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可以具体到1989年的冬天,哪月哪天已经不能想起来了。天气凉,屋里生了炉子。吃过晚饭,我和我爸看《警察故事》的录像带。
这盘录像带和平常的不一样,因为一上来不是故事片,而是有个人坐在镜头前说话。记得他穿了件淡黄色的夹克衫或者衬衣,很轻松的坐在椅子里向观众问好。他作了自我介绍,也很高兴大家能来看他的电影,还说原来的电影如何,这部电影如何。主要是拍摄当时他受伤很重,差点送命,媒体舆论界都很关注,所以他才在这里向大家问好,告诉大家他已经康复,谢谢大家的关心。
当时我觉得这人的名字真奇怪。他说谢谢大家的关心,以前的电影如何,现在的电影如何,难道他是个很著名的人么?
后来在我脑子里残存的画面,只有在商场里,他从顶楼高的地方顺竿滑下来的镜头。起跳和落地都已经没有了,只有他穿过闪亮的灯饰哗啦哗啦往下坠。
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过片头带自述的《警察故事》的录像带,如果看过,还都有没有印象。现在到哪可以找到这个自述的视频文件呢?
这回重新看,我可是郑重其事的检查呀。
工作人员名单中写明成龙和邓景生是编剧。然后我就判断他们的分工。估计故事的大脉络,还有一些琐事和即兴的台词是成龙提供的,执笔、安排结构、具体台词设计都是邓景生做。
故事本身很简单,但各种事件的结构和逻辑性却非常严谨。从事件的交待到台词的设计,都让故事有可信性。例如闻警官和陈家驹的矛盾。故事发展到中途,闻警官才暴露出是个以权谋私执法犯法勾结毒枭的人物。但影片一开始,他私自下命令让守岗位的同事都上山帮忙,从常理上讲,这也没什么不对的,只是让同事都去帮忙的做法比较过激。然而比起陈家驹,这种过激也不算什么了。反过来,陈家驹在和沙莲娜的扭打中,确实因为沙莲娜的尖叫打草惊蛇,引起相应的骚乱。如果闻警官是个正义之士,和陈家驹在上级面前为此事互相谴责,也是很正常的。可以说,闻警官这条线,埋得很隐蔽,绝对可以骗过观众的耳目。又因为他和陈家驹之间有摩擦,增加了社会人际关系的真实性,也很好的为故事后面闻警官暴露身份做好充分的准备。
具有说服力的还有各种情况都不能让陈家驹回头的绝对性,他只能孤注一掷单枪匹马的去抓罪犯。其中的正义心有之,但更多的是为自己申冤。表面上,这部影片充分表现了个人英雄主义,但实际上陈家驹是被逼到绝路上,不得不破釜沉舟,而最后几近于穷凶极恶,一下子就把他从英雄的阵容中清除出来,所呈现出来的只是一个心有怨气身负正义的普通人。
故事好看真不在于情节简单或者复杂,只看有没有真实性。
要说情节简单,这一点有利于成龙,或者说有利于动作影片。动作影片都会遇到这个问题,因为动作场面占据很多篇幅,相应叙述故事的篇幅就会大大缩减。可是观众不会满意为打架而打架、为武术而武术的影片的。要做到让简单的故事耐看,就必须做到严谨不肤浅。
陈家驹的很多台词,都具有警醒意味,也可以说那些台词很说教,很教条。我不知道这些台词是成龙即兴想出来的,还是邓景生设计的。不管怎样,这些台词放在剧情中一点也不难受,而且还很痛快的道出了观众的心声。
想出点点段段的台词和情节并不难,难就难在如何整合它们,如何为其找到一个精神方向,在讲述的时候还要自然流畅。邓景生是个好编剧!他也能领会和达到成龙的要求和意图。在他的剧本中,有很多幽默的地方来自台词本身,并不是只成龙耍二皮脸滑稽幽默的搞动作。例如本片中,行动完毕之后,周警官在署长没有进门前教导陈家驹:一会儿不管署长说什么,你只要回答(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全靠上级计划周详调派有方)这句话,他肯定心花怒放。——但是,这句台词在署长面前说的时候,却成了谴责署长的意思,署长忍不住发作。可是这句台词第一次被陈家驹说出来的时候,含义却是用上级的这个意图来谴责身边的同事闻警官,也是为自己鸣不平。这一句台词,两次出现在前后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挥发出的含义却有三种,到最后现场气氛被这句台词弄得很紧张,而观众接受到的却是越听越搞笑的幽默感。
相似的情况还有一处,署长和周警官面对陈家驹的做案证据站在各自的立场明辩是非。周警官说要讲点人情味儿,署长却说要依法办案,现在不是包青天时代,凡事都要讲证据。周警官听了就气不过。但是当陈家驹主动到警署办公室自白的时候,先前极力为他辩护的周警官,倒说了那句“现在不是包青天时代,凡事都要讲证据”。气氛对观众来说,一下就活跃起来。以此表现周警官其实也明白凡事要讲证据的道理。在背地里,他袒护陈家驹,但见到陈家驹却谴责他。周警官在内心中很疼惜陈家驹,只是外表相对严厉冷漠一点。相应的,署长何尝不是这样。几句台词,就能表现出人物的多面性,不但人物刻画丰满,故事也相应丰满起来。
再者就是编剧几度强调对比性。小时候看,故事一开场给我带来一种别样的感觉,因为那时候的很多香港影片都不这样叙述的。那时候只是感觉,现在才明白,邓景生用的手法是很高明的。影片开篇的行动中,有很大一个篇幅给了汤镇业的角色,一个被恐惧束缚了身体的警察。直到现在也很少见到在一开篇用大篇幅交待一个无能的配角。如果处理不好,或者主角在后面的剧情中表现不佳,影片就会全盘皆输。这影片不一样,用汤镇业的角色来反衬陈家驹。并非一个贪生怕死,一个英勇无敌。而是他们都在面对恐惧,都担心自己的生命出危险。但是,人性中很微妙的、非常值得书写刻画的东西就在其中。在恐惧前,陈家驹可以强迫自己镇定,果决而顽强的应对歹徒。他并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机器人,而是普通人中一个,只是他的意志力很坚强罢了。如果没有汤镇业的角色,陈家驹在开篇的人物性格介绍部分,也不会被刻画完整。虽说故事开篇就有很惊心动魄的场面,还有成龙的高难特技,但剧情并没有单纯展现场面和特技,而是在文字范围内刻画和介绍了人物。
另一处强烈对比是陈家驹站在天桥上等待毒枭的出现,他孤注一掷信念坚定。陈家驹的女友阿美在一旁的表现却是相反的状况。阿美让陈家驹吃东西,他不吃,阿美就问自己能不能吃。陈家驹很坚定但很轻微的点了下头。——阿美饿,代表陪着陈家驹的时间起码超过四个钟头。最重要的是用阿美反衬出仇恨让陈家驹无所顾忌无所畏惧的状态。
有这样一个好剧本,拼命也是值得的。但我不清楚,在第一次自告奋勇的出位表现之后,虽说即刻得到了罗维、洪师兄、李小龙的赞许很值得成龙欢欣鼓舞,但他有没有想到从此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85年他成名的时间并不太长,可危险的特技倒是越来越极端。看看这部影片,就觉得同时期的《龙的心》《福星高照》等影片,在动作场面上非常的平淡,好像打打闹闹就做出来了一样。但那些影片并不是程度不够,只能说《警察故事》太过激进。
时隔24年后,再看看这部影片中的特技,还是让人坐立不安心惊胆颤。他将成为一种独特,时代越是发展,他越是不会被复制,也不会被效仿。因为没有人能复制,也没有人敢效仿,更加没必要去效仿。他的独特是被时间定格的了。
关于那些特技,我就不说什么了。但最叫我服气的,不是他不要命的从高处摔下来的勇气,而是摔下来之后还要爬起来跑出镜头。要生要死,一口气也就交待了,但完成拍摄任务并不是拼命一摔就能解决的。摔下来,爬起来,跑出去,这够得上叹为观止了。
因为太耀眼了,太夺目了,他被定性在动作明星的行列里,原来我也这样认为,但现在不是。他是个优秀的导演。如果只有韧劲却不高明,一味傻干拼命,顶多会夸奖他胆子大。可拼命这一点和创作本身并行前进的时候,就异常惊讶他不给自己留退路的勇气。如果危险动作出闪失一命呜呼,岂不灰飞烟灭了么。如果做导演,同样可以带来声誉,适量的特技,不失为一条两全之策。可他没有。虽然我很佩服他的这种勇气,但还是很惋惜他不做专职导演。对观众来说,这可是个大损失。
看见花絮中,他做导演工作时指挥若定认真投入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从他指导演员时的动作手势上看,他非常强调动作的韵律和节奏感。这个概念实行在每一个环节中。那些摔摔打打的就不说了,说一些小地方。虽是小地方,可他的意图却非常明烈。
1·金刚嘴夜袭沙莲娜,只是做戏,情况差不多的时候陈家驹让他撤,没想到沙莲娜一个花瓶砸在金刚嘴的头上,晕了。之后没多久又拿花盆砸了一下。陈家驹想让金刚嘴离开,就说他没晕。弄得沙莲娜还想砸第三次。陈家驹知道再砸非出人命不可,所以就拦着沙莲娜。沙莲娜为了保险起见,硬是要砸,挥手下去,陈家驹见势不妙,伸手接住了沙莲娜手中的重物。陈家驹接重物的这个动作,其姿态很像京剧里的卧鱼。这个动作在早年成龙主演的古装剧中也出现过。在这里用,明显是他想让人物具有动态美感和一些幽默性。因为林青霞挥手砸下去的动作和成龙接重物的动作是连续不断相继交接完成的,就以林青霞挥手砸下的那个位置取景,这个镜头就能拍摄完成,没什么不对的。但是成龙把两人的动作分开处理。这明显是导演意图,因为只有拍摄两方面的情况,剪辑师才有内容可剪辑。如果导演意图不到,就不会特意再拍摄一次陈家驹接重物的镜头了。
2·沙莲娜出于恐惧,只好去陈家驹的家。没想到陈家驹的女友在,因为误会,女友愤愤离去。陈家驹表面挺生气,可当门铃一响,他就从里屋蹦出来,以为是女友回来了特别高兴。就跳出来那一下,带着活泼顽皮的节奏。这也是成龙特别强调的效果。过后陈家驹牢骚一通,又问沙莲娜吃不吃蛋糕,对方不吃,又问喝不喝东西,对方说柳丁汁,陈家驹却说自己拿。说自己拿的时候,他手上拿着毛巾摆了一下。其实这个动作特别具有生活气息,可是放在这里就是被提炼后的效果。粤语配音和这个动作还有一点不契合,国语配音和这个动作配合出来的效果,特别有意思。
3·再就是陈家驹洗完澡拿着毛巾走出浴室,一边和沙莲娜说话。国语配音的内容是“跟她说好话,别做梦了,如果我肯跟女孩子说好话,成打的美女早就送上门了,还轮得到她?”粤语配音稍有不同,但意思相同。不管是陈家驹的动作,台词的分配,还有背景音乐,都是在一个节奏中的。很轻快,很喜感。尤其是陈家驹都走进卧室,又探出头来说“还轮得到她?”非常有效果。
另外,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在心无旁骛的努力创作中,成龙逐渐建立了一套全新的动作影片拍摄系统,而《警察故事》就是这个系统的标志性作品。由此,中国功夫类型的动作片很快在全世界盛行开来,不管是中国人、外国人,不管你会武术、不会武术,都可以拍出很像样子的动作影片。例如《黑客帝国》、《歪小子斯科特对抗全世界》等等。这部影片的重要性也是成龙后来才逐渐意识到的。
这套拍摄系统特别符合电影拍摄的原理,可操作,易量化。概念是全方位的,从摄影机的分布摆位,到剪辑,到动作设计。不再是旧有的那种只靠武师们卖力气,死板的摄影和剪辑的方法。也就是说,成龙用这套拍摄系统把武师身上的重量分散开,让拍摄和剪辑也变得非常有分量。
可以举个例子,就说在成龙之前的那些动作影片。遇到主角同时对战几人的时候,至多两个人和主角交手,而其余几个人就闲散在画面的背景中,这样看起来很奇怪。既然是要把主角置于死地,为什么那几个人在一边看着,非要主角把眼前的对手打倒他们才上,于情于理都说不通。而且这样画面很不好看,也不紧张激烈,有悖于动作影片的拍摄初衷。成龙的做法是把演员先都分在镜头之外,画面中除了主角和对手之外不会出现闲置的动作演员。由于做好了充分的动作设计,对手们依次进入画面与主角交手。这样不但解决了演员闲置的问题,也让画面看起来更有冲击力和代入感。依次类推,这种概念延伸到每一个动作镜头的拍摄中,让动作影片的概念焕然一新。(可以参见《警察故事》1小时31分20秒到56秒的情节)
然而这套拍摄系统最终强调的是剪辑水平和动作设计水平。如果这两项不够强,也只剩下一套空空的系统,没有生机。问题是,这个就不能量化了,要看个人资质。显然,无论是动作设计,还是剪辑的能力,成龙都是顶级水平。在业内是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其建树也在于他是一个电影创作者,并不是单纯的动作明星。
从对故事的整体性,到拍摄意图,他都掌控得很好。要说哪里不好,也有一些。例如在故事开篇,事发现场的情况交待得太少了。首先那片民居的所在位置和内部结构,其次是时间。不是说他没交代,而是交代得太潦草了。警方临时指挥中心的所在位置也不明确。剪辑有一点小问题,在剧情发展到1小时32分左右的时候,陈家驹在和朱丹尼相搏。有一段的动作是重复的,只是拍摄角度不同。要说剪辑应该把多余的剪掉,这样重复出现,又不是为了什么特殊效果,所以不大应该。除非成龙意图延长此刻的打斗时间,以求节奏性上的饱满。
要说还哪里不足,可能就是额外的要求了吧。如果场面的取景和剪辑的配合,能出现一些启示意的感觉就更好了。他导演的电影,有点太现实,有点直刻,很多凌厉,很多现场感。
这个时期,他拍电影带着班子,兄弟们很多都穿那种最普通的绿色胶底白球鞋。记得我小时候还有一双,特别常见。总觉得吧,香港生活条件好,再说他们都是特技演员,总该多些保护才对啊,可偏偏没啥,那么普通的白球鞋。或许因为那种白球鞋最轻便合脚吧,视觉上总有点土气。再说,怎么好人坏蛋都穿一样的鞋呢?有一个动作分两次拍,画面中的演员竟然换了双鞋。
前不久看吴镇宇的鲁豫有约,他在其中说,没有一个导演能成为好演员的。哎呀,这话说的,太偏激。卓别林或者巴斯特·基顿他们这些好导演难道不是好演员么?放到成龙这,可能要反过来说,他这个演员也能成为好导演。但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判断,他先是好演员还是先是好导演。就他那文盲状态,除了多观摩前人的作品,不可能啃理论书本吧。那他什么时候开窍的呢?我很好奇!
陈家驹比成龙这名字更适合他。很喜欢陈家驹的一句台词:“你以为是个人就能跳,你跳来看看!?”很符合角色,更符合他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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