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信游戏

时间:2016-12-28 09:27:16 

“听说你打算洗手不干了,”秦康说道,一边用硬邦邦的手掌把下巴上荒芜的胡须蹭得唰唰作响,“我的意思是说,虽然这可能算不上是终生事业,但你才入行不到一年,今年也才三十岁不到吧?” “确切地说,是二十六岁零三个月。”我纠正他,就像前阵子提醒他妻子的忌辰一样。“只是和之前的同事有些意见不合,正在物色新的搭档。仅此而已。” “那就好。我也不怎么喜欢那小子,我之前就跟你提过几次,他的内心深处住着一个暴徒,而从事我们这个行当需要的是文明和教养,智慧反而是其次的。”秦康重新戴好深紫色的胶皮手套,目光坚定地凝注在一团浑浊粘稠的半流质物体上,然后用一块儿造型诡异的抹布将二者同时拓开。“事业很少有一帆风顺的,观察,策划,准备,实施,运气,每一次的成功都是所有元素完美配合的结果,一旦失败就想法子脱身,实在脱不了身就权当是稍作休息,在既空旷又逼仄、既炎热又冰冷的地方简单度个假——实话实说,如果你不介意饭菜是否可口,饭前有没有开胃酒,而且并不反对偶尔进行一些体力活动的话,这种地方还不错——你觉得这次能擦掉吗,这些污渍?” 他用拿抹布的手指了指油烟机。 “你说的是那些腻在油烟机外壳上的油,还是刚刚涂的这些过了期的‘鼻涕’?”我禁不住笑出声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取笑你。我在想,你干嘛不继续刚才‘同事’的话题呢?开头似乎相当不错,但随后你就跑题到自己不胜唏嘘的寒假生活里去了。” “没错,确实是这样,最近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我本打算说,事业很少有一帆风顺的,成功不过是一种偶尔能获得回报的高风险投资,失败是常有的事,有些后劲儿比较温和,有些可能稍微严重一点儿,也总会有办法挨过去。但是如果你选择了错误的同伴,那些倾向用残忍文过饰非的家伙,比如你山姆叔叔。这样的同伴表面上看似增加了你事业的安全系数,但实际增加的只有危险,他们永远学不会在恰当的时机抽身,一旦遭遇紧逼就铤而走险。对于这一行而言,他们太凶狠……” “而作为打手,他们又过于狡猾了。”我补充道。 “干嘛不呢,他们有两条强壮的膀子,又有一个懂得如何加以运用的脑子,偶尔邪恶诡谲的笑容连我看了都不寒而栗,是行走在真实空间里的詹姆斯•邦德。后来,我遇见了汤米,一个真正道地的英国佬,二流演员,不惑之年,彬彬有礼,绅士派头。当时我刚刚从电话汇款的工作里抽身出来,想换个靠谱点儿的合作伙伴,同时也想换个技术含量稍微高一点的工作,从银行和通信公司工作人员那里低价买客户名单,天南海北装熟人的把戏令人大感乏味。不过总算收入不错,买进二十把摩拉希G.B.Morassi的假琴之后,剩下的钱还能帮老汤米置办一套货真价实的雨果•博斯。 “‘我以为骗子们只会用山寨货’,汤米表情严肃地说,‘以次充好,以假乱真。’他徒劳地尝试了半天,终于决定放弃亲手打领结的蠢主意,把脖子伸到我面前,下巴尽量向上翘着,和电影里英国佣人的表情一模一样,傲慢自负,目空一切。 “我熟练地帮他把领结打好,有时候世道就是这样,会做什么事的往往成不了什么人,而那些成了什么人的,自然有人帮他们做这些事。 “‘你必须明白,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存在什么骗子,’我说,‘是骗局艺术家才对,每个骗局从编排到演出,和你的话剧差不了太多,是一种成熟的系统表演形式。参与其中的每个角色内心都是真诚的,完全没有欺骗,只是想方设法地获得对方的信任,仅此而已。有些人容易相信我们,有些人则比较困难,有些热情温度过高的人非但自己不信,还会横加阻拦妨碍其他人相信。仅仅在你的行头上稍微奢侈一点儿,就能避免我们的生意跟最后这类人扯上关系,在我看来这其实是非常划算的。’ “‘所以,你的计划需要的是一个穿法式叠袖的大人物和一个贩卖小提琴的乞丐吗?’汤米取下领结,他的手指关节笨拙得活像头大象,然后慢条斯理地脱下整套演出服,开始用小石子打磨一套半旧西装的衣领和袖口。 “我告诉他,没人会向穿着手工西装的乞丐施舍同情——很明显,他并没看出那套旧西装价值不菲的过去——也没有哪位艺术家会向陌生人推销提琴。我把演出用的台词写在纸上,叮嘱他把那些读通顺了,背下来,然后跳出台词的条条框框,把它们完全变成自己的话,不要考虑接下来和你对戏的对手,只管说自己想说的话,问自己想问的问题,提自己想提的所有要求,把自己想象成被一个大家族宠坏了的混蛋孩子。 “那笔生意的客户是一间高档咖啡店的老板,咖啡店的所在地和全市历史最悠久的五星级酒店只隔着一条窄街,如果你从侧门走出酒店大堂,就会发现它出现在你的斜对面。我禁不住猜测这间店的老板是个野心勃勃又十分自信的孤僻人士:寄望于招待上流社会的酒店能把光辉洒向自己,为了钱包更富格调的客源,不介意黄金地段超高的运营成本,渴望一意孤行的成功……‘请给我一小杯脱咖啡因苏门答腊麝香猫咖啡。’我没有坐在茶座,而是一直走到柜台前,在距离他最近的地方,用那种鼓足勇气的怯懦声音对他说。确保他注意到我一丝不苟的发型,干净的下巴,整洁但残旧的高级羊毛西装。 “‘请稍等。’他用极度克制的礼貌声音说道,这让我感觉到一丝轻蔑,然后他左边的鼻孔被上扬的嘴角牵拉微微变大,让我确认了这一点。他在识人方面果然是把好手,此刻说不定已经读完了我所有的故事——经历了短暂的事业成功,和心爱之人组建家庭,之后陷入低潮,屡遭冷遇,无人关心,却对既往的辉煌念念不忘——请给我一小杯,哈,因为面前这个落魄的家伙根本付不起中杯的价钱。 “像大部分自卑又假装坚强的人一样,我低下头,然后又立即把头昂起来,摆出一副不服气的挣扎表情——现在已经做不出来了,但当时我做的一定是惟妙惟肖——咖啡店老板脸上所有的优越感几乎在顷刻间荡然无存,直到我手足无措地摸遍所有的口袋,向他询问能不能将我的小提琴作为担保,因为我出门时忘了带钱包,他的不屑才重整旗鼓。 “我一边嚷嚷着‘很快就回来’,一边冲出店门,这种看似可笑的行为有效操纵他的视线,使他亲眼目睹一名蓄着金黄色短须的白人绅士迈着高贵的方步穿过酒店侧门径直走向自己。汤米的表演相当精致,他要了一壶锡兰红茶和几样类似司康的点心——我一直搞不清英式茶点的叫法——考虑到我们的经费有限,他点的东西不多,但汤米仍然任性地要求店员把它们陈列成三层。 “咖啡店老板似乎很吃白人老爷专横跋扈的这一套,毫不犹豫地妥协了,亲自服务,用半生不熟的英文摇尾谄媚着,并在谈话中巧妙地穿插了一些诋毁隔壁酒店饮料质量的内容。 “‘您也喜欢小提琴?’汤米问。他的普通话说得并不比本地人差,但说这话的时候,他就像个刚刚接触第二语言的外国游客。 “‘是的,先生,我很喜欢。’老板循着英国人的目光,立刻领会了汤米的意思,毕恭毕敬地答道,膝盖弯曲得几乎要贴到地上。 “于是,汤米提出要看看摆在柜台上作为担保的小提琴,‘一把六六年的摩拉希,你的眼光不错,这是他制琴生涯的黄金时期,音质踏实细腻。哦,原来在这里,’他从琴盒盖的夹层里取出两页已经泛黄的纸,快速浏览了一遍,‘鉴定书竟然还是威尼斯研究所的斯蒂法诺•皮奥教授签发的。卖给我,我出三十万。’他向店老板命令道,并从内兜里取出一张银行本票准备背书。 “‘先生,我很想卖给您,可是这把琴并不是我的,是之前的客人忘了带钱,暂时质押在店里的。’ “‘你是说,他很快就会回来这里,是吗?’汤米对店老板步步紧逼。 “‘应该是吧。既然这把琴这么值钱。’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感觉他会把琴卖给我吗?琴是不错,但我最多只能出到三十五万。’汤米说。 “‘我估计他会的,在我们的国家,他那样的人不应该拥有这么奢侈的乐器。’ “快到下午四点的时候,我这个‘不该拥有奢侈乐器’的人打电话给汤米,使他的‘公司董事会闹出点小麻烦’,不得不由他亲自出面解决。于是,汤米按照原定计划留下联系电话和酒店房间的号码,就谢幕退场了。 “接着,又过了半小时,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咖啡店,把在手里攥了许久的纸币留在柜台上,刚要拿琴离开……” “咖啡店的老板突然拦住你,并建议你把琴卖给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掮客的报价应该是十五万,打算倒倒手赚二十万。”我自作聪明道。 “七万。” “七万?” “是七万,他报给我的价钱只有七万。我先是坚持不卖,之后又半推半就地还价到三十万,他警告我不要太贪心了,‘二十万!’他咬牙切齿地说,面目变得格外狰狞,‘别想让我再多出一个子儿,把琴留下,然后拿上钱滚蛋!’” “当时的‘铁匠’们是怎么收费的?”我问。 “提琴、伪造铭牌、附带伪造欧洲的鉴定书共计一千七百块。” “而他却为此付出了二十万,一个价值一千七百元的假货和一个价值三十五万的希望。” “但汤米不会再出现了。” “是的,你刚说过他‘谢幕了’。” “我说过吗?” “说过了。” “但我还是高价买了这些过了期的‘鼻涕’。敲门的时候,那个小姑娘说她是哪个知名公司的,免费上门提供油烟机的维护服务,然后就开始推销清洁剂,还当着我的面演示清洁效果。我当时真是够笨的,脑子一热就买下了,还眼看着她那个虎背熊腰的同伙把箱子搬进家里,竟然没想到同样的瓶子也可以灌进这种擦不掉油的东西。”秦康说。 “我倒是觉得这和够不够笨无关。”我说。“她只是成功取得了你的信任,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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