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出生,一缕风便诞生了。
一个人被孕育的时候,一缕风便也开始被孕育了。这缕风起初可能就蛰伏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里,或者晃荡在墙角的一张灰扑扑的蛛网上,或者静静地躺在某道墙缝里,停在家里的一截线头上,或者粘在屋梁上的一缕棉絮上。
一个人一出生,这缕风便醒了。刚刚在坑坑洼洼的院子里学步时,这缕风常常沉重地把这个趔趔趄趄的孩子一次次压倒;慢慢地,这个孩子可以把这缕风扛起来了,他扛着自己的这缕风,在村子斜斜歪歪的巷道里奔跑,在村后的山梁上奔跑,在那绽满了马齿草的田埂上奔跑。孩子看不见自己的那缕风,但那些机敏的树叶能看到,那些玉米叶、麦穗子和稻穗子能看到。那孩子还远未到它们的旁边,属于这个孩子的风已经跑来了,它把树叶轻轻地摇一摇,把那些玉米叶、麦穗子轻轻地抚摸得直晃荡。那缕风很淘气,它能把正埋着头啃草的羊惊讶得愣几愣,也能把掉落在村巷里的一根根羽毛们吓得一瞬间飞起来。乡村里认识一个人,不是因为熟稔了人们的面孔和五官,而是从认识属于一个人的风开始的。村北头的孙瞎子,整日端坐在村头虬枝纵横的老皂荚树下。虽然他的老眼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耳朵什么也没听到,但村子里的人要从他面前走过,还差三五丈远,他就能一字不差地喊出来人的姓名,他得意地说:“虽然我看不见人的长相,但我却认识村子里所有人的风。”是的,每个人的风都是不同的,就是同一对乳房奶大的几个弟兄或几个姐妹,也是极不相同的。有的人其风辣烈,有的人其风温驯,有的人其风清爽,有的人其风黏腻。比如村东的王三爷,脚步“咚咚咚”的像不紧不慢的鼓点,人也不愠不火极其沉稳,他的风也这样,不疾不徐,没有起伏,突然拂到你面前,倏忽又一下子飘走了。而白果树下的顾二叔就不是这样,他的脾性直爽活泼,高兴的时候手舞足蹈,悲伤的时候捶胸顿足,属于他的那缕风,有时猛得能呛迷人的眼睛,有时就低沉得让人禁不住打颤。
一个人有什么样的脾性,属于他的那缕风就有什么样的脾性。一个村庄的人聚集到一起,就是许多类型的风汇聚到了一起,这些风随着自己的主人,像一条条无形的狗,在人群里不停地穿行着,在村庄里静静地弥漫着,于是一个村庄便有了自己的风气。村庄里人的风不同,风味自然也不相同。牧羊的贾二爷,他的风和那群他放牧的羊厮混得久了,就惹上了不少羊的膻气。夏天的黄昏,村里的人坐在村头的皂荚树下静静地纳凉,先是隐隐约约拂过来一缕缕淡淡的腥膻气味,接着是腥膻和青草的清香混合的气味,村里的人就思谋着说:“贾二爷回来了。”果然没多大工夫,就眺望到西南的山脚下,有白云一样的一团团东西缓缓向村子涌来,还能隐约听到“咩咩咩”的羊叫声和贾二爷疲惫而慵懒的脚步声。看着走在羊群后面不声不响的贾二爷,村里的人都弄不明白,究竟是他领着羊群回家,还是那些羊群一次次在黄昏时领着他回家。但最让村里人惊讶的一件事情是前些年的一个秋天,隔着宽宽鹳河的下湾村的羊群已经归栏了,贾二爷从隔河相望的河岸上走过,那圈在栏里原本已经静默的羊群中有十多只忽然狂躁起来,它们焦急地叫着,一个一个越过栅栏,然后狂跑着奔向河岸,不顾已经有些寒气的河水,争先恐后地向贾二爷跑去。贾二爷拥抱和抚摸着那些羊老泪横流,因为这十几只羊都是他卖给对岸人的羊啊。贾二爷说:“隔河那么远,就是我大声说话对岸的人都听不到,一定是这些熟稔的羊感觉到俺的那缕风了。”
我默想贾二爷如果有一天溜达到城里去,那么该有多少城里人亲热地向他微笑,因为城里人吃掉了贾二爷养的那么多羊,城里人应该对贾二爷的风多少有熟稔或似曾相识的感觉啊?!但是却没有,贾二爷去过一次很远的县城,那些城里人挤在一辆公共汽车上谁都离他远远的,鄙夷地冷冷地望着他,甚至有几个年轻女人面对贾二爷,都纷纷捂住了自己的鼻子。而贾二爷却从混合的汽油味和香水味中,嗅到这些人的呼吸里有许多弥漫着他的山羊气息,有许多缭绕着我们米家坪村山冈上的青草气息,有许多飘拂着我们米家坪村的风的气息。贾二爷叹息说:“城里南来北往的人太多了,人们自己的风都迷路了。不知道俺进一次城,还有几只羊的魂能跟着俺的风回到咱们村庄里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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