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是从中国海来的，那你应该知道月亮现在在哪里？”我对着一尾银鲫问。那尾银鲫看起来有点傻，可能是不习惯我们南方鱼的口音，他没有回答。
他转身游了开去。我浮到海面再去寻找，看看有没有漂在水面的报纸，看看能不能从这些碎碎的报纸上看到，那些科学家把月亮弄不见后的表情。
在海里，大家好久没有这么关心世界上的新闻了。有大事情发生，大家游起来都轻快多了，小鱼们成群地在海域间穿梭，传出最新消息；最深的海沟里，百年来不露脸的大海蛇也探出头来，睁开了眼睛，就光是他这么几个小动作，扬起的沙石就把附近的海水弄浑了三天。
事情最早先是这样的：
海龟没事就会游到沙滩上生蛋，生蛋时没事就直盯着月亮看，然后他就发现一件事，他歪歪头对旁边爬在椰子树上的弹涂鱼说：“咦，你，有，没，有，觉，得，”海龟讲话一向很慢的，但这时突然感到他的发现很惊人，于是下句话快得令他喘不过气来：“月亮变大了很多很多很多？”
弹涂鱼一看月亮，吓得掉下树来。
三千里外的科学家正忙得要死，望远镜都不够用，发射了好几只火箭去测量月亮的距离，用很长的皮尺，一头绑着火箭，一头拴在地面上。量回来的结果证明，月亮的确近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天文观测站暂时关闭了，停止开放给民众参观，一方面避免引起民众恐慌，一方面其实望远镜的观景窗里也已经装不下月亮。民众早就觉得月亮大得出奇，可是：一，现代都市人早就很少抬头看月亮，很难确定月亮本来的大校二，各国政府都编出一套道理，说是空气污染加上什么什么光线折射，温度加湿度，Ｘ＋Ｙ，什么什么的原理，所以，现在的月亮“看起来”比较大。
反正只要告诉大家一个道理，大家就会相信，人类是很相信科学家的。
可是后来，月亮居然大得有影子，而且影子可以遮住整个城市，那就太过分了。
城市里的民众喧哗的声音吵得我们没法子在海面上好好看报纸，我们最后看到的消息是：“月亮即将撞地球！”
我们赶紧钻进水里。
“你们这群没胆鱼！”混乱中我听到飞鱼的呐喊，看到飞鱼群在我们沉入水中时，反而飞出水面，透过晃动的水波，我看到他们在巨大的月亮下，最后一次银光闪烁，同时看到从远方人类的陆地上，升起两道火红的光芒，火红的光芒冲向月亮，月亮好像颤抖了一下，然后……“他们要炸掉月亮！”秋刀鱼大喊，掩住耳朵钻进海底的暗处，鱼群都散了开来，海鳗紧张得发出电光，但我还是盯着天上看：飞鱼，一闪一闪地落下来，两束火光在月亮旁炸开，爆出一万头鲸鱼一齐喷水也喷不出的灿烂烟火，整片太平洋都亮了一下，然后才传来一声轰隆巨响。
然后是一片安静，还有，一片黑暗。
月亮，不见了。飞鱼努力跃起身子往云层上面望，还是什么也望不见。我静静地亮起灯。我是鱼。
“提灯鱼！”有人呼叫我的名字。“我在这里！”我回答。鱼群渐渐地都围到我的身边来，在我微弱的灯光下，我看到他们悲伤的表情。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照明任务交给弟兄，我则努力在海上漂流着的碎报纸上，寻找月亮的消息。
有人说月亮其实没死，在火光爆炸前她就已经消失。透明的水母群发誓，有一道月光直落进中国海，在她们远房亲戚的眼前掠过。曾有一轮又圆又亮的银月直直往海底滚落……我简直不敢相信，可是越游近中国海，这样的传闻越多。我决心要去寻找月亮的下落。
我知道我越来越靠近她了，因为海水越来越冰冷，在伸出鱼鳍不见五片鱼鳞的黑暗海底，隐隐约约、含含糊糊地透着一种乳白色的……月亮！
“快告诉我，月亮到底在哪里？我游得尾巴都酸了！”当我再这样问的时候，被我问的小鱼不再是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而是说“我不能说”。
我终于知道了，全中国海的鱼都在保守一个秘密，我从他们没有眼皮可以遮盖的眼神、鱼鳍微微偷懒的方向、用气泡打的暗号，终于找到他们的秘密藏在什么地方——在深海的一片山壁上，有一个深深的洞窟，洞窟里射出强光，把附近的海水照得像白天一样。
三十五匹海马挡住我，不让我进去，海草缠住我的腰。我在洞口往里面喊：
“喂，月亮！”
“嗯……”月亮轻轻出声，我看到她把尖尖的月牙儿，尽量缩进洞里的角落。今天不是月圆的时刻。
月亮讲话比乌龟更慢。我问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撞地球。她打量了我半天，信任我以后才说：“他——们——都——说——我——只——是——一——颗——大——石——头……”然后她就哭了。
我替她说吧。我了解她是什么意思，她说的“他们”是指那些科学家，他们说她只是一颗绕着地球转的大石头，不是中国人说的“玉盘”，月球上没有传说中的兔子，也没有什么……呃，什么“蛾”（我想是一种昆虫）。人类都相信科学家，而世界是照着人类相信什么，就会变成什么的，于是月亮就真的变成一颗大石头，越来越重的大石头，渐渐地掉下来，撞向地球……但是她不甘心，她变回原来的样子，藏在月光洞里。
我有办法救她，虽然我只是一条提灯的鱼。
三天后，三百条提灯，一起在世界各地的海面亮起，让人类摸不清月亮会从哪里浮起，让他们的飞弹无法拦截。然后，月亮从月光洞里出来，在大海里运行。那真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景象：月亮滚过发亮的海草，照亮一匹匹海马的脸，照亮海底，照亮海面，跟水母告别，冒出水面……“就算在地球上每一个人都不相信你的美丽传奇，记住，你也有知音在水里……”我用一条鱼最大的声音朝着她喊。她笑了，在几万公里外的高空上，向我笑得好甜蜜。
后来，我在靠近岸边的海面上欣赏月光时，听到这样的几句话。那是几个海边的小孩子，在问一个刚游上岸的女孩子：“喂，你是谁啊？”
“嗯，”那女孩笑得好开心，说，“我是嫦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