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浔游记

时间:2017-04-25 16:50:32 

1鹧鸪溪

今年七月,我去了南浔小莲庄。那些天很爆热,但一走进小莲庄的老街,就清凉下来了。

几年前,我读到一段这样的句子,意思是说,希望能够在江南的某个小镇住上一阵子,读读书,就是很好的了。到了南浔镇,才明白这样美好的愿望,并不仅仅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梦。它是有现实基础的。小莲庄真的是值得住上一阵子的江南,是个读书的好去处。

南浔镇现在分为新区和老城区。老城区里有一道很秀婉的河,名叫鹧鸪溪。这个名字这幺古老,却又这幺美好,仿佛一两声来自宋朝的鸟鸣,仿佛一阕伤感的词。当我踩在溪畔的石板路上时,我觉得踩在自己久远的记忆里。我一边走着,一边设想在未来的某些日子里,我对这条河流的怀念。

我在鹧鸪溪畔走了一小段路,我还想再去走一走。我想去过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的。道路不很宽,约两米。路中间嵌着两排条形石板,一块接着一块。条石宽一尺有余,正好适合两个人并行。条石两边镶嵌着一些瓦片。过去盖瓦房的瓦片,委婉地曲成弧形,青灰的色*泽里沉淀了时光里的烟雨。我们江北称之为“布瓦”。这些瓦片竖着立在泥土里,只露出弯弯的沿。一片挨着一片,一排挨着一排,一共是有五排。石条的左边右边都是五排。走在瓦片上,就像走在时间的刻度上,就像走进了时光的深处。一辈又一辈人,他们的冷暖,他们的温饱,他们的命运,与瓦片休息相关。如今,他们都走进了土里。那些向着天的瓦片,那些遮风挡雨的瓦片,那些在屋顶上俯仰相间的瓦片,它们也不得不告别它们原来的命运,开始担起别的命运。能够承载它们的那些老房子,越来越少了。它们却还没有结束自己的命运,它们是那些老房子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声音。

河岸垒砌得很规整,河道并非完全的笔直,水愿意往哪里去,河道就往哪里去。岸边的柳,正当年。比起西湖的柳,我更加留意的是这里的柳。西湖的柳,在我看来,自是人见人爱,集万千一宠一爱于一身。这里的柳,条儿稀朗些,中间掺着些旁的树,桂树,樟树。隔着鹧鸪溪,两岸的树们在自己的那一片土地上生长着,向天空生长,也向水中生长。在天空中,它们和风做伴;在水中,它们和波纹做伴,它们彼此做伴。鹧鸪溪不宽不窄,正好。树在水中的倒影,与对岸的树影肌肤相亲了。它们把物质的生命献给空中,把梦和柔软留在水中。镜中花,水中月。水是美的镜子,是理想主义者的栖息地。大地上的树和它们水中的树影,正好对应了柏拉图哲学,--物质世界里的隔绝与精神世界的交一融。

鹧鸪溪上歇着一些小木船,一律的乌色*的平顶,顶下的四方沿儿,一律是天蓝色*的小荷叶边儿。这些是供游人乘坐的。船前沿悬挂着橙红色*的救生圈。

2藏书楼

南浔镇里有一座着名的藏书楼——嘉业藏书楼。这座书楼坐落在一座大花园里,方方正正,东傍鹧鸪溪,南邻小莲庄。花园里还有青灰色*的六角凉亭,青灰色*的石板路,安安静静的树篱。这样的一个地方,让人觉得不是异乡,不是远方,让人觉得回到了自己久别的故乡。让你觉得仿佛回到了遥远的熟悉里,回到了遥远的记忆里。也许不是你自己的记忆,是你族群的记忆,通过血脉、通过灵魂的基因,遗传到你的脑海,使你对这样的地方似曾相识。我走在这书楼里,脚步会不自觉地的慢下来。

我知道南浔这个地方,是因为多年前看到了一幅名为《南浔遗梦》的油画。作者陈逸飞是一个怀旧的人。说到“怀旧”,这个词现在被很多人用着,被轻而易举地用着,被漂洗得很清淡了。在我,“怀旧”被尊崇地搁置在高处。我就不曾认为自己“怀旧”。我对旧的物事都还没有经历过,我有的只是对旧物的亲近。怀旧者,定是经过千山万水,阅尽锦绣繁华,他们在心理上称得上“皓首华发”。他们回首的目光,有对于苦痛的熟识,有对于丑陋的熟识,还有对世界不得不保有的热爱。陈逸飞是怀旧的人。他画纽约的大提琴手,画西藏牧民,画周庄,画南浔持一团一扇的女子,他的画里流露出的是怀旧者的情愫,是若隐若现的忧伤。

我走在这个园子里的时候,仿佛看到远远的凉亭树影里有一个怀旧的男子。他就是生活在这个园子的人,他就是坐落在这个书楼里的人。他一出生就注定富贵无忧,一生爱书。他在书里读到前人的生命。他捧护着这些书。他要续写这些书的生命。他把自己的爱,一笔一画刻进了这些书里。他的生命寄托在那些书里了。那些书呢,流转在时光里。那些书还会遇到像他那样的人吗?也许很难吧。

这个人就是刘承干。早已迁居上海的他,已经集藏了很多很多书,他要为他的书修一座楼。以前隐约听到苏轼爱书的掌故,说他将自己挚爱的书并不收藏于自己家中,而是另藏他处,藏于寺里庙里。刘承干于1920年回到南浔故居,四年之后,嘉业藏书楼建成了。1925年至1932年是书楼藏书的鼎盛时期,这时藏书约达1.3万部,18万册,60万卷,被誉为民国私人藏书第一人。他爱那些书,他喜爱那些爱书的人。他让他们来他的书楼看书读书谋书,他免费为他们设了客房,免费为他们安置饭菜。他和他们谈书,交换书。他们也把自己珍藏的孤本善本,赠给他。为谋得心仪的古籍和佳本,他一掷千金万金。一个人对于他的爱物,总是慷慨到不可理喻。慷慨到近乎“挥霍”。我对“挥霍”这个词抱有既爱又怕的复杂的感情。挥霍,是翻越了世俗藩篱之后的忘情忘我,是沉醉,是一种零保留。我从来做不到零保留,我牵绊太多的心,在任何时候都留着一半的清醒,都只能做到隔岸观景。

这座书楼大气而且精致,它是有福祉的。民国以来,多次战火迁延到这里,马跃疆场的武人,虎视眈眈的东夷人,文革时的造反小将,都退去了脚步。这书楼,就这样一直安静在这里,保持着八十年前的模样。书,散去了不少。在二楼,宋四史斋,我们看到当年刊印书籍的雕刻版。其中四本书的雕刻版完整如初,尤其珍贵,分别是《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其实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现代印刷术已经运用得很广泛了,当时上海的商务出版社等都是采用的现代机械印刷。这个固执的江南男人,坚持用古老的雕板印刷。他聘请江南最精工的雕刻师,选用上好的红梨木,来雕刻那些遗世的珍本孤本。过去的藏家们,收藏到珍本,总是小心藏护,担心外传。他却恰恰相反,他扩印那些书,他认为只有扩印才能流转。他收集,他补遗,他刻版。他让爱书的人们从这里领走它们,就好像把自己收养的喜爱的孩子,送回到他们的父母的怀里。

南浔人崇尚经商,他们老早就携带着丝绸漂洋过海,他们行商的路走得很远,走到了卢浮宫的旁边。南浔人也崇尚读书。过去是,现在也是。南浔出了很多读书人。他们一边爱着世俗意义上的财富,一边爱着精神意义上的财富。他们骨子里有一种劲,凭着这股劲头,他们总是把事情做到极致,做到自己再也做不了。他们把欧洲现代文明的灯火带回了南浔。试想想,在江南的旷野上,在整个神州大地上,当寂静而无月光的夜晚来临的时候,南浔的那些窗格里,散发出来的橙黄的光亮,就像一首诗,一阕意味深长的俳句。书楼的房间的正中,挂着一盏电灯。1919年,南浔镇就通电了。这大概是中国农村最早的电灯了。电灯上罩着斗形的灯罩,落着岁月的尘埃。电灯照过的人,不在了;电灯照过的那些书,也不在。电灯老了,老得只剩下一副骨架,陪着那些木书架。这书楼,它不能完美地存世,历史不能保全它的完整。如同那些山壁上的岩画,被风蚀,斑驳,而弥足珍贵。

3浣碧亭

书楼坐北朝南。书楼前面是一座园林,占地大约二十亩。旧时的读书人生活里,总少不了植物的陪伴。或嗜柳,或爱莲,或与修竹为伴。读书人对于植物的亲近,胜过对于人的亲近。

南浔嘉业藏书楼的园子里茂林修竹,古木新莲,令人沉醉。

我沿着石板小道缓缓而行。浓荫密布,空气沁着夏日植株特有的气息。小径旁的太湖石嶙峋凸凹,随意高低。中间藤萝蔓草,逶迤延绵。前面是一池荷花。荷池边有凉亭一顶,取名“浣碧”。亭子没有飞檐翘角,圆形,圆形的瓦棱,凹弧形的水道,自中间顶部向四周而下,远远望去,亭子就仿佛一把撑开的油纸伞。我在浣碧亭下的藤蔑椅子上坐下来。园子里游人稀落,安静得如前世。

导游到前边去了,她穿一身鹅黄丝绸大襟衫,撑一柄夕阳红的伞。这样一座园子,其实适合空着。但是有这样一位女子走着,也不为过。她说前面还有一盏“障红”凉亭,游客可以在那里拍照。她的声音仿佛有水,轻缓柔软。

我依然坐在伞亭里。不愿起身。“生在这个地方的人有福。”我突然羡慕起导游姑娘来。想到我只能流连片刻,我觉得有些残忍,到底是什幺残忍呢?是时光,或者是际遇?我们所遇到的美好,总是匆匆!我的这一感慨里有些许怨艾。可真的如此,我们总是在远方,在惊鸿一瞥中,才更具备发现美的能力;而在恒常的日子里,却习惯了麻木。我独自朝另一边走去。园子边上,是一条水道,宽六七米。这园子四周没有围墙,水道就是园子与外面的界限。水道外边的小路上也鲜有人迹,绿树成荫,远远望过去,并分不清园里园外。

园南市莲池畔,池中筑起一岛,岛上有明瑟亭。池里荷叶正值风华。没有风,荷叶亭亭。莲花不多,红粉佳人一般。

有水,就会有石。荷池边上,随意地砌着一些镂空洞穿的石头。这些嶙峋怪异的石头来自太湖,属于太湖石中的水石——正所谓水滴石穿。其中有一尊巨石特别引人注目,叫做“虎啸石”。这尊虎啸石坐南朝北,背后古木成林,苍翠浓郁。虎啸石高约三米,石上有一小孔,据说人用力吹,能发出虎啸之一声。于是确有人上前去试试,气力大的确能吹出“饿虎下山”之气势,气力弱的,则宛如“虎落平阳”,了无声息了。

回首望去,这古朴精致的院子,仿佛是从《牡丹亭》里浮现出来,仿佛不在真实的人间。

4百间楼

来到南浔镇,一定要去看看百间楼。百间楼是保持着明清建筑风格的民宅建筑群。和江南其他水乡小镇一样,百间楼也临水而建,只是建筑格局略有不同。乌镇和周庄,房屋都依水而建,后门临水。“人家的后门外就是河,站在后门口,可以用吊桶打水。”(茅盾)这些民居的大门,都与对面人家的大门对开,中间是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街市。每每相隔百十米,就有一座河埠头,上船下河,洗衣洗菜,十分方便。河道并不宽,站在河埠头上,可与对岸的窗里人隔河笑语。

南浔镇的百间楼,依岸傍河,一字排开,这里的房屋的大门正对河道。百间楼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相传礼部尚书董份择此地为女眷和家仆建造居室百间。楼宅前沿河建有雨棚,连成一片,其实就是廊道了。廊道上隔不多远有拱形券门,各楼之间筑起一道道封火山墙。清朝时百间楼损毁近半,后修缮;抗战期间,又遭日军一火焚。如今这些老房子,像饱经沧桑的老人静默着。它们看过了人间多少笑颜与泪眼,看过了人间多少聚散悲欢。一代又一代人,在这里出生,在这里富贵或贫穷,在这里老逝。在四百岁的它们的眼里,那逝去的一轮一轮的人生,大约如一轮一轮的季节吧?抑或是一轮一轮的日升月落?人们建造了它们,然后消逝在时光之河里,它们代替一人们活下来。它们是这个世界上存有的不多的记忆。

走在廊道上,你的目光可以随意地落在某一户人家的家里,天井里。这里的楼宅有四进五进的大楼,更多的是两进的居室。进了大门,中间是青砖铺就的的天井和幽静的回廊,角落里摆陈着几钵兰花,或是不知名的花,雕花的窗棂前垂下几缕妙曼的绿藤,一直竹篙横搁在院子边上,桃红水白的衫子一动也不动的撑在篙上,仿佛一只歇息的大蝶。不知不觉,你的脚步慢了轻了,你忘记了很多现实的东西,你忘记你肩上背上的那些东西,你忘记你之所来和你之将去的地方,你觉得你走进了一段清清淡淡的剧情里。这里斑驳的白墙,这里雕花的窗格,这里幽幽的光线,这里的水,这里的空气和阳光,都弥漫着古典的诗意——可这分明是烟火人生,你看前面,廊道边上靠近水岸的老人,正扇着煤炉,生火做晚饭呢。

百间楼前是一条运河,通往湖州、苏州。这条河被称为“百间港”和“百间河”。清代诗人方熊留下《竹枝词》“参差阛阓压溪流,长板桥连洗粉兜,夹岸珠帘风宕漾,春波影泛百间楼”。据说洗粉兜这地名和一个凄美的传说有关。当年范蠡说服西施前去吴国,相伺吴王。它们沿水路向姑苏去,途经此地,天色*已晚,众人歇息。西施临水而坐,内心凄然,想投河而去,后被人发现,才悄然拭泪,洗尽粉黛,踏上既定的征一途。此地因此得名“洗粉兜”。一条如此清幽的水,确也配得上映照千古美人的容颜;而一位千古美人的泪水,也值得在千年的时光里流转。

河道上的桥有多座,东起东吊桥,北至栅庄桥。时值傍晚,我无法一一踏遍这些桥。这些桥多为高高的圆拱桥,适合小船轻松穿行。桥上行人,桥下行舟,人与水、与船这般亲近。这种亲近,是渔人与大湖大海的关系所不能比拟的。渔人对湖海是依赖,是一种沉重的生之依赖,其中参有敬畏,参有搏斗。水乡人与江南河之间,是自在自如,是小扇轻摇的适意,是月沐小楼的相宜。人们在船里载瓜菜,载米粮,载红衣新娘,载青衫远客。船载着他们的生活,去他们想去的远方,归他们盼归的家。风来了也无妨,雨来了也无妨,江南的日子,安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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