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大爱好是听秦腔,爱听到了酷爱、入魔、自唱自叹、手舞足蹈的程度。到北京都几十年了,这癖好居然有日甚一日之势,不免搔首自叹,这是否一种遗老心态?我曾宣称“秦腔是中国戏曲中最伟大、最深厚的剧种”,招来过一片讪笑,我却无愧无悔。内子是北京土着,小儿女都在北京长大,我每放播秦腔,便遭到他们的顽强抵抗.小女捂着耳朵跺脚尖一叫,小儿涨红了脸摔门而去——破坏了他们要听流行歌曲的兴头,那一刻他们甚至是仇视我的。然而,我的秦腔癖有如钢筋般坚固,最终还是我征服了他们。于今,妻子和女儿不但默认了秦腔的合法,有时还跟着节拍轻轻附和,只有儿子冥顽不灵,始终对秦腔不屑一顾,或暗暗冷笑。
我积有三十多盘秦腔磁带,北京固然大,无奇不有,我深信在拥有秦腔上我必在“首富”之列。这些磁带来之不易,每到西安、兰州我便广为搜求,有时索性到朋友家里巧取豪夺。在西安,王愚、张素文夫妇是我的兄长辈,为我翻录、选录秦腔废寝忘食。有一回,王愚直录到鼻尖冒汗。脖梗上青筋噗噗地跳,他一面捶着腰背,一面说,达弟啊,也就是你,换谁我也不卖这个牛劲。李星和我年纪仿佛,又同好秦腔,对他我就不客气了,进剧场,跑商店,选磁带,每回必得陪同到底。我那套《百名演员集锦》,就是花七十元托他搞到手的。在兰州,我和作家王家达一见面,话题马上就转入秦腔。在大学读书时,他是我研习秦腔的引路人。谈起名老演员如刘毓中、田德年、苏育民,我们感慨唏嘘,无限神往;谈起早夭的一代名伶苏蕊娥,《花亭相会》的婉转多情,我们轻轻叹息,不胜其情。我发现,我俩对秦腔名角都有种“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崇拜心理。尽管谁都知道秦腔演员的文化水平一般不高,有的还很俗气,但谁也不提这些,惟恐破坏了心造的圣像。等到我要检阅一下他装磁带的柜子时,融融乐乐的气氛就突变了。他局促不安,支吾其辞。毕竟是远道客来了,最后他还是慷慨解囊,送我一二盘市面已脱销的磁带。
说起来,某些西北人对秦腔的痴迷也着实叫人惊愕。我有个侄子,比我还大两岁,是个八级钳工。记得小时候,他的床头就总有一摞戏本,至今他已四十六七岁,胡茬子都白了,多年不见,我偶翻他的床头,居然还是一摞戏本,令人怅然。听说“文革”前国务院有位主任叫贾拓夫,陕西人,每天下班一进家门,双手把帽子往茶几上一搁,咳嗽一声,只说“秦腔”二字,家人便用老式留声机为他放秦腔唱片.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又听说,西北某大学学生宿舍,全是本地农村学生,只有一个南来学子。这位江南秀士对秦腔深恶痛绝,秦腔声一起,他便溜出宿舍,到校园里胡转。孰不知他的大不敬已获罪于众同窗,终有一天,为秦腔争执起来,有人逼问他的看法,他直言不讳,尖酸刻薄,众人一大怒,挥动老拳,把这位秀逸之士打得鼻青脸肿。他爬起来后到校方告状,校方惟苦笑规劝而已。这些传闻或有所夸张,但多年前在扬陵镇我倒是亲见,几个赶车的脚户哥儿,因春节期间电台的秦腔节目太少,蹲踞在车头上,朝着路旁的大喇叭吼骂。
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都八十年代了,我对秦腔的流连何以始终不渝?而整个西北高原,陕甘宁青新的市镇,虽已是影视业发达,迪斯科风一靡一,西部摇滚沸反盈天,可“古调”秦腔居然还能“独弹”,还能存活,真也是一大奇观。它的生命力何以如此顽健?在我倒是犹可理解:从小就在乡下戏台边上厮一磨,村中男一女谁能演戏,村人心悦诚服的青眼至今记得;及长,又在城里的戏院子买—一毛一钱的站票看,台上台下同悲共喜,实为我的心灵社会化的重要途径。说秦腔已渗进我的血液,并不为过。可是,对一个古老剧种的活力而言,就值得研究了。贾平凹写过名篇《秦腔》,说是秦川的地理构造与秦腔的旋律惟妙惟肖,秦腔又与西凤白酒、长线辣子、大叶卷烟、羊肉泡馍共为秦川人五大生命要素,故而秦腔是秦川的天籁、地籁、人籁。他的说法不无道理,却杂有浓厚的“陕西沙文主义”倾向,视野未免窄狭了。其实,陕西而外,青宁甘新,哪里没有高一亢激越的秦腔回旋,哪里不是大大小小的“秦剧一团一”星罗棋布,何独八百里秦川然?
要揭开秦腔的生存之谜,必须站在整个西部的高度,不能光在西安老城墙周围打转。依我之愚见,地理结构重要,历史结构更重要,浑茫的历史感才是秦腔魂魄。说穿了,秦腔迷人,乃在“苍凉”和“悲慨”二点上。它善悲剧,不善喜剧;善伦理戏,悲欢离合的苦情戏,不善政治戏和理性戏。看《放饭》,谁不感到命运之飘忽;观《探窑》,谁不赞乱世男一女之坚贞;赏《火焰驹》,谁不恨奸佞之陷害忠良;品《周仁回府》,谁不敬万丈友情之高洁……西部这块地方,秦汉威仪自不必说,“十六国”烽烟不绝,前秦后秦前凉后凉南凉北凉的,世事如转蓬,更有大唐的“初、盛、中、晚”之无尽纷争,留下几多悲欢,唱出了多少慨叹?它是人命危浅之地,苦役流放之所,慷慨悲歌之疆。它的历史和生活本身就具有“苍凉悲慨”的韵味。寻根乃是人类固有的情结,历史意识是现代人直观自身的表现,秦腔便是满足着这种欲求。可以说,秦腔是西部人的思维方式、情感方式、伦理方式的艺术化、一抽一象化、程式化,只是人们不自知罢了。当今研究西部文学的,倘不知秦腔为何物,便无从研究,只能隔靴搔一痒耳。上一页12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