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长抓住小荣的手,紧紧地握着,沉思了半天才慢言慢语地问:“自从日本鬼子打进中国以后,是不是就小荣一家遭到了这样的不幸?”“还有的是。”以下他问的话,都是我自己答的,小荣一声也不响,泪汪汪的眼睛死盯着墙上挂的、留作谷种用的谷穗穗。
赵科长继续说:“鬼子‘扫荡’的时候,有的同志被捕了,有的被害啦,妇女被糟蹋,孩子被劈死。这些,亲眼看见过没有?”“看见过。”“恨不恨敌人?”“恨!”“好,说的对。”他停了一会又说:“就是这样,许多许多的母亲、妻子、儿女,都要为自己的亲人们报仇。如果人人都光想着自己的仇恨,不管别人,那谁的仇也报不了。只有大家伙一个心眼儿,把每个人能作的工作百分之百的干好,都懂得努力学习,使我们的部队更有力量,把敌人全部消灭了,每一个人的仇就都报啦”他的这些话,在我心眼儿里来回地捉摸了很久。
赵科长忽然想起了什么,走到柜子跟前,拿出两个红纸包包说:“昨天八月十五日,你们不在家,这是同志们留给你们的礼物。”
我们每人接过来自己的一份,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个自造月饼,这一定是房东大嫂子做的。还有一个鸭梨,一个红皮的本子。
这本子是科长亲手订的,第二页上写着这么几个字:“现在是一个坚强、勇敢、努力上进的好孩子,将来才能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我们把这两句话看了很久,才拿起梨,毫不客气地吃起来。那梨又甜又香。咬一口,脆生生,甜水顺着下巴直流。我看看小荣,小荣看看我。赵科长说:“小王,小心一点吃,别囫囵咽下去,那会在你肚子上长出一棵梨树来,乌鸦会飞到上边去吃梨。你就永远不能张嘴啦,一张嘴,乌鸦就很不客气的拉你一嘴屎。”
我和小荣一起笑开了,笑得流出了泪。
六又见到了他
每逢接受了一个紧急的任务,我心眼里又高兴又紧张。赵科长告诉我们说:“有一个重要的情报,如果我们把这个情报在晚十点钟以前传送给尧山县大队,就能在夜十二点左右捉住一个大汉奸。这情报要在天刚黑的时候,到那个秘密地方去接受。”这时候天还不亮,必须马上出发才能赶完这七十里路。赵科长严肃地说:“就是因为你们是孩子,白天好行动,才叫你们去的。能不能捉住大鱼,完全在撒网人,你们就是这撒网人,听清楚了吗?”想了半天他又说:“这件事可能与小荣她爹娘的死有关系。”一听这话,我的全身更紧张了。小荣的脸立刻变得刷白。
我们出发了,恨不得十步并成一步走。平常,为了减轻疲劳,我们总是互相讲着故事。小荣会讲很多很多,又是布谷鸟为什么叫姑姑,蝙蝠为什么不敢白天见世界今天,她一句话也没有了,像跑一样的迈着步子。也怪,这一次没有休息过一分钟,倒还没有觉得累,就来到了。
太阳,跟我们赛跑了一天,这时候也来到了西天边。我们的目的地就是这一片松树林子,里边连个人影也没有。我们就坐在矮树枝上喘气,吃饼子,一面吃,一面不错眼珠地往西边城里的方向看,心急的等着要来的人。晚霞故意引诱着我们,把小荣的脸映照得又红又亮。白云变成了金黄的,粉红的,酱紫的。有一句俗语说:“七月八月看巧云”,这正是八月,真的,那些云彩有的像一片树林子,有的像一个长胡子老汉,又有的像一只老虎。它们还会变幻,一会,树林子变成了高楼,老汉变成了大公鸡,真好玩啊,我从刚刚记事的时候就喜欢半天半天地看这些云彩的变化。本来在白天,这里看不见西边的大山,只有黄昏西沉的太阳,才能把大山映衬出来,并且,给那些山镶上了金黄色的边边。因为在西北,在很多很多的山的后边,住着我们亲爱的毛主席,所以我和小荣喜欢长久地看着这些山。
忽然,西风送来日本鬼子野狼似的喊叫声,接着,一个妇女和孩子拼命地哭喊起来小荣紧紧的抱住了我的肩膀,心,冻住了似的难以呼吸,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天黑了,远远地传来一个咳嗽的声音,小荣高兴地想往树下跳。我拉住她说:“别慌,万一要不是送信人呢。”我们听着动静,眼看着一个黑影子来近了,他不慌不忙地坐在土坡上,点着旱烟袋,巴答巴答嘴品着旱烟的香味。自言自语地面对县城说:“这可是老子的天下了,我愿意说就说,愿意骂就骂,小日本鬼子!”他竟用烟袋打着拍子唱开了:
天上有个北斗星,
陕甘宁有个毛泽东,
八路军有个刘师长,
咳咳
还有我这个老百姓。
日本小鬼你别逞凶,
鱼鳖虾蟹成不了精,
你眼馋中国的地方好吗?
哈哈
保险不叫你回东京。
这一下我可听出来了,这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活神仙到了。赵科长已经告诉了我,说他也属我们地委会联络科领导。他是这一带最有办法的老联络员,他什么样的情报都能弄到。因为他能干,年纪又老,所以同志们送给他个外号叫“老天爷”,他秘密地住在城里的一个什么地方。这些日子不见他,我可想他啦。
我拉着小荣一下子从树上跳下来,跑到他身边,他也忽一下站起来。我们对看了一会,他笑了“哈哈!原来是你?”说着,他同时把我们两个搂在怀里:“可把我找苦了。”他从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两个烧饼:“我每次出来都带着点好吃的,总想:这一次,千万叫我碰上我的小家伙吧。这回到底碰上了。”
这一年,我们过的是灾荒年,整天吃红高粱加糠的饼子,一见这烧饼夹肉,就毫不客气的大口小口吃开了。孙大爷歪着头,笑眯眯的一直看着我们吃完。看样子,比他自己吃了还觉得香甜哩。
我擦了擦嘴,正正经经地从他的怀里站起来说:“时间很要紧,快把那个重要的情报交出来。”他好像不认识一样地把我和小荣重新看了一遍:“就是交给你们?”我说:“就是。你看不起吗?”他急忙摇着手:“不敢不敢。”说着,就交给我一个小小的信封。
我不放心地问:“好大爷!到底这里边说的什么?”他不慌不忙的:“本来是不应该说的,可是如果你们不可靠,地委会绝不会派你们来。”“你放心吧!”“好吧。”他又接着说:“城里的特务队长李天魁”小荣惊奇地啊了一声。孙大爷说:“你认识?”我说:“不!你往下说。”“他是大王庄的大地主,也是个大流氓。前几个月由于他的告发,鬼子把大王庄姓李的一对夫妻活埋啦,今天夜里下一点他又回大王庄去提咱们地下工作同志。快去送信,一定要把他逮住,老百姓把他恨死了。”我激动地对他说:“孙大爷!这就是被害的同志的女儿。”他啊了一声,赶紧把小荣拉在月亮底下,扳起她的脸来看着,半天也没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