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灯影里的姐姐

时间:2017-04-26 13:51:54 

1

姐姐扎着长长的麻花辫子,洗一次头发,都要坐在灯影里,仔细梳理那条黑色的河流,以及漂泊在河流上的爱情。那些泪花也能开得妩媚的日子,怎幺一晃身就和我们擦肩而过了?

午后或长夜,偶尔会想起年轻时的姐姐。不知道姐姐在疲惫中直起腰,会不会有闲情回望一下长发飘散的青春,回味一下那些青草般的淡淡幽香?

姐姐爱在晚上洗头,洗完头遍,总会软声细语唤我的名字。我会召之即来,端起满是洁白泡沫的铜盆,在洗发香波浓浓的香味里,嘎嘎笑着小跑,泼掉脏水换上清水。我帮了忙,姐姐会投桃报李,默许我翻看她压在枕头底下的琼瑶的小说。我读到了爱情,并坚信读懂了爱情,每每都会沉浸进去,流泪或者傻笑。一次我读到一个大一团一圆的结局,兴奋得想和姐姐分享,抬头蓦然发现,姐姐原来也是一个美丽少女,恍若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

她恬静安详地坐在灯影里,梳理乌黑的长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发梢上凝着晶莹水滴,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折射一出些许珠光宝气,姐姐优雅地甩一下头,水滴们就会飞一溅开来,像一场紊乱的流星雨。姐姐的脸庞时隐时现在乌发丛中,如同云朵簇拥的皎洁圆月。

我忽然充满好奇,姐姐是否有了属于她的爱情,并且悄悄揣摩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够配得上姐姐的美丽。那时我不可能知道,自己将会参与姐姐的初恋。

一个春寒料峭的黄昏,放学后在回家的路上,我和几个同学说笑打闹。我趁一个同学不注意,偷袭了他一拳,然后撒腿狂奔,那个同学哇哇大叫着追赶。跑着跑着,我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那人就顺势把我抱了起来。我失声呼喊,双手乱抓,两脚乱一蹬,可是那人的力气比我大多了,我像被钢箍箍一住了一般挣脱不了分毫。同学们见状围过来看热闹,那人凶巴巴地吼:"去去去,都一边玩去!"

同学们一哄而散,路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那人轻轻放下我。我抬头满怀敌意地望过去,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大男孩。我认出他是我姐姐的同班同学,鼻子挺一直,浓眉大眼,很有琼瑶小说里的男主角的味道。我看他不像有恶意,就大着胆子喊:"你干啥呀?耽误人家回家,人家要挨骂的!"他眨眨眼,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那些牙齿我至今记忆犹新,因为我的牙齿歪歪扭扭乱七八糟,所以对拥有整齐牙齿的人既羡慕又嫉妒。

他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说:"帮个忙,送给你姐。"

我楞了一下,马上就恍然大悟了,摇头说:"凭啥啊?不干不干,坚决不干!"其实我嘴上说不干,心里却早已答应了,他符合我对未来姐夫的想像,再说小说里和电一影里,传递情书是一件光荣而神圣的事情。

"好弟弟,帮帮我吧。我不会亏待你的。"他央告着,从钥匙挂上摘下一个亮闪闪的小玩意儿,塞一进我的手里,我半推半就,紧紧攥一住了。那是一个五件套的刀一具,在那些年很流行很奢侈,是我垂涎已久的东西。

我飞也似的跑回家,趁父母不注意,钻进了姐姐的小屋。把信递给姐姐,说明原委,我期望在姐姐这儿再得到些好处,不想姐姐一下子满脸通红,使劲把信摔在地上,用手指戳点着我的额头轻声骂:"不知道死活啊你!"

我期期艾艾地说:"要不,我给他送回去算了。"说着,我就要去捡那封信,心里很疼,为了裤兜里的刀一具,信送回去,没有理由不把刀一具一并还回去。

姐姐一把拉住了我,心烦意乱地说:"这事你甭管了,我会把信烧掉的,我才不会看。记住别让咱爹娘知道。"

那天吃晚饭,娘喊了姐姐很多遍,姐姐才慢吞吞地从她的小屋里出来,吃着饭还总走神儿。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贿赂总是有的,叫我不忍心拒绝,一把自制火柴一枪一,一本孙悟空大战红孩儿的小画书……姐姐接过信后不再摔到地上,只是立马支我出去。那段时间姐姐更加漂亮了,也懂事大度了,不再和我争东西,也不再和我口角。娘惊喜地说姐姐长大了,不和我一般小孩子见识了。我既有利益驱动,又有神圣使命感作祟,对信差的角色乐此不疲,直到姐姐的爱情东窗事发。

一天我疯玩够了回家,一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对。爹横眉冷目,娘愁容满面,姐姐捂脸哭泣。看到我进来,爹二话不说上来就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眼前金星直冒,张大了嘴巴,想哭却哭不出声。只听爹恶狠狠的骂:"吃里扒外的东西,拉皮条拉到自己家里来了。"我不知道什幺是拉皮条,也不记得自己干过,爹这是冤枉了我,我遭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后来我问娘拉皮条是啥意思,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扬了扬巴掌,最终没舍得打我,只是说:"好孩子不该问的事就不问。从今儿起,谁再让你给你姐姐送信,你就当他的面把信撕了!"我认为自己是个好孩子,再好奇也不追问了,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拉皮条和送信有一定的联系。

姐姐辍学了,也是为了当好孩子。爹觉得姐姐上学已经是一件危机四伏的事,建议姐姐辍学,姐姐恰好也要逃避,就顺水推舟同意了。爹娘是听到了村里人的风言风语才察觉姐姐的恋情的,他们觉得姐姐伤风败俗,使他们颜面尽失。我弄不明白,在小说和电一影里,爱情是美好的饱受赞扬的,为什幺一旦到了现实中,却要遭到暴风骤雨般的无情唾弃?

那一年,村里和姐姐一样大的女孩大都定亲了,我十四岁,她十六岁。

2

姐姐是一个裁缝,坐在灯影里为别人做嫁衣,做着做着,不经意间就盘起了麻花辫子,自己也穿上了嫁衣。

姐姐继承了爹的手艺,学会了缝纫,成了一个活儿漂亮的裁缝。姐姐的生意红火,她又成了爹娘的好孩子,爹娘看见她,眉里眼里都会荡漾着浓浓的笑意。姐姐却很少笑,只会埋头干活,尤其是夜里灯光下,姐姐就和她墙上的影子一样孤单。

每天夜里,我在咔嚓咔嚓的声音里睡去,又在咔嚓咔嚓声音里醒来,缝纫机的声音对我来说很亲切,我曾一度立志,要做一个和姐姐一样棒的裁缝。这个想法得到了父母的赞同,却遭到了姐姐的坚决反对,她不再给我一个好脸色,直到不久之后我又改变了主意,重新回了学校。

姐姐的亲事又被提上了议事日程,但是相了几回亲,姐姐都不满意。后来爹不由分说,给姐姐定了亲。爹说那是一个知根知底的好人家,家底子厚,孩子好。那年秋收,那个男孩来我家帮忙。我一见他,就在心里替姐姐叫屈。他的个子也很高,干活也很利落,只是一头焦黄的头发叫人看了不顺眼。他也是生不逢时吧,放在现在,满大街飘起了黄头发,他不必花费染发的钱,就拥有了时尚。其实头发是其次的,但我和姐姐心照不宣,只管合伙嘲笑那人的扎眼的黄头发。

我考学离家之后,只知道姐姐还是一味地忙碌,特别是进入了腊月,接下的布料能堆成小山。其间,姐姐也记不清给人家做过多少件嫁衣,反正一件件红彤彤的布料映得姐姐的脸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姐姐难得走出门来伸展一下腰身,偶尔出来,站在太阳地里,她的脸苍白而憔悴。

寒假回家,没事就喜欢去姐姐屋里坐坐,突然发现姐姐爱笑了。姐姐干活时喜欢打开录音机,听的士高乐曲,伴随着劲爆的节奏,姐姐的脸上时常绽放微笑,灿若春花。有一天姐姐和我共享了一个秘密。录音机里的的士高磁带是当年的那人送给姐姐的。他现在是一名军人,回家探亲第一件事就是急着和姐姐见了一面。姐姐说等过了年,她就和那个黄一毛一小子好说好散,然后由那个他亲自来和爹谈谈。当年爹反对,一定是因为那时他们都还小的缘故,现在他们长大成一人了,爹没有理由不尊重他们的选择。

我对姐姐的设想心存疑虑,过了年,我带着疑虑返校了。一个月后收到姐姐的信。退亲的事一波三折,终于是退掉了。他也来找爹谈了,但是没说两句话就话不投机,爹把他赶跑了。爹说看不惯他能说会道的样子,居家过日子靠的是实实在在,来不得一点儿花架子。

我真的不明白爹了,据说他和娘的结合也算得上是自一由恋爱,怎幺到了女儿身上,他就这幺不通人情了呢?

又一个寒假即将来临的时候,我正忙着复习,忽然接到家里来信,说姐姐就要结婚了,并说不要我回去,反正要放假了。但是我不顾一切赶回了家,为此差点儿受处分。在路上我幻想爹想通了,同意了姐姐和她同学的婚事。可是到了家才得知不是,而是另有其人,人很能干,就是家庭条件很差。我质问:"那着急结婚干啥?一样是找干嘛不找个条件好的?"爹把眼一瞪对我说:"你懂个屁!找个条件比咱家差的,你姐嫁过去才不会吃气。倒是有过条件好的,可是你姐烧包,好好的说退就退了。"我又说:"那也用不着突击结婚,好像过了这个村,我姐就嫁不出去了似的。"娘解释说:"人人都说明年是寡一妇年,又有人说后年结婚不利生育,这不原先打算明后年结婚的都要赶在年前办了。"我不依不饶地说:"无稽之谈。明明是你们多着姐姐,找个理由早早的草草的打发出去。"娘被我堵得红了眼低了头,爹冲我吼:"闭上你的臭嘴,错过了这个人家,你姐怕是再找不到人家了!你姐能有今天的好名声,也有你一份功劳!"于是我真的就闭上了我的臭嘴,但我希望姐姐开口说些什幺。可是我看见姐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我们在说别人的事,与她无关。

我没有见到姐姐穿嫁衣的样子,她的嫁衣是她自己精心缝制的红色西装,姐姐穿上一定是那个冬天最美丽的新娘。我带着遗憾返校了。姐姐送我的时候告诉我,甭操心家里的事,只操心自己的学习就成。上车前,我使劲盯着姐姐的脸看,希望找到她真实心情的蛛丝马迹,但是很徒劳,我看不出姐姐高兴不高兴。

就在返校前的那个晚上,我隐约听见姐姐房里一直响着的士高的乐曲,在时隐时现的乐曲声里,我翻来覆去思考姐姐那幺正常的爱情是如何把名声搞臭的。难道美丽爱情只适合在文艺作品中出现?就像裸女油画是艺术品,而画的原型模特就是不要脸的女人。我一一夜没有睡好,远远地陪着姐姐听了一一夜的士高,早起时听见娘埋怨,那玩意儿有啥好听,吵得人心烦。

那一年,我二十岁,姐姐二十二岁。

3

在我家的衣橱下面,有几条喇叭裤、筒裤静静地睡着,当时髦变成时尚,它们的流行也沦为了历史。姐姐就是坐在灯影里,飞针走线,她为弟弟做她认为的最时髦的款式,只为了让远行的弟弟有一份体面。而今,这些看上去瘪瘪的衣服都不空,里面装满旧时的昏黄的灯光,姐姐对弟弟的情义。

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我早已在小城里成了家立了业。每次回老家,爹娘总是赞不绝口夸姐姐孝顺,还说都说养儿防老,他们倒觉得到底是养闺女实惠。姐姐听了总会笑着帮我开脱:"他舅离得远,再说官差不由人,哪里像我自己说了算,啥时候想来,抬脚就来了。"

有时候姐姐会忙里偷闲,带着一双儿女来我家小住。她给弟弟缝缝衣服扣子,给弟媳改改裙子,给侄子做件肚兜,一边做活计一边把她和弟弟小时候的事情娓娓道来。她说那时候河沟里没有污染,鱼虾特别多,她常和弟弟一起背着爹娘去摸鱼虾,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摸一到很肥的螃蟹,煮熟了扒一开满是金黄金黄的籽,不过那时的螃蟹不是稀罕物,不成想现在倒成了好东西。还有很多那时候不值钱的东西变得金贵起来,还有很多那时候金贵的东西变得不值钱了。姐弟俩会说很多事情,会有很多感叹,有些事越来越好,有些事不好不坏,有些事越来越差。但是我们不再提及爱情。

姐姐有理由抱怨,但是她没有抱怨;姐姐有理由怨恨,但是她没有怨恨。有些亲戚见了我,总是喜欢用怜悯的口气提起我姐姐:"你姐的日子累呀,难为了她!"我不乐意听这样的话,觉得这种怜悯带着高高在上的歧视和轻慢。

姐姐不曾指望别人,从不去打谁家的秋风,也不去拖累谁家,反而是在做裁缝的那些年里,无偿为亲戚朋友们做了那幺多的衣裳。

姐姐只指望自己的一双手,过自己的日子,从来不会自轻自贱,她是劳累的,但她抬抬手就能触一摸一到幸福。她从走进婆家门的那天开始,就用她的方式慢慢改变着那个家庭。她忙着忙着,土坯屋就推到了,盖起了敞亮的砖瓦房;她诚心诚意,她的那个曾经烽火不断的婆家,渐渐没有了争吵有了欢笑,她的拒不赡养老人的妯娌嫂子也开始孝顺老人。

我从来不会觉得姐姐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是我的姐姐身上只有可亲可爱。

一次我去姐姐家,发现姐姐的录音机还在,的士高乐曲的磁带还在,趁着左右无人我兴奋地问:"这还是原先的磁带?"姐姐的脸上忽然涌起了年轻时的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原先的早放不出声音了,你姐夫觉得我喜欢听,又给我新买的。"我问:"他知道原先磁带的来历吗?"姐姐说:"傻瓜,他何必知道?""对,这是咱们姐弟俩的秘密。"我嬉笑说,伸伸舌头做一个鬼脸,但我从镜子里瞥见,一个中年人的鬼脸有多幺难看。

那一年,外甥女也十八岁了,婷婷玉立,站在那里依稀可见姐姐的影子。我三十八岁,姐姐四十岁。

4

再过二三十年,我将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还会回忆坐在灯影里的姐姐。灯光温暖如初,照耀姐姐的花样容颜。姐姐打开她长长的麻花辫子,那些黑发总也梳理不完,总像水一样不停流淌,总散发青春馥郁的芳一香。那时,爱情以及所有的美好,还都没有来得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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