼生畏的双体狼酋了。
围上来的大公狼你望我,我望你,不知所措。
灰满跨在黄鼬背上,威风凛凛地长嗥一声。那嗥叫声挟带着王者的气势,高高在上,傲视一切,目空一切,具有不可抗拒的威慑力量。
肉陀、哈斗、瓢勺和宝鼎都不由自主地缩短脖颈,曲蹲四肢,朝后退却。
危机过去了。
黄鼬扭过脸来,将粗俗的脖颈在它脸颊间摩擦,大概是在对它表示抚慰,可能还含有点卖俏的意思。灰满感到恶心,可又躲不开。灰满的狼牙无意间触碰到黄鼬脆嫩的喉管,一瞬间,产生一种冲动,极想顺势一口咬下去,极想听听喉管被咬断的那声脆响,它想,那一定比大雪天叼着只羊羔更令它感到痛快。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
它还要活下去,还要做双体狼酋。
(十三)
灰满跨在黄鼬背上再没了那种牢不可摧的稳固与自信。它觉得双体狼其实丝毫也没改变残废的事实,不过是一种暂时的修补和巧妙的掩饰罢了。
表面上,它仍然是古戛纳狼群的双体狼酋,可一种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却像影子似的伴随着它。为了摆脱自卑的阴影,它在众狼面前表现得比过去更英武勇猛,哪怕面对长着一口利牙的狗獾,它都会毫不犹豫地策动黄鼬从正面猛扑上去,旋风般地把狗獾的喉管一口咬断。它的头颅比过去抬得更高,眼角也吊得更斜,尽量表现出不可一世的非凡气度。狼群中地位卑贱的老狼或草狼偶有过失,它决不轻饶,把权势和威严发挥得淋漓尽致。有一次,狼群栖息在一个小山洞里,半夜下起滂沱大雨,老狼马尿泡本来是躺在洞口的,大概受不了风浇雨淋,偷偷挤进洞来,昏头昏脑一直挤到它灰满身边。它怒嗥一声扑上去,把马尿泡咬得皮开肉绽,逐出山洞,在风雨雷电中呆了整整一夜。它这样借题发挥,是要向众狼证明,更重要的是要向自己证明,它还是匹身心两健的双体狼酋。
奇怪的是,这一切努力都无法抹去它心灵上的阴影。
一天半夜,它感觉到自己右侧的身体凉飕飕的,从梦中惊醒,以为黄鼬又弃它而去,哀嗥起来,结果是虚惊一场,黄鼬不过是发现一只毒蝎子快爬到身上来了,便挪了挪窝。
唉,风声鹤唳,差不多变得神经质了。
外在的刚强和内在的虚弱形成强烈反差,促使灰满异想天开:假如天底下所有的大公狼都是残疾,你也残,我也残,它也残,大家都残,价值对等,你也不能笑我,我也不能笑你,就好了,它倾斜的心理就能得到平衡,紊乱的心绪就能恢复宁静。
可惜的是,它没法使古戛纳狼群中所有的大公狼都变成残疾。
(十四)
豁嘴宝鼎露骨地向黄鼬大献殷勤。
每当灰满策动着黄鼬用再度蹿高和立体扑击猎获了斑羚或马鹿后,其他狼都涌上来舔它灰满的身体并嗥叫致意,就宝鼎与众不同,嗷嗷叫着,来到黄鼬面前,钦佩的眼光直勾勾盯着黄鼬,舔着黄鼬的前肢,向黄鼬顶礼膜拜。
每天清晨,一轮红日刚刚挂上日曲卡雪峰,宝鼎就来到黄鼬视线所及的地方,飞快奔跑,一个接一个蹿高跃起。在火红朝霞的映衬下,宝鼎黑黄混杂的狼毛泛动着一层炫目的光晕,饱满的肌腱凹凸分明,充分展示出雄性的健美与力度。
宝鼎看黄鼬,那双狼眼亮得像闪电,就像两股企图融化冰层的流火,毫不掩饰一种雄性对雌性的思慕与渴望。
连傻瓜也不会相信宝鼎这么做是出于发情期的一种自然冲动。
虽说黄鼬自从和灰满合二为一变成双体狼后,由于地位擢升,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过去丧家犬般的贱相一扫而光,组合在它灰满右侧趾高气扬地也有几分富贵气了;但黄鼬四条狼腿天生就短,身段丰满后,那腿就显得更短,短得简直有点畸形了。脊梁下陷,变成难看的马鞍形;还缺了半只耳朵,瞎了一只眼,严重破相。而宝鼎虽然被鹿蹄踢豁了嘴,不过稍稍有碍观瞻而已,并不影响噬咬,仍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宝鼎那条被老豹子咬跛的腿也早就痊愈,不瘸不拐。按宝鼎的地位,虽然追不到像黑珍珠这样的美貌母狼,但中等档次的配偶并不难寻。事实上泡泡沫经常有事没事围着宝鼎转悠,很有点那个意思。泡泡沫除了天生一张歪嘴喝水时会吐泡泡外,身材、毛色和气质都可以和黑珍珠相媲美。宝鼎是豁嘴,豁嘴配歪嘴,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宝鼎对泡泡沫视而不见,偏偏来打黄鼬的主意。
灰满一眼就看穿宝鼎讨好黄鼬的真正目的。
宝鼎也是天生一匹野心狼,总想出狼头地,那张豁嘴就是最好的证明。那是老狼酋波波老眼昏花刚刚掉进猎人的陷阱,肚皮被竹签扎通还没最后咽气,灰满和肉陀这对并驾齐驱的双杰还没来得及展开争权恶斗,陷阱旁的树林里突然跑出一头长着八叉大角架的公鹿。饥饿的狼群立刻把公鹿团团围住,树林里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杀。公鹿不像牝鹿和鹿崽,被狼群围住后会魂飞魄散束手待毙;公鹿凭借着头顶那对琥珀色的坚硬的角架和四只强有力的鹿蹄会作一番抗争。按狼群对付公鹿的传统习惯,是先围而不咬,用嗥叫用佯攻用四面八方的不停的骚扰耗尽公鹿的体力,摧毁公鹿的求生意志,等公鹿差不多筋疲力尽时再由四、五匹大公狼前后左右一起扑上去撕扯噬咬。这样时间虽然拖得久些,但狼群可避免无谓的损失。但这一次,宝鼎却一反传统,狼群刚将公鹿围住,它就迫不及待地扑蹿上去。很明显,这家伙看着古戛纳狼群酋位空缺,像借这场狩猎崭露头角,威震狼群,脱颖而出,升格为酋。公鹿刚刚被围,锐气尚在,暴烈地晃动角架,即使雪豹面对这种情况也会有所顾虑。但宝鼎为了出狼头地不惜铤而走险。它第一次扑蹿到公鹿的肩胛,被公鹿一阵狂跳颠了下来,差点被鹿角扎通肚皮。它还不汲取教训,绕到公鹿的身后紧接着就再次冒冒失失扑了上去。机警的公鹿早有觉察,当宝鼎蹿到半空时,猛地尥蹶子,一蹄踢在宝鼎嘴上,宝鼎当场就被踢得像只风筝飘起来,跌到地上老半天没叫出声。这家伙酋位没捞着,反赔了半张嘴,从此变成了闭不拢嘴巴的豁嘴狼。
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灰满从宝鼎的过去不难揣摩出这家伙现在的打算。这匹狡猾的豁嘴狼一定从野苜蓿花丛里黄鼬因嫉妒而反目的事件中看透了一个秘密,双体狼并非天生双体,也不是血肉相连灵魂互渗的并体,而是一种组合或是一种凑合,是可能拆散卸开的。只要让黄鼬脱离它灰满,哪怕离开一尺远,它灰满的威风和勇猛就一落千丈,不可一世的双体狼就变成了不堪一击的残狼。于是,这野心勃勃的豁嘴狼就想用春情来迷惑并笼络黄鼬,引诱黄鼬弃灰满而去,然后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取代它灰满当上狼酋。
这如意算盘打得真精啊。
面对豁嘴宝鼎的百般挑逗,黄鼬开始还能保持头脑清醒,冷若冰霜,不屑一顾。但几天后,黄鼬的情绪就有了微妙的变化,欣赏完宝鼎展示雄性健美与力度的露骨表演后,那只独眼亮得就像夜晚猎人捏在手里的电筒,温热的脖颈朝它灰满伸过来,毫不害臊地想同它交颈厮磨。灰满不得不将自己的脖颈使劲扭开去。于是,黄鼬那只独眼里骇人的光亮变成绵绵无尽的哀怨。
灰满无论如何也不能迁就黄鼬这种感情。它历来把黄鼬看成自己身体的延续部分,降一格也是一根活拐杖,怎么能和自己身体的另一部分或者说是拐杖结为伉俪呢?它宁愿去和冰凉的石头交颈厮磨!
慢慢的,黄鼬面对宝鼎的挑逗表演不再冷若冰霜,那只独眼温情脉脉,有几多赞许,有几多鼓励。
这发狗瘟的豁嘴宝鼎,贼忒兮兮的眼睛一定也看出黄鼬正挂在感情的空当上,便更卖劲地进行挑逗。狂热得就像全世界所有的母狼全死光了只剩下黄鼬似的。
灰满看在眼里恨在心里,自然而然萌生出一个歹毒的充满血腥味的念头:用最严厉的手段教训这发狗瘟的豁嘴宝鼎!
它是狼酋,它有权惩罚任何忤逆的行为。
灰满耐心地等到西坠的太阳与山麓形成一条水平线,然后策动黄鼬绕到豁嘴宝鼎背后。这个地形十分有利,缓缓的斜坡犹如一条加速跑道,可以使冲击更加迅猛。角度也堪称最佳,处在西端,落日就在背后,不影响自己的视线;而宝鼎即便发现异常,迎着太阳举目观望,金针似的直射的阳光会搅得这发狗瘟的眼花缭乱,只看得见一片奇谲的光斑和流动的光影。
灰满跨着黄鼬好像散步一样神态悠悠地来到预定的出击地点,突然,它将两条残肢猛地在黄鼬软肋上一勾,做了个立体扑击的暗示。黄鼬条件反射般地全身狼毛竖起,嗖地一声顺着缓坡蹿下去。
灰满没有嗥叫。偷袭是成功的诀窍。
灰满不愧是智慧出众的狼酋,事情的发展完全和预想合拍。黄鼬还以为是发现了有价值的猎物,勾着头飞奔。双体狼酋犹如流星犹如飞箭犹如双筒猎枪里同时喷出的两颗铅弹。差不多蹿到离豁嘴宝鼎还有几米远时,这发狗瘟的才发觉异常,转身来看,那金针似的猛烈的光线刺得它双眼眯成一条缝。好极了,它灰满需要的就是对手傻愣发呆的瞬间。等这发狗瘟的在阳光下勉强睁圆了眼看清是怎么回事,从懵懂中惊醒过来,已经迟了,它已成为双体狼嘴下的牺牲品。
经过千百次的锤炼,灰满立体扑咬的技艺已炉火纯青,万无一失,威力大得犹如人类社会里的原子弹。它设计的具体步骤是这样的:它高高起跳朝宝鼎扑压下去,惊愕的宝鼎必然会后肢直立迎战,它张开利牙拼命朝宝鼎喉管咬去,宝鼎必然将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两条前肢伸出来抵挡它的身体,嘴吻也会一个劲地朝它反咬,这个时候,宝鼎的下三路全暴露出来,黄鼬就乘虚而入,一口咬向生殖器……灰满觉得用立体扑击教训豁嘴宝鼎,还有一个附带的好处:是黄鼬的利牙咬残了宝鼎,也就咬断了潜在的情缘,宝鼎不仅肉体受到伤害,灵魂也会受到重创。
这真是妙不可言的双重打击。
灰满这么想,这么做,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道德上的顾虑。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就是狼的处世风格。它要保住自己双体狼酋的地位,必须这样做。
在中国的方形文字里,狼字比狠字多了一点,意思很明确,再狠一点,多狠一点,就是狼。
灰满就是这样一匹标准野狼。
它蹿茫然不知所措的豁嘴宝鼎面前,在起跳完成立体扑咬的最后一个动作前,气势磅礴地朝黄鼬耳朵里嗥了一声,这是一种斩钉截铁的命令,它要震得黄鼬耳膜发疼,脑子发热发狂,狼眼发绿发瘟,顶好是暂时丧失全部理智,疯咬一通。
灰满跃到空中,豁嘴宝鼎果然蹿直身体来仓皇应战。两副狼牙互相磕碰得咔咔嗒嗒响。这发狗瘟的怎么说也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不会像羊羔那样一口被咬断喉管。灰满只咬坏了宝鼎的嘴唇,让那张豁嘴更豁得怪诞;宝鼎也咬伤了灰满的鼻子,但愿别影响今后的嗅觉。灰满在空中没占到什么便宜,这是预料中的事。它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底下黄鼬的身上。
哦,黄鼬有足够的时间让宝鼎尝尝立体扑咬的滋味的。
短暂的空中噬咬很快告一段落,灰满落回地面,跟往常一样,黄鼬已待在它的落点,使它一沾地便成为一匹双体狼酋。
豁嘴宝鼎也跌落地面,翻了个筋斗。
灰满竖起耳朵想听发狗瘟的凄厉哀嗥,瞪起眼睛想看发狗瘟的身上迸溅出来的血浆。
奇怪的是,豁嘴宝鼎只是在地上打了个滚,沾了一身尘土草屑,脸上并没有受到致命伤后的悲痛,只有一丝惊恐,喉咙里发出的不是哀嗥,而是愤懑的低嗥;生殖器完好无损,两条后腿也不淌血。发狗瘟的站起来悻悻地走开去,四条腿稳健有力,不瘸不拐,连趔趄也不闪一个。
再扭头看黄鼬的嘴,干干净净,嘴角边没有一丝血迹,没有一根狼毛。
灰满明白了,黄鼬钻进宝鼎的下腹部,没舍得咬!小贱狼一定是在最后一瞬间闻到了宝鼎的体味,于是,及时紧闭了狼嘴。
瞧这小贱狼两只充满歉意的眼睛直勾勾望着远去的豁嘴宝鼎,那条蓬松的狼尾竖直摆动,分明是在吟唱赔罪的心曲嘛。
灰满精心设计的惩罚行为可悲地流产了。它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
这时,母狼莎莎从双体狼面前经过。莎莎肚子里已有了狼崽,眉眼间显露出孕狼的慵懒,过去风风火火的劲头被一种娴静端庄的未来母亲的形像所代替。
黄鼬的视线突然转向,盯着莎莎微微隆起的肚皮,显出妒忌和羡慕混杂的表情。
灰满明白了,黄鼬已不是当年的残狼,只要能混饱肚皮就心满意足;黄鼬已变成一匹成熟的正常的母狼,有生儿育女的自然冲动。
灰满晓得母狼的这种想要生儿育女的自然冲动是多么强烈。
唉,灰满在心里深深地叹息。
(十五)
暮春的一个傍晚,在一片松软的狗尾草丛里,灰满同黄鼬结成了配偶。
没有欢愉,只有苦涩,对灰满来说,这是一宗不能不做的交易。付出去的是感情,换回来的是平安。
果然,豁嘴宝鼎见黄鼬感情有了归宿,便知趣地躲开了,很快和歪嘴泡泡沫好得如胶似漆。
但愿从此后,黄鼬会死心塌地厮守在它身边,永远做它肉体的再生和精神的延伸,但愿自己真正变成了一匹任何力量都无法拆散的顶天立地的双体狼酋!
(十六)
黄鼬怀上了小狼崽。繁衍生命,是自然规律。
随着黄鼬的肚子一天天鼓大,灰满觉得跨在黄鼬背上变得越来越不舒服了。过去,黄鼬四肢奇短,背脊凹塌,像恰到好处的马鞍,它两条残肢跨上去,身体平稳如常。可现在,黄鼬弯成月牙形的脊梁骨慢慢开始挺直,就像一弯下弦月正在圆满。原因很简单,黄鼬本来四肢就短,行走时差不多肚子快贴着地面了,现在怀了狼崽,肚皮就像半颗香柚似的腆了出来,假如再用过去那种姿势走路,肚皮就会擦着地面。
这就苦了灰满,右侧身体明显升高,走起来不但累,身体还歪斜得难受,还会晃荡。它使劲将两条残肢踩踏下去,要让黄鼬的脊梁骨恢复原形,但没用,走着走着,那该死的脊梁骨又开始上升。有两次,在草地上追逐猎物,跑着跑着,大概是黄鼬鼓鼓囊囊的肚皮被地面隆起的树根、土块或岩角擦着了,猛地弓起脊梁来,灰满没防备,身体突然偏仄,从黄鼬背上滚落下来。
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
这天,狼群追捕一只黄猴,黄猴逃到一棵大树下搂住树干往上爬,想逃到狼可望而不可即的树梢去避难。灰满追到树下时,黄猴刚刚攀爬到树腰,这恰恰是灰满再度蹿高的有效高度。它蹿上去了,也很顺利地把黄猴从树腰上攫抓下来,落回地面时,两条残肢也准准地落在黄鼬脊背上。这套已实践过无数遍的动作却在最后的时刻发生了可怕的意外。灰满的身体半空中落下来,像柄重锤,将黄鼬的肚子重重砸了一下,黄鼬骤然间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嗥,四肢抽搐,身体瘫软在地。这时,假如灰满把两条残肢从黄鼬背上放下来,黄鼬可以喘口气,少受点痛苦。但众狼就在面前,放下残肢等于自动拆散双体,暴露自己虚弱的残狼本色,灰满无论如何也不能做有损自己光辉形像的傻事。它不动声色地继续把两条残肢勾搭在黄鼬背上。
黄鼬用充满哀怨的眼光望着它,噢噢叫着,叫得很伤心,叫得极凄凉。
灰满虽然在众狼面前仍顽强保持着双体狼酋的姿势,但心里却油然产生一种万劫不复的感觉。它跨在黄鼬背上,张开嘴,噢叽——噢叽——叫起来,那叫声听起来像匹病入膏肓的老狼,像被猎人套狼杆套住了脖颈的亡命狼,像得罪了权贵被逐出群体漂泊流浪的孤狼,像暴风雪中奄奄一息的饿狼,像灌了一肚子水正在漩涡间挣扎的溺狼,像被关进动物园铁笼子的囚狼。
这不仅仅是一种发泄。
(十七)
公原羚的皮毛油光水滑,两支布满棱脊线的羊角犹如两柄弯刀,站在百丈崖边缘,瞪着血红的眼睛,喘着粗气,扭着脖颈,一副孤注一掷的赌徒表情。
涌上崖顶的狼群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敢贸然扑上去撕咬;倒不是畏惧公原羚头上那两支对称、美观而又犀利的羊角,而是对如此险峻的地形有所顾虑。
顾名思义,百丈崖高耸入云,悬崖下的深渊几乎望不见底。崖壁陡峭,像用天斧削过似的,平滑得连条可以站脚的雨裂沟也没有。崖顶的地势又向深渊倾斜,比九十度的直角更陡更险。狼们心里很明白,假如贸然扑上去,撕咬成一团,穷途末路的公原羚横竖一死,会不顾一切向深渊蹿跳下去的,那么,谁扑在公原羚身上谁倒了血霉,会被一起掖带进深渊,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为了吃头羊损失掉一匹狼,这自然是赔本的买卖。
狼群在崖顶散成扇形将公原羚围住,齐声嗥叫起来,那狼嘴里喷出的血腥气流,把面积不大的崖顶熏得像屠宰场。
狼群想用尖厉刺耳的嗥叫声震得公原羚灵魂出窍,想用血腥味熏得面前这头素食主义者恶心反胃,最好口吐白沫闹个羊癫疯什么的晕倒在地,这样就不用担风险就吃到羊肉喝到羊血了。
可恼的是,这头公原羚不知是天生傻大胆,还是自知逃脱不了饿狼的魔掌,抱定了必死的决心,竟出奇地镇定,没被嗥叫声和血腥味吓倒,仍圆睁双目低着脑壳顽强地朝狼晃动羊角。
宝鼎和肉陀一左一右,悄悄顺着悬崖的边缘线包抄过去,企图像拦网一样从背后拦住公原羚,逼迫公原羚离开危险的悬崖边缘,向里靠。众狼配合得十分默契,密集的队形哗地散开了,露出一个可供公原羚逃生的豁口,这当然是狼的一种计谋,只要公原羚离开倾斜的悬崖边缘,一进入平坦地段,狼群立刻会重新围上去,把这该死的家伙撕成羊杂碎。
公原羚没有上当,它发现宝鼎和肉陀左右包抄过来时,非但没向里靠,反而又后退了一步,后腿的两只羊蹄只差几寸就要踩空了。
宝鼎和肉陀只得悻悻地放弃包抄拦网的企图。
狼开始从正面强行逼赶。哈斗和瓢勺张牙舞爪疾奔到公原羚面前,仿佛就要扑上去噬咬了,在最后还差一两尺远时才收敛住脚。它们是想把公原羚吓得倒退一步,不,只要吓得倒退半步就行了,两只羊蹄就会踩空,就会坠进深渊,摔成羊肉酱。狼群无非是多绕点路,到百丈崖下去捡食就行。当然,会损失掉一腔鲜美的羊血,但总比这样无休止地僵持下去要好得多。
公原羚四只羊蹄仿佛生了根一样,伫立在悬崖边缘纹丝不动,任凭哈斗和瓢勺怎样威胁恫吓,怎样逼真地表演厮杀动作,就是不肯后退。看来这颗羊脑袋并不糊涂,知道再后退半步就是死神看守的地狱。
狼群和孤羊在百丈崖顶对峙着,各不相让。
就在这时,灰满策动着黄鼬朝悬崖边缘的公原羚跑去。灰满双目威严,步履沉稳。它觉得自己出场得恰到好处,既然其他狼使用各种手段都对付不了这头公原羚,就该由它狼酋出面来收拾残局,这顺理成章,没有破绽,疑心再重的宝鼎和肉陀也不可能瞧出它这次出击的真正意图,它想。它悲壮的心境未免有一丝小小的得意。
其实,当黄鼬怀上狼崽后,它就隐隐约约有一种生命之河快流到尽头的感觉。它不可能再继续跨在黄鼬背上做双体狼酋。黄鼬的脊梁一天比一天挺得直,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像正常的母狼那样挺成一条笔直的水平线。它跨上去往左边歪,不跨上去往右边歪,无论跨与不跨,都是歪脚残狼。
还不单纯是它能否跨得舒服的问题。
那次跳到大树上逮捉黄猴,差不多就伤着黄鼬的胎气了。这以后,它再也不敢使用再度蹿高的猎食技巧。即使它想使用,黄鼬也不会愿意。连续好几天了,黄鼬只驮着它慢慢溜达至多在平地上小跑一阵。
前天傍晚,狼群围住一头牝牛,它想用立体扑击去结束牝牛性命,但用残肢在黄鼬软肋上勾勒了几次,黄鼬都没听从吩咐。黄鼬一定是担心剧烈的运动会伤着肚子里的小狼崽,这种担心当然不是多余的。但对它灰满来说,不能再度蹿高,也不能立体扑击,等于抽掉了两根它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徒有双体狼酋的空名。
离公原羚越来越近了,离悬崖边缘越来越近了,离黑色的死神也越来越近了。
黄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忸怩着不肯再继续往前走。灰满狠劲将两条残肢扣紧黄鼬的软肋,强迫它服从。
请最后做一次我的陪衬,我的铺垫,我的跳板!
灰满没有第二种选择,除非它愿意由八面威风的双体狼酋再变成受到唾弃和凌辱的残狼。就在昨天半夜,万籁俱寂,狼群都睡着了,黄鼬突然扭动身体,从它残肢下挣脱出来。黄鼬蹲在它面前,低着头不停地舔着自己隆起的肚皮,月光下,那张丑陋的狼脸漾起一层母性的圣洁的光辉。虽说在黎明前黄鼬又自觉地钻回它的残肢下,但灰满不能不想到,总有那么一天,黄鼬会再也忍受不了它的重负,狠起心肠把它从背上抖落下来的。或许黄鼬会顾及它的面子,不当众甩落它,不让它当众暴露残狼的原形,而是悄悄把它驮进一个隐秘的小山洞,让它过隐居式的残狼生活,每天送些骨渣皮囊来给它充饥,使它不至于饿死。这寂寞孤独见不得狼的日子它灰满能过得下去吗?更何况狼群发现双体狼酋神秘失踪,不可能不四处寻找,凭着狼灵敏的嗅觉,怎么可能找不到它呢?
灰满相信黄鼬会这么做的。对黄鼬这样的母狼来说,肚子里的小狼崽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公原羚恶狠狠地盯着它,那双布满血丝的羊眼里没有畏惧,只有憎恶与仇恨。两支羊角大幅度地摆动着,似乎在无声地警告:别过来,我反正死定了,你要敢过来,我即使不能用羊角挑你个透心凉,也一定拖着你一起跳进深渊去!
好极了,这正是它灰满所期待的结局。
它估量了一下距离,差不多可以起跑扑跃了。它用残肢在黄鼬软肋上做了个暗示,但黄鼬却停了下来,它低头望去,黄鼬一只独眼里泪水迷蒙,晶莹一片。
作为形影相随的双体狼,黄鼬不可能不知道它此刻扑向公原羚的真正意图。它舍不得它离去,它想阻止它。一瞬间,灰满有点感动了。不过,它的决心不会动摇的。要么作为残狼苟活在这个世界,要么作为双体狼酋离开这个世界,生活只给它两种选择,它选择后者。
它扭头一口咬住黄鼬的后颈皮,强行起跑。
黄鼬呜咽着,朝公原羚飞奔。
黄鼬跑得又快又稳,脊梁也凹弯得恰到好处,浑然是一匹彼此毫无芥蒂的双体狼。灰满觉得自从黄鼬怀上小狼崽后,还是第一次跑得这么顺利,这么轻盈,这么快捷。
灰满感激地瞥了黄鼬一眼。到底是双体并行差不多快一年的伙伴,虽然悲哀,却能理解并尊重它的最后选择。
离公原羚越来越近了,七公尺……五公尺……三公尺……灰满松开叼住黄鼬后颈皮的嘴,猛烈跳跃,像道灰色的闪电,蹿向公原羚。
黄鼬被一股强大的反冲力蹬得向后倒去,在崖顶上打了两个滚。
但愿没伤着黄鼬的胎气,灰满在空中想。不管怎么说,黄鼬肚子里怀着的小狼崽也是它灰满的骨肉,它希望它们能平安出世。
它扑到公原羚身上,抱着羊背,准确地一口叼住公原羚脆嫩的喉管。它叼而不咬,这样公原羚才会激情澎湃地挣扎跳跃,才会使厮斗场面充满诗情画意,才会浪漫而又扣狼心弦。
公原羚在求生本能的催动下,跳跃起来,顶着灰满,驮着灰满,跳离悬崖,跃上天空。恰如一个漂亮的再度蹿高。当公原羚跃上极限时,灰满用力一合狼嘴,咔嗒一声轻微的脆响,公原羚的喉管被咬断了,羊血喷溅,碧蓝的天空绽开一朵鲜艳的红罂粟。
崖顶上所有的狼都翘首仰望天空,没有轻浮的嗥叫,也没有随意的走动,一片虔诚,一片静寂。
灰满成功了,它把自己双体狼的尊严、威风和熠熠闪光的形像永远定格并凝固在古戛纳狼群每一匹狼的记忆深处。
它骑在公原羚背上,往深渊坠落。现在它彻底放心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损害败坏它双体狼酋的光辉形像。
很久很久,深渊才传出物体砸地沉闷的响声。
黄鼬朝天长嗥,所有的狼都学着黄鼬的样,蹲在悬崖边缘,向蓝天,向红日,向远处白皑皑的雪峰,向迎面刮来的尖硬的山风,向荒漠与空寂,向黑咕隆咚深不可测的谷底,发出阵阵长嗥。
这是对强者的拜祭,也是对生命的礼赞。
离公原羚越来越近了,离悬崖边缘越来越近了,离黑色的死神也越来越近了。
黄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忸怩着不肯再继续往前走。灰满狠劲将两条残肢扣紧黄鼬的软肋,强迫它服从。
请最后做一次我的陪衬,我的铺垫,我的跳板!
灰满没有第二种选择,除非它愿意由八面威风的双体狼酋再变成受到唾弃和凌辱的残狼。就在昨天半夜,万籁俱寂,狼群都睡着了,黄鼬突然扭动身体,从它残肢下挣脱出来。黄鼬蹲在它面前,低着头不停地舔着自己隆起的肚皮,月光下,那张丑陋的狼脸漾起一层母性的圣洁的光辉。虽说在黎明前黄鼬又自觉地钻回它的残肢下,但灰满不能不想到,总有那么一天,黄鼬会再也忍受不了它的重负,狠起心肠把它从背上抖落下来的。或许黄鼬会顾及它的面子,不当众甩落它,不让它当众暴露残狼的原形,而是悄悄把它驮进一个隐秘的小山洞,让它过隐居式的残狼生活,每天送些骨渣皮囊来给它充饥,使它不至于饿死。这寂寞孤独见不得狼的日子它灰满能过得下去吗?更何况狼群发现双体狼酋神秘失踪,不可能不四处寻找,凭着狼灵敏的嗅觉,怎么可能找不到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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