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记者采访，问我：“你做过错事吗？”我说：“做过，肯定做过。小时候和长大以后都做过。”记者一再要我举个例子，我对她说了一件我过去从未对人提起过的往事，这是小时候我做的一件最使我刻骨铭心的错事。
我上学很早，5岁就上了小学，记得刚上初中的时候，是11岁，大概是1967年吧。我的一个同班同学，姓赵，她的父亲是京剧一团一的一团一长，“文革”开始后，理所应当的成了“反革命”。母亲也因外面的传言，和她的父亲离婚了。当时的政治氛围中，对有这样经历的孩子大家是瞧不起的。我的那个女同学很内向，很压抑，几乎整天低着头。我上学的时候，相当调皮，不知道那时候出于什幺心理，每次遇到那个女同学，都要用很尖刻的语言贬损她，总觉得她是“反革命”和“坏女人”的孩子，应该被骂。一直到后来，放了学就到路上“堵”她，骂她，什幺难听就骂什幺。她总是和同一个女同学一起回家，远远地看到我（有时我们还有其他男孩子），就赶快躲开，这更助长了我们的气焰，一边追一边骂。
这样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似乎我们这些男孩子把这种行为当成了一种乐趣和习惯。直到有一天，当我们又在路上追着那位女同学骂的时候，她突然遏制不住地转过身向我扑了过来，咬着牙，含一着泪，用双手狠狠地撕扯着我的衣服。我当时真的惊呆了，我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但我还是把她一把推开，而且恰好我的手里有一把当时削铅笔用的铁皮小刀，就顺势向她挥去……
在她下意识地用胳膊一挡的时候，铁皮小刀划到了她的手上，血流了出来，流了一地。记得和她同路的那个女同学在喊：“别跟他们打呀，你打不过他们，快跑。”
不记得那两个女同学是怎幺离开的，但那时我突然觉得，有些发蒙，有些害怕。我想，她回家后一定会和她的妈妈来找我的家长（他们都互相认识），但是，没有。
长大之后，我常常在想，我忘不掉的这件往事，我的那位同学一定记得更清，她的手上肯定会留下一道疤痕，她心里的疤痕也一定更深。我不知道那一段经历会不会影响她的生活甚至影响她的性格，但我想，有的时候，某种氛围把人的善压抑到极致而把恶调动到极致的时候，一个孩子的天真和稚气，也能变成可怕甚至恐怖。当然，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做事可能很偶然，但我不愿意仅仅把这段经历看成幼稚，也不愿意仅仅归结为由于“那个年代”，起码我觉得，一个人的性格，真的具有多重性。我一直到三十多岁都很单纯，被朋友们称为“大孩子”，性格中更多的敏一感脆弱，悲天悯人，但为什幺发生那件事情，至今，我仍然对自己当时的心态百思不得其解。
之后便很少再见到她，也不知道她后来去了哪里。长大以后，我一直想知道她究竟生活的怎幺样，一直想和她取得联系，哪怕有一点点机会能够让她知道我心中三十多年的悔恨，但问过一些同学，都没有她的消息。
其实我知道，谈这些往事，感觉最残酷的还是我自己，而且，只能增加我心中的负担。那位记者在听了上面这段往事后对我说：“过去，我只感觉到你的宽厚、谦和和包容，这种性格是不是与你对这些经历的思考有关？”
我说：应该有关，我不知道这件往事是不是影响了那位女同学的人生态度，但肯定影响了我的人生态度。我小的时候肯定做过许多错事，有的错事也肯定比这件错事恶劣得多，但我都渐渐地忘记了，唯独这件事一直记得很清晰。我想，之所以如此，大概那些错事是可以原谅的，而这件错事，是不可原谅的，而且，它对我内心和我的性情潜移默化地影响，可能要伴随我一直到老。
儿时岁月，那寒风中的女孩儿，将成为我脑海中一生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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