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后的那个夏天，我和三哥就像村子上所有的孩子一样，开始了茫然而又散漫的乡村漫游生活。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整个村子里都充斥了青草和麦秸腐烂的气味。或者因为雨水过于密集的缘故，潮一湿的大地上，经过一个晌午的太阳照射，热气升腾，霉气泛滥。院子里，巷子口，土墙内外，荒坡之上，凡是能够挪开脚的地方，到处都摊晒着一片片金黄的麦秸，而更多的，是从水沟里、山坡上割回的青草。麦秸用来扇屋顶，青草用来喂牲口，或用作过冬的柴火。
雨过天晴的大太阳底下，人们或坐在树底下乘凉，或者去湖地里干活去了。村子里，除了毒辣辣的太阳下，被翻晒的麦草，几乎看不见一个在日头里行走的人。不是村庄空了，而是一个村庄的人，躲到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去了。
太阳稍稍偏西的时候，我从家后的河里爬上来，甩一甩头上的水珠子，用手一揉一了一揉一被一个晌午的河水浸泡得有些红肿的眼睛，提着自己的小裤头子，光着屁一股往家里赶。走过家门前一片摊开的青草，用光脚丫子翻扯了两下草堆，隐约听见了大队的喇叭里正在广播学校的通知。第一遍我没有在意，第二遍的时候，我听见了三哥和我的名字，三哥的名字叫张继富，我的名字叫张继保。那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大队会计的口齿还算清楚，可是，他在播广播的时候，总是想在自己的乡村土话里，加进一些普通话的味道，结果就不伦不类了，听起来总觉得有些怪异和荒诞。
广播里通知的是一份入学通知，大意是说被点了名的同学，请于某月某日，带上三块钱的学费，去村里的学校领取小学升入初中的录取通知并办理入学手续，逾期不到者，视为自动放弃云云。我们家里的成分高，整个家族的孩子们，凑和着上完小学就算烧了高香了，上初中，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也是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所以，母亲和大哥就格外重视我和三哥的初中，晚上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兴奋了好长的时间。可是我和三哥每人三块钱的学费，却愁坏了母亲。盘算中的母亲表情坚定地说，只要你们都是块上学的料，家里就是再难，砸锅卖铁，我也得供你们上学，咱不能让人家看了笑话。我知道母亲这句话的分量和寓意，每当生活到了艰难的时候，母亲总是这样来鼓励我们，也安一抚自己。这一次，母亲知道我和三哥要同时升入初中，心里边喜忧参半，她一定也是在这件事情上，又一次看到了生活里新的曙光和希望。
去学校报到的那天，我和三哥是挎着一书包钱去的。我们的书包里，全是一分、二分、五分和一一毛一钱的“分鸽子”（硬币），鼓鼓囊囊的书包里，装了我和三哥两个人当年的学费，整整六块钱。负责给我们办理入学手续的宋君芝老师，看着三哥一下子倒在他办公桌上“分鸽子”，显然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但他还是一枚枚耐心地数了起来，一边嘴里还说，这次上初中，由于成分问题，本来没有你们兄弟俩的事，后来大队研究，又报了公社，决定破格让你们兄弟俩入学，一定要好好珍惜机会等等。后来，他又问，怎幺全是“分鸽子”，连一张“一毛一毛一钱”（纸币）都没有吗？三哥是怎幺回答的我忘记了，大意说，这都是家里今年卖“洋柿子”（西红柿）的零钱，另外还有跟邻居借的，都是些“分鸽子”了。
三哥在回答老师问题的时候，我一直羞愧地低着头，不敢拿眼睛看一眼老师的脸。我觉得贫穷真是一件耻辱的事情，而更大的耻辱，还有我们家里的成分，顶着一顶地主子女的帽子，成为那个时代被歧视和羞辱的另类。那时候，我们被统称为“四类分子”的子女，诸如招工、升学、入伍参军等等许多机会，压根就不要做梦了。这次能够意外地升入初中，以至于我后来还顺利地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甚至还作为整个张氏家族里第一个入伍参军的人，一次次破天荒地成为了村子里的新闻人物，也成为整个家族的荣耀。幸运一次又一次地降临到了我的头上来，不知道在母亲的苦涩岁月里，是否为她增加了些许的安慰。
上了初中之后，大哥和二哥分别成家单过了，家里的负担一下子落在姐姐身上。尽管家里没有人说什幺，可是身为家里当时最年长的男性，长我一岁的三哥一定是想到了什幺，他脑子里关于家庭的承担和责任意识，这个时候已经觉醒了吗？
而此时，我绝然没有注意到和我同在一个班上的三哥的变化。或许是听了别人的闲话，或许是三哥自己意识到了什幺，他开始流露出要退学的念头，并开始为此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大概上了不到一年，三哥就退学了。他公开的说辞是自己脑子笨，跟不上课程，不想上了。为此二哥还专门用一根木棍在后面一抽一着三哥往学校的课堂里赶。那个早晨，我远远地跟在后面，二哥的虚张声势和暴跳如雷，他手里的木棍，不停地一抽一打在三哥的屁一股和脊背上，三哥委屈和倔强的眼泪，并没有阻止二哥的愤怒的一抽一打和数落。在村人的围观里，我听到了这样的议论：“兄弟俩都上学，谁干活养活家呀！”
三哥还是退学了，属于自动退学的那种。后来学校的老师曾经到家里来找过母亲。母亲无奈地说，看来这孩子不是块上学的料，他没有了上学的心思，就下来帮家里干活吧，他就是一个打庄户干活的命呀。
其实三哥的学习在班上并不算差，还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和鼓励。一位数学老师就在班上说过，张继富的数学成绩好，字也写得漂亮！可是，数学成绩好，字也写得漂亮的三哥，在十三岁的这一年，告别了自己的学生生涯，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庄户人了。三哥下学后的那一年，便到生产队里放牛去了。他戴着一顶一破席架子，光着油光黑亮的肩膀子，赶着一群牛起早贪黑地往南山上去了，而我的书包里，只剩下了一些孤单和命运中无望的坚守。上一页12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