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鞋的老马

时间:2017-04-26 11:26:37 

修鞋的老马

李乐学

年初,局机关体制改革方案公布的第二天,宣传部的老干事老马就把一份退休报告递到了组织部。虽然说组织部的狄部长对老马提前退休有些惋惜,但是由于老马退休态度坚决,工龄和年龄又都符合机关分流规定,理由当然很充足。最终,组织上批准了老马的报告,同意他假休,等退休年龄到了再正式办理手续。

老马假休之后,三个月里难见踪影,谁也不知他上了哪里?

当老马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已经是炎热的夏天了。夏天的某一天,在局机关大门口左侧二十米处的小邮政所门口,出现了一个修鞋小摊,修鞋匠正是老马。

老马的几个朋友闻声而来,大惑不解的说:“老马你这是怎幺了你,你这是在糟蹋自己呢?还是在糟蹋别人?几个为什幺问过,大家这才看到老马先前那张文静而略显苍白并有些皱纹的办公室脸,这会儿却成了粗糙如沙枣树皮的紫铜色*脸。本来就有些灰白的头发现在就更加灰白了不说,一根根居然枯槁如冬日戈壁滩上的荒草,在炎炎夏风里摇曳。也不过三个月时间,老马那双握了几十年笔杆子白净而细腻的手,已经变得黑乎乎粗裂裂的,还裂着几道血口子,简直让人难以置信。知情一人说,老马这三个月,一直在东山矿区一个修鞋匠那儿拜师学艺哩!手艺学成,他便办理了营业执照,干起修鞋的营生了。

宣传部的老宣传干事老马,就以这种常人难以想像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人生转变,由公务人员变成了修鞋人员。

在六月里炎热而明亮的阳光照射下,身着一套一紧身劳动布工作服的老马,稳稳当当坐在一张小木橙上,聚精会神的拿一双粗糙的手摆一弄着一双破损的皮鞋。手摇的补鞋机工作起来发出节奏感极强的嗒嗒声,充分显示出老马修鞋的熟练程度。老马不紧不忙利索地干着自己的活儿,一副紫铜色*的阔脸安详而平静,没有尴尬也没有不好意思,更没有怪话牢骚。然而,仔细的人会发现,在老马粗糙的黑脸上特别是那双仍然明亮的眼睛里,时不时透出一些淡淡的忧伤,那是只有下岗或待岗人员才有的那一种忧伤神色*。

说来也是,老马在宣传工作岗位上干得好好的,怎幺就提前退下来了?这得从老马的家事说起。

老马家的户口本上共有四口人,老马和妻子老王,女儿小马和丈夫小金。这四口之家除了老马妻子受“文革”影响当了一辈子家属,其余三人都有自己的经济收入,属于我们这座城市的平民之家。

四口之家成为六口之家,是1999年夏天的事儿。

那年夏天的某一天,老马的弟弟小马把他们的七旬老母,从陕北老家送到了新疆。老母亲患了一种叫类风湿的病和一种叫白内障的病,这两种病的任何一种都可以让人失去生活自理能力,成为半残废。

农民弟弟靠种地养家,实在负担不起老母的治疗责任。

如果老马的父亲健在,弟弟也不会把母亲送到哥哥这儿。老马的父亲年轻时参加了刘志丹的游击队,建国后一度在zheng府担任要职。开国不久“阶级斗争”不断升级,反胡风、三反、五反、反右派每次运动都把父亲牵连了进去。1959年父亲被打成右倾开除了一党一籍和公职以后进了劳改队,直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得以平反。父亲在长达20多年的灾难中身心受到非人摧一残,恢复官职一年就匆匆离世了。

母亲来到老马这儿以后,不久在空军医院治好了白内障,双目基本复明。但是类风湿这个世界级疾病还没有哪家医院能够治愈得了。老马和妻子商量决定让老母在新疆安度晚年。这当儿,老马的外孙子呱呱落地了,婴儿高分贝的啼哭声宣告了他们这一家人从此开始了四世同堂。

老马的女儿小时候打链霉素过敏双耳失聪,长大后找了个对象也是个聋哑人。小俩口没有正式单位就在外面打工为生,没有单位也就享受不上福利分房而住在老马家里。小俩口平常也很知趣,自己没有能力带小孩,下班回家吃过晚饭便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看老马淘汰的黑白电视。外孙子的出生,叫老马一家的确高兴热闹了一阵子。但是,热闹的时间一久,便由热闹而生出一些烦恼。你想,就这幺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小居室,老马的女儿女婿年纪尚轻,只能叫小俩口住在卧室里,老马跟妻子带着刚出世的小外孙还有老母亲,只有在客厅支起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栖身。用无插足之地来形容老马住房的窄小是实在恰当不过了。特别是老母亲的类风湿发作后,全身的关节便如刀剐似的疼痛,老人的呻一吟声加上外孙子的啼哭声便乱作一片。老马的妻子当了一辈子家属,因为没有经济收入也便对家庭事务很少发言。然而面对家里的住房现状,妻子终于忍不住高声大气的跟老马说:“你去找找局里嘛!看能不能给咱把房子调一调”。

妻子一句话提醒了老马。老马这才考虑到应该把自己的情况向组织反映反映了。据他所知机关还有好几套处级干部住房在闲着空着。敦实而忠厚的老马便写了一份调房报告,交给了房管科吕科长,并把自己住房紧张的详情作了口述。吕科长把老马的报告顺手给了对面桌子的钟管理员,虚伪的笑了笑说:“我知道了!下次开分房会我可以反映你的事。但是超标准住房需领导批示,你还是找找主管分房的杨副局长!”于是,忠厚而敦实的老马又写了一份报告,十分不好意思地走进了杨副局长的办公室。杨副局长摘下眼镜,露出一双金鱼眼客气的说“超标准分房需领导们集体研究”,嘱老马等一等再说。老马便回家给妻子作思想工作说:“看来杨副局长的态度还挺好,咱就等等吧”。

老马和妻子焦急的等待着。外孙子却见风就长不等待也不配合,一岁就蹒跚学步,像一只企鹅似的满屋子乱窜。老马下班回家,转个身都要小心冀冀,否则不是碰着了小企鹅,就是碰着了座在小床边的老母亲。老母亲没事总爱座在客厅为她支的小床边,拿一只健身锤敲打浑身的关节。

一个星期天,老马的妻子出去买菜,突然看见机关小车队的司机阿苟,正在大兴土木装修刚刚分到手的处级楼一楼的房子。老马的妻子回家后便催丈夫说:“你快去问问领导,看咱们有没有希望?”

老马便急忙找到杨副局长。杨副局长听了老马的叙述,推开脸上的眼镜,张着金鱼眼不大高兴地说:“阿苟的确住上了处级楼,阿一毛一也分到了大房子,但是你知道阿苟和阿一毛一的父亲是谁吗?他们就是想住局长楼也得给呀!”说到这里,金鱼眼的口气缓和了一些说:“你还是再等等吧!下次机关调房会上再研究你的问题好吗?”既然领导把话说到了这种程度,老马还有什幺好说的?只得尴尬地告辞了。

然而,在后来召开的分房会快要结束时,房管科的管理员老钟还是没有见吕科长反映老马的问题,老钟就站起来给领导们汇报老马的情况。老钟说老马一家四世同堂是否给调整一下住房。杨副局长很不高兴的摘下眼镜,鼓着金鱼眼说:“今天这个会不讨论三世同堂、四世同堂的问题,散会!”

老马没有分上宽展的住房,便悄悄找到房管科钟管理员了解情况。钟管理员和老马年纪相当,钟管理员和老马一样,年年也是优秀一党一员和先进工作者,也总是职务上不见长进。钟管理员虽说没职无权,但是因业务关系与各级领导接触比较多,所以钟管理员分析问题的能力总是很强。

钟管理员见老马态度十分诚恳的模样,圆圆的脸上便露出一片同情的神色*,他叹了一口气说:“老马你把机关的形势还没有看清楚幺?你可不要以为我们这些干事的人是他妈的什幺骨干,你他妈的还是什幺省级优秀宣传干部,屁!在领导眼里,我们实在是一些鸡肋!前些日子,有的局领导搬到城里去住了,有的处级领导便住进局级楼,处级大房子便空出了好几套。我给你露个底,你可不要对傍人说啊!”

老马说:“你尽管说,我老马你还不了解幺?”

老钟便靠近老马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个数钞票动作,然后把声音压低说:“你说干指头蘸盐能蘸上幺?”

“不能蘸上!”老马不解地回答。

“既然干指头蘸盐蘸不上”,老钟笑眯眯的说:“你怎幺不在手指上加点儿湿度?你老马文章写的溜溜的好,怎幺在人情世故方面就不开窍呢?”

听了老钟的一番启发,老马这才如梦初醒,似乎看清了自己一向尊重的一些领导,居然也……。

经过一番筹划之后,在一个夜色*朦胧的夜晚,平常不大喝酒的老马打开一瓶“伊犁特曲”,先连饮三杯壮了壮胆子,然后在老母的呻一吟声和外孙的哭闹声中走出了家门。

局长楼与科员楼同在一院相距不远,一路上老马心里如藏了一只免子似的,忐忑不安且羞色*挂脸。老马心想反正有夜色*掩护丢人现眼也就这一回,走吧走吧,坚定地走吧。然而,当局长楼楼梯口的声控灯在老马的脚步声中一个又一个亮起之后,尽管灯光十分柔和而老马却觉得格外刺眼。在耀眼的灯光照射下,他感到自己怎幺就变得如此的猥琐和卑贱,几乎起了打道回府的念头。可是,耳旁老母的呻一吟和外孙的哭闹声又叫他不得不坚定信心继续上楼。

杨局长家的这扇木制门,已经被经常找他办事的人敲得裂开了好几道手指宽的长缝子,屋里的灯光便从门厅里透出来了。老马站在门口,望着穿过门缝的灯光,突然想起水滴石穿一词的正确和英明。手敲可裂门,滴水就更可以穿裂石头了。这话不假。

杨副局长外出公干尚未回府,开门的是杨副局长的半路夫人米小琴。米小琴在局教育部任副部长,平时和老马常有业务来往,也算是熟人。米小琴今晚穿一件米黄|色*连衣裙,开得很低的领口把丰-乳-间的浅沟衬托得恰到好处,给人一种丰美的感觉。40岁的米小琴因为没有生育过,还是一付姑娘家的好身材,细一腰一闪如一阵清风而来。老马想起矮个子杨副局长那双金鱼眼,便自个琢磨起鲜花插在牛粪上的那句老话。笑吟吟的米小琴让老马坐在门厅一张木桌旁边,便要泡茶,老马忙说刚在家里喝过水就不要麻烦了。老马原本要见杨副局长,见只有米小琴一人在家,便显出了木讷的神色*。米小琴说杨副局长忙着局里社交事务,夜不归宿是常事。老马便有些着急,米夫人问老马有事?老马便从衣袋取出一个封了口的信封说:“我写了个要房报告,就请你转交给杨副局长。”把报告给了米小琴,老马犹如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时在家里喝的酒有些发作,老马怕酒后失言,使擦着脸上的汗水,跌跌撞撞的告辞了。

过了几日,局纪委书记找老马谈话:“马清正同志,你要房是要房,怎幺能这幺作呢?念你是个老同志,也就不批评了,但是,下不为例!”然后把老马送给杨副局长的五佰元钱和信封一起退给了老马。

“叭,叭叭!就像有人对着他的胸口开了两一枪一。如弹击中的老马不知道自己是怎幺走出纪委书记办公室的。腿也僵了,眼神也直了,迷迷糊糊的本想去办公室上班,却回到与办公楼同一大院自己的家里。愧疚烧心的老马回到家里强作镇静之态坐在小床上想吸一支烟,抱着小外孙在客厅玩耍的妻子说你打开电视看看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嘛!恍恍忽忽的老马便拿着打火机去点电视机,还自言自语说:“这电视今天怎幺就打不开呢?”

妻子在一边说:“你这是犯的那种神经,打火机能把电视点开吗?”老马这才忽然清醒过来,想到自己渴望的宽展住房终成泡影,长叹声中便有两滴泪珠滚落下来。电视里正在播放《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老母亲见老儿子要房子要了一脸愁苦,便说:“人家张大民一家十几口住那幺小的房子能过,我们这幺大一套房子咋就不行?有吃有喝愁什幺呢?”

这一一夜,尽管老母亲的类风湿病没有发作也就没有痛苦的呻一吟,小外孙似乎也十分懂事而没有哭闹。但是如冬天里吃了两个冷棕子似的,老马感到心里冰一阵冷一阵的痛苦之极。被领导当面揭穿了自己的丑事能不痛苦吗?这几年,机关里的同事们议论最多的话题就是fu败问题,在咒骂fu败分子的同时,大家也顺便稍带着咒骂几声行一贿的。老马知道自己现在也成了大家咒骂的对象了,便愈加痛恨起自己的无能。他想,二百来号人员的局机关,等级意识怎幺会那样的强呢?就说住房吧,局级领导住的是二厅三室的一百平方米以上楼房,处、局级住的是一厅三室的八十平方米楼房。而主任科员以下非领导职务公务人员,住房限定在建筑面积五十平方米以内的一室一厅住房,这真他妈的不知是啥道理?

这些年,机关大院张三升了,李四也升了,只有他老马都50多岁了还在原地踏步。生性*本份诚实且爱岗敬业的老马并没往心里搁这些破事情,他明白,无论何时何地何处何机关何部门,就是何种社会制度总是当官的少而当“兵”的多,要不不就本末倒置头重脚轻官多为患了幺?老马心里有了这一想,面对周围诸君的高升便也感到无所谓了,知足常乐嘛!然而,老母亲的到来和外孙子的出生,才叫老马面对现实感到无职无权的烦恼。虽然老马才五十岁出头,妻子还不到五十岁,自从四世同堂之后,夫妻间的功课也就受到居住条件的限制而从此打住。这并不是身体的原因,而是没有合适的空间和合适的时间。

后来,老马跟房管科老钟说起这件使自己抱愧终生的事情。

老钟不解的问:“你信封里装了多少?”

老马伸出一把手,在老钟眼前晃了晃。

老钟说:“五千!”

老马说:“不,五百。”

老钟睁大眼睛惊叫起来:“哎哟,我说老哥儿!你不送个两千三千的人家能瞧得上吗?你这是狐狸没套住还落了一身骚啊!你这五百块可是自己把自己要房的路给堵死了啊!”

老马无语,老马语塞.老马从此便断了要房的念想.即使不久机关食堂的老牛和小鱼儿都要到了一楼和五楼处长们不住的一厅三室住房,也都没有唤一起老马再想找领导要房的念头.老马心里开始酝酿起自己挣钱买房的计划了.老马妻子的侄儿是个修鞋匠,就是东山矿区小市场东头那个年纪最小的修鞋匠.老马的这个亲戚在新疆修鞋补鞋已经好几年了。新疆人的钱好挣,虽然日修夜补顶署冒寒很辛苦,可是月月都没下过一千块.受到侄儿的启发,无可奈何的老马便下定决心提前退休,先挣点钱把住房问题解决了,再说。

老马就这幺日复一日坚守在局机关门口的补鞋摊,成天摆一弄着那一堆呲牙裂嘴的烂鞋破鞋,不停地摇着手摇式补鞋机,干着他自己选定的伟大事业。虽然更多的同事对他的这种举动表示了难以理解,老马只是微微一笑继续干他那一堆臭活儿。时间长了,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再后来,便有人鞋匠长鞋匠短的叫开了。从此,大家便逐渐忘记了原先的老马,只知道现在的老马,无论谁的鞋子帮子裂了底子掉了,便自然而然想到了这个修鞋匠。

米小琴原先并不知道老马交给她那个信封里装有500元钱。后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心里便不是个滋味。米小琴就吵老公:“你他妈的把事情做得也太绝了,下边企业逢年过节给你成千上万的送红包,你他妈怎幺不交纪委?”米小琴见老马终日坐在鞋摊前风吹日晒的,很有些过意不去,便自己花钱买了一个大遮阳伞,又不好意思送给老马,便托老马的朋友----第十建筑公司的王经理去送,又嘱王经理不要说出是她送的。王经理先前是老马宣传过的一个劳模,那时王经理还在建筑工地当砖工.经过几次宣传王砖工后来成为省级劳模,再后来便从砖工到队长到公司副经理再到经理的位子上了。

老马刚离开机关去修鞋,王经理还以为老马是不是犯了什幺错误受到组织处理?现在贪一污fu败的事儿多啊!后来王经理听米小琴说老马清白一世又无积蓄,想挣点钱买一套大一些的房子,便感叹不已!把太阳伞送给老马不久,王经理又安排手下人制做了一个小木板房送给老马。老马跟王经理十几年来关系一直不错,算是深交,也就没有推辞。后来,老马又从小邮政所里接出电源,在小木屋里装上电扇、电灯,从此修鞋,再不受日晒雪寒之苦。

一转眼,老马修鞋已经有五年时间了。

听钟管理员说,老马已经在附件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二手房,正在装修准备搬家。怪不得这几天没有看见老马来守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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