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天,傍午的烈日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地面上仿佛着了火,反射出的热浪,把人们折磨得汗流浃背苦不堪言;即使是在凉棚、树荫下席地摇扇子,那风也是热乎乎的。 汽车修理师傅们,虽然中午12点才是进餐的时刻,但是,将近11点钟,便仨一群俩一伙地离开岗位,在树荫下、凉棚里、墙影中,席地避暑。此刻,他们正在分享着防暑降温的冷饮和冰棒——那是厂内冷冻车间刚刚送来的福利。大家一边吃,一边不时地张望着仍在露天烈日下,孤零零地坚持工作的老所头。只见他手持钢丝刷,正在弯腰弓背给汽车钣金除锈。那钢丝刷与钣金之间发出的“嘎吱嘎!嘎吱嘎!…”的摩擦声,是那么的有节奏,在空旷、寂静,酷热难熬的场院里,显得非常聒耳! 几个小青年四下张望着冲出树荫,机敏匆匆地飞到老所头身边。 “老所头,停停停!赶紧救救火!”小靳手里擎着两支冰棍,不无戏谑地 说“这老爷子改造得就是好,这么热的天还在赶任务!” 老所头闻声直起腰,停下了工作。只见那顶旧草帽下,一张“国”字脸已被锈尘和汗水污成个大花脸。他胖敦敦的矮个头,上身穿一件短袖白背心,就像水洗的一样,紧紧贴在前胸后背上。下身是制服短裤,赤脚穿双黑色塑料凉鞋。他的臂膀、脚杆和脚面几乎看不见肌肤的颜色,全都积满了铁锈和粉尘。他木然地看着欢眉喜眼的年轻后生们,手里依然握着钢丝刷。 “不要命了?你也是人呀!这么毒的太阳,六十来岁的人了还逞啥强?”小张夺过老所头手中的钢丝刷,狠狠地摔在地上“歇歇手脚,赶紧吃,不然一会儿就化了。” 老所头被深深感动了:“嗨——!难得你们冒险来看我。不怕粘包?”说着,他在短裤上蹭了蹭脏手,接过小靳递来的冰棍吃起来。 “粘啥包?”小靳子是刚刚期满的学徒工。他滑稽活泼,以前在宿舍楼常和老所头说个俏皮话一起乐呵乐呵。自从老爷子进了牛棚,心里好像没啥着落,很想找个机会和他开开心“我可没拿你当阶级敌人看。就连你这擦铁锈的声音我都听着顺耳——‘嘎吱嘎!嘎吱嘎!’这分明是你老所头的心声:‘抓革命!促生产!抓革命!促生产!’。没有革命思想,哪能发出这样节奏鲜明、动听悦耳的声音?” 一句俏皮话,把老所头逗得嘿嘿直乐,连胖乎乎的肌肉都在抖动。他看看左右没“人”,很神秘地小声说:“你的心我领了。可是,你可千万不能跟外人这么讲,不然,那些极左派会和你辩论的。说不定又会给我增加新罪名!” “啥罪名?给你‘封’个逃亡地主,又胡编些反动言论栽赃你,难道还不够分量?” 老所头眯细着眼悄悄说:“这年月,人嘴两张皮,说你黑你就黑。你听着这声音是‘抓革命!促生产!’,可是那些革命派会说:‘大家听听:这老所头多反动,‘嘎吱嘎!嘎吱嘎!’,这摩擦声,分明是对清理阶级队伍发泄不满情绪,是他内心在呐喊:‘反对党!搞破坏!反对党!搞破坏!’。这除铁锈的声音一旦上纲上线,我老所头更会吃不了兜着走!” 老所头的幽默解说,把几个小青年都逗乐了。细细品味,在文化大革命的清理阶级队伍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类似“嘎吱嘎”的故事确实曾经发生过很多很多! 另一个小伙子——小张,平时和老所头关系密切。进厂前,因为在家里娇生惯养,连衣服都没洗过,在宿舍里自己洗汗衫,老所头教他、启发他说:“这汗衫哪里最脏?”小伙子不加思索地回答说:“当然是领子啦。”“对。是领子,但是还有袖子。这领子和袖子最脏,所以这两处要多撒点肥皂粉,多搓几遍才会洗干净……”不料,老所头的这句话却惹了大祸——被路过的听到了,虽然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但在清理阶级队伍中,却写成大字报揭发老所头反动:“逃亡地主所久兴,含沙射影地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他在洗衣服时就恶毒地说过:‘领子脏、袖子脏’。加起来就是领袖脏。领袖是谁?就是毛主席呀!他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脏。罪该万死!”再联系到老所头的家庭出身,很快就被揪了出来,进行批斗关进了“牛棚”。毕竟老所头年事已高,群众专政队似乎还有点怜悯之心,壮年“牛鬼蛇神”们都被发配到建筑工地上劳动改造去了,唯独“恩准”他在汽修厂当了钣金“美容师”——专给大修汽车除锈、打腻子、喷漆。为此,小张很歉疚。但也不能为其喊冤叫屈呀!如果划不清界限,自己也会成为小牛鬼的。所以很想找机会悄悄接近老所头,给他开开心: “所师傅,你那所谓的反动言论我们心知肚明,谁都知道是咋回事。可是,说你是逃亡地主,究竟是怎么逃到四川来的?” “咋逃亡的?”老所头说“我原来在‘沈重’(沈阳重型机器厂)开车。咱响应党的号召,主动报名支援三线建设,通过政审,是由组织合理合法调来的。这能叫‘逃亡’?” “那‘地主’一词是咋回事?” “哈哈哈,这个嘛,小孩没娘,说起来话长。” 老所头对自己的出身和本人成分一直耿耿于怀。他家里确确实实是地主成分。但是,全国解放以后划分阶级成分,当时的政策是有明确规定的——在‘土地改革’前三年之内,凡是从事收租剥削者,定为地主分子。而老所头在三年以前,就已经离开家庭自谋生路,是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所以,他本人成分是工人。这在他的人事档案里早就有结论。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老所头属于地主子女,并不是专政对象。在这次“清理阶级队伍”中,把他无端地挂上“逃亡地主”的黑牌,实属谬误!但是,身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老所头深知,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逆来顺受。有人刚进“牛棚”不适应,寻死觅活想不通;而他却吃得饱、睡得香、身体壮、精神佳,养精蓄锐迎接批斗、接受改造。在批斗他的大会上,有人领呼口号:“打倒逃亡地主所久兴!”他也居然跟着振臂高呼:“打倒逃亡地主所久兴!”以示革命。你看这老头儿逗不逗、怪不怪? “呵呵!老所头,我们跟着喊口号:‘打倒逃亡地主所久兴!’,那‘打倒’二字你可别当真。我们口头上喊‘打倒’,可心眼儿里却是‘欢迎’二字呀!以后你就当成‘欢迎’二字听。” “哈哈哈,看看咱这老骨头老肉,还硬棒的很,”他前腿弓,后腿绷,挥臂、舞拳做了个武术造型“哪能说倒就倒?打不倒的!‘戏’还没演完呢。” 天越来越热。小青年们本想“逼”老人去树荫里避避暑,但他们深知,老爷子是有‘身份’的,很自律,劝也白费,尽管个个都在大汗淋漓,但都想多陪他一会,一则想让他歇歇手脚;二则想给老人解解闷儿,嘻嘻哈哈图个开心。他们正在众星捧月似的尽兴啦呱,不料老所头突然抄起钢丝刷,噤若寒蝉地又埋头干起活儿来了。 小靳子扭头一望,只见专政队长自远而近、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他从心眼儿里佩服老所头的眼力好,警惕性高。于是,他也即兴发挥,把声调提高了八度,挥舞着“铁”拳,异常严厉地‘痛斥’老所头: “老家伙!你要老老实实改造,不许磨洋工,快干!” 继而,几个小青年也都异口同声地振臂高呼:“打倒逃亡地主所久兴!”然后,欢眉喜眼地匆匆溜走了。 烈日下,场地上依然鸣响着很有节奏的金属摩擦声: “嘎吱嘎!嘎吱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