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终于下了离开企业的决心。那天,我把多年积累的工作资料分拣归类,交给需要它的同事,却还有187斤的资料和心血耗在那里无人问津。我等了又等,等到绝望。我知道,在这个人心浮躁,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国营企业里,责任心和历史责任感已无从谈起,更没有人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历史了。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企业的“翻牌”和“换血”,都在关心自己的命运火车将奔向何方。自私像幽灵穿透了每一个人的灵魂,成为行为的主宰。让你相信,对于芸芸众生来说,个人前途远远比企业前途重要。环境变了,人心也会变。我本不该希望什幺,指望档案室的同事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说:“为了企业,为了企业的未来,请把资料留下。”我知道那不可能,是一相情愿,可我还是期盼着、等待着。十二年的领导助理工作的积累,有政策研究、企业研究、会议记录、经验教训、谈判合作,调查研究、数字资料等等。等等。文可等身。除少数按规定已经存档保存外,其余更有价值的东西都在我手里。我心疼,却无奈。虽说吃了几拨人给我送行的饭,却没有一个人提到这个严肃问题。等到了无人迹,华灯初上,终于没人敲门,我冷静下来,唤来目不识丁的破烂王让他拿去。有价值的资料转瞬变成了故纸堆被一堆一堆地塞一进编制袋背到楼下的三轮车里倒的七零八落,我不忍再看,像母亲一亲自卖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在大声地哭嚎,我的心在滴血。接过92元钱,手在抖心在颤,却没有丝毫泪水。“故纸堆”,谁知道她的价值和重要啊!清醒的人遇到了糊涂的环境,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而这种悲哀无人祭奠,无人醒悟,无人察觉,无人正视。车流滚滚,谁是谁的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因为我等到了我离开这里的最后一刻!攥紧钱然后再松开看,废纸成一团一,我对它说:“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环视了一下将成昔日的办公室,心里略有几分酸楚和眷恋。好端端的一个企业,让少数人扒光了。装修和工程交替上演,有钱花钱,没钱贷款,仅仅几年就穷途没路了。想当年,我是慕名而来,而今天我又厌名而去了。也许明天就会有人乐观地走进来。重复我的时光,但他不会有我的人生和我的故事。时过境迁,这样的大环境下,他不会比我更潇洒。真的,我的潇洒一半是我性格的潇洒,一半是时代的潇洒。他不会占全,而我占全了。
窗外,明珠大厦的大钟刚好被刚刚盖起的高楼挡住。一天竟然封死了眼界,7月7日,好象为我做结。大钟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它曾经是我眼前的风景线和提示符,我在这里忘我地工作过,幻想过,思考过。夜以继日。然而,我要亲自结束它,这是一段忙忙碌碌的岁月,一节忽明忽暗的历程,一段由秩序到混乱的历史。在这样的历史和环境里,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善良的人是无法正常生存的。个人的价值在人与人的争斗、暗算、漠视的蚕食中无辜地浪费了,牺牲了。在中国,岗位太少了,人口太多了,企业让自己膨一胀——削减——再膨一胀——再削减,循环下去,自有潜在的规则。即使有足够的智慧、能力和金钱参与其中,几轮恶性相残过后谁会没有受伤的感觉?天地寂寞,日月无聊。假如你是一个本性善良的人,你还能在“过五关斩六将”之后,潇洒生活吗?人杀动物是残忍的,毫无疑问,那幺人杀人呢?
我不屑做这样的事情,愿意给别人留一条活路,放自己一条生路,所以我必须选择离开。
照了照镜子,我苍老了。时间老人公平无私,曾经朝气蓬勃,美丽大方,气质优美,风度翩翩的我,如今风采随风飘去。但我满意自己的老,满意岁月把纯粹和坚毅的眼神慷慨地留给了我。所以,我愿意这样一直幸运地老去。
摘下我自己写的两幅书法作品,一幅是鲁迅的名句:“多有不自满的人的种族,永远前进永远有希望;多有只知责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种族,祸哉!祸哉!”另一幅是张犁的歌词《从头再来》。时光荏苒,含义不老。隽永的言语永远散发着哲学的光芒。此时他们又在以巨大的力量砥砺着我、不为寂寞苦恼,不为无聊伤心。屋子里再没有我的东西。只有我的气息荡荡犹存。我擦了桌子墩了地,然后关上了门,关上了与这个企业的联系。我自一由了。
我又一次让自己“空杯归零”。十二年前,我就是这样走进这家企业的,披肩长发,一袭青衣外一件中长款宝石兰长脖头西服,推开总经理的门,礼貌而自信地和他握手,看着他的眼睛微笑地对他说:“我想给您做工作助手,请您给我一个机会,可以吗?”明天我将会更有自信地去推开另一位老总的门。那一定是一扇更好的门!因为我坚信人世的美妙就在于,关上一扇门,会打开一扇窗。而这扇窗就是一扇更好的门。什幺是人才?人才就是人生半径最长的人;就是以工作为乐而逃避是非的人;就是只能与企业共富贵不能共患难的人。我摇摇头,笑了,没有负累的自嘲。真的希望满街正下槐花雨。可是,我心里清楚,这不是槐树开花的季节。不过,没关系,那一天总会到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