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的恋人们

时间:2016-12-05 11:14:11 

我就又恋爱了,甲乙丙丁,如果不是苏菲亚,有什么区别,这世界上,不普通的都失踪,普普通通的才会,天天相拥。我们一起养了两只猫,或者将来,再一起养个孩子,然后,这,就算一辈子了。宛如尘世上一切世俗的恋人们。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初见苏菲亚这一幕。

是在卢森堡公园,她蹲在波西米亚人凌乱的营地边,正仰面奋力吹一只肥皂泡。那天的阳光格外苍白,肥皂泡在她的努力下被撑到极致,犹闪动着一种耀眼的油腻腻的光泽,倒衬得她的脸上的皮肤,透明而白,是典型的东方人的白皙。

然后那个肥皂泡就破掉了,细碎的肥皂沫子溅到她碎碎几粒雀斑的面孔之下,立刻显出她侧面一层细绒毛来。她张开嘴笑的样子,很放肆。

我停驻脚步,细细打量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她有两枚虎牙,左边门牙却缺失了一小块。于是,她在微笑的时候,会习惯用舌头先仔细地舔一舔这颗门牙。

我来法国,不过是公司派系斗争的牺牲物,同我一起被贬到此处的,还有几个同样不得志的男人。弄出来外驻几年,或许回去还有希望打个翻身仗,但是要熬到当权派倒台,谈何容易,因此工作得意兴阑珊,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晚上回到公司宿舍,便拿着电话卡往国内拨国际长途,有时候打给一些老友,有时候打给未婚妻张茹。大家也一样,没多久,每个来法的同事,都攒出小半抽屉的电话卡。

张茹是我们公司会计部的一员会计,温婉贤良,脱下统一老套的制服后,别有风情。碍于公司的规定及种种,我们的关系,宛如危机四伏中帝王的丧事,一直秘而不发。地下情大概是我们关系中最有意思的一部分,平日早上出门,宁可我牺牲晨睡半小时宝贵时光,开着我的小破车绕过小半个城市才罢休;明明前半晌还在一床绣被里缱绻,转过身,刻意冷漠,有时候,还要故意找找她的茬。比如公司年末大聚餐,我们的眼神便在人群中互相找寻,躲闪,玩着躲猫猫一样的游戏。又比如,同事之间约出来K交际歌,她每次必点的,一定是我最心仪的那曲。这个时候,身处角落中的我便会从嘴角扯出一点不为人知的得意。

曾经她甚不满意我一直隐而不公的处理态度,一度想把我们的关系贴在公司公告栏中,直到我的名字出现在外派名单上,她的不满才像一声叹气戛然而止。于是,这次换我成为患得患失的那一个人,索性在送行宴上,公开委托几位朋友照顾好我的准夫人。没有我意料之中的惊讶,反之,大家都心知肚明地一脸诡笑,我便苦笑,自认为此事做得密不透风,但是世界上真的没有不透风的墙。

留学生本来和我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那天,我们相邀委托方去酒吧喝酒。全世界酒吧里的男人,喝起酒的表情总是相似的,总是有些格外天真的样子。

然后,苏菲亚就走了过来。

她和那些来酒吧打工的表情乖张、玩世不恭的留学生有很大的区别,但是我又多了解她呢?我不过才见她第二面而已。或者她根本就是,只是未来得及给我们这些人显露而已。

异国他乡,一张熟悉的面孔总是让人欣喜的。我们的交谈便格外热烈些,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张明,和我们这些被外放来此的老男人不同,他是意气风发的。几杯酒之后,他几乎把整张脸都凑到了苏菲亚的手臂上。她就把身体略微挪动了一下。

他们的肌肤,都有着同样的青春的象牙色的光泽。

她说法语的时候有拖长的尾音,表情却一本正经地看着对方的眼神,像我第一次发掘的她,吹出一个摇摇欲坠的泡泡,日光之下,让人心里总有一种忍不住想去戳破那个气泡一样的瘙痒难耐。

大家都在热烈地交谈,问及她的学业,还有她在法国的生活,毕竟,这样年轻的世界,和我们相隔甚远。

只有我一直在看着她。

她长得不算漂亮,唯独个子太高,又瘦得离谱,人群中,鹤一样,细袅地站着,单脚靠墙站着,都有一种寂寥的味道。我不知从何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是确实如此,她每次出现在我面前,都有一种弗拉明戈女郞上台前的神情,身体是热烈的,眼神却是寂寥的。她这样的年纪,何来的寂寥之感呢?——果然如此,她正在兴趣班学弗拉明戈舞蹈。我听她颇为不在意地说起,是老师重点培养的对象,可是她自己从不上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大家就起哄让她跳一个,她指了指脚,脚踝处有一团乌青。这才作罢。

她说她在巴黎六大,来法都是第四年了,专业听上去简直有点不知所云,植物研究。又说,这之前,她在乌克兰,学的是美声,然后乌克兰内战,她便辗转来了法国,就留了下来。我质疑她话中的真伪,便问那时候她有多大,她仰起脖子想了一下,表情有点狡黠,仿佛自己也不这么肯定,大概17岁?

我大笑,那么你现在该有多老?完全不可信。

她就也笑,然后用涂满黑色指甲油的手指,把佐酒的柠檬片捡起来丢在嘴巴里,小脸皱得像个失水很久的橙子。

我说,我见过你。她说哦,什么时候。

我说,你很喜欢吹肥皂泡?

她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我也想了想,然后递给她一张名片。

周遭的同事,便一起大声起哄起来。

再见到苏菲亚,是她打来电话后。这时候距离我们偶遇已经时隔半年。

但是我们的谈话非常自然,好像熟稔多年的朋友。就连她在电话那头说起她的名字,我也就自然地嗯了一声。

我们约在塞纳河边见面,她迟到半小时,赶到的时候,靴子边的流苏纠结在一起,她的眉头也纠结在一起。那天的苏菲亚大概饿坏了,张嘴就问我可有20欧元,我从钱包里翻出来给她,她就跑过去买一份汉堡和可乐,一脸厌恶地大口塞进嘴巴里,吃相能称得上难看。末了,相当自然地,把余下的零钱,塞进了口袋。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出场都这样落魄。

但是我心底却涌出这样的字句。

我老了,而她正年轻着。

年轻的孩子们在中老年人身边,总有一种不自知的优越感。而我在她身上看见的不管是落魄,窘迫,或者其他种种,都不妨碍她的任性,把这青春,任意泼洒,毫不怜惜。

她舔了舔手上的色拉酱,然后抬起头来认真地问我,你想改变我么?

那之前我在马赛公务,初初下了一场大雪,我半夜里突然被雪落在地上的声音惊醒,是一种桐花砸在地上一样的声音,啪地一下,又一下——这话我向来不对予人讲,不然大家都只会笑我像个幼稚的文艺女青年一样矫情而做作,但是我说给苏菲亚听,她便笑笑,说,我夜里冻醒,实在难熬,便用吹风筒吹暖脚。

我便也笑,笑完了突然改成严肃的表情,我说,那你应该买个质量好点的吹风筒。

她就对我笑着眨眨眼。

和苏菲亚分开后,我就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那天我在地铁通道里犹豫不决,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一种急切的冲动想去马赛,上了地铁,却转身又走下来。然而人群却开始弥漫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和焦虑,喧哗骚动的人群开始阻塞得严重,然后这群人就像马哈鱼洄游一样,疯狂地往出口涌动。我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身在人群中,身不由己地被推动,我就站在出口了,抬眼一看,出口处一片凌乱,临近的整个巴黎春天已被戒严,出口处往外蔓延,站着若干表情严肃的特警。

发生了什么?

身体还在人群中巡游,许久才知道,是一起地铁爆炸未遂案,目前情况还在还在警方的控制中。

我不知这样可否算劫后余生。我竟然连自己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日光之下,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手脚健全,并无什么缺失,它依旧完好无缺,可是我却突然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是不完整的人了。

晚上回到公司宿舍,同事大谈特谈此事,我倒在一边,喝着一杯白水,缄口不言地站在窗台前看着华灯初上的巴黎。它多美。数小时前,我曾经死里逃生,或者,我已经死去活来,但是没有人知道。

就连刚和我通过电话的张茹,也不知道。

和我一样寂寥落寞,坐在窗前愁云惨淡的,还有我的年轻同事张明。

第二天清晨天还朦胧亮,我去了苏菲亚的大学。我在她的学校里疾步走着,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太阳初升,阳光像一杯解人宿醉的醒酒汤,我如梦初醒,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眼泪流了满面。

我最后一次见到苏菲亚,是在法国的警局。她坐在狭小的警务办公室里,衣服上有奶油留下的斑斑痕迹,和她一起的,还有几个垂头丧气的年轻学生。她看到我,说,咦,他们给你打了电话。

她是在同学的生日聚会上被带到这个地方的。因为她带头喧哗闹事,有不安定因素,所以邻居报了警。

我给她作了担保,交了一大笔罚款。

从警局里出来,夜已经很深了。街上只剩下凄凉的风。我拉紧了衣服领口,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意兴阑珊,目之所及,满目荒夷。

我说,我要有个女儿像你这样,一定打死先。

她笑了笑,拢了下垂在耳朵边上的一缕头发,然后站在路灯下,问我要了一根烟。

她吐出一口烟才说,你见过沾满黑色血迹的坦克博物馆没,乌克兰随处可见,枪手死掉的,被炸毁的坦克,路边随处都有。那一年,她初到乌克兰,看见坦克上的黑色污渍,不明所以,有人给她指出来,这里,这里,有一个人,被射中。

她说,我恶心想呕吐,过了不到半年,却指着这团污渍,对新来的同学,说,看,就在这个位置,有人被射死。

我问,那是个什么样的污渍?

她想了想说,看上去,很像,一块口香糖被风干了很久。黑黑的,硬硬的。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我们都沉默着。

她又问我,几点了?

我抬起了手腕,想了想,我解下了手表,那是我在大学的初恋中留下的唯一爱情信物,一块浪琴。

我让她伸出了手,给她戴上,她就笑。说,先生您今年贵庚?

我打了她一下手心。很轻,我这姿势有点轻佻,不太符合我这样的年龄,但是不知为何,我此刻宁愿她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比如父亲怀中的唯一的稚女,卷着一头泛着黄的小卷发,一脸稚气地仰头看着我,那样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宠爱,是多口味的巧克力糖,一定能吃出各种滋味来。

我还在心里暗自感叹,然后她看着我,一脸无辜。

街口处,张明一脸阴霾,注视着我们俩。

再见面的时候,已是两年后的上海,张茹已经辞去了工作,一心一意地开始拿我们积蓄筹备婚事。在朋友的派对上,正百无聊赖,就眼见她从人群中依旧鹤一样走过来,她的长裙刚好盖住她光滑的小腿。我看着她缓缓走来,笑得很自然,但是她隔了半米与我保持距离嘘寒问暖。

余光里我看见张茹剑拔弩张,整个身体竟然绷紧成一张弓的样子,我心下诧异,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的东西。

我从法国被调回来,其实得答谢苏菲亚,那夜之后没多久,公司所有的老总都收到一封E-mail,大意是我的个人生活十分不检点,在国外找小姐,还被请去警局喝咖啡。我猜得出这是谁的手笔,又幼稚又滑稽,当然,我们公司的老总一半都是外国人,对待这样毫无证据的典型的人身攻击方式,通常都是一笑了之。但是没多久,我的调令便下来,因为这件事情,早已在国内外公司被传得沸沸扬扬,面目全非。

其实我还得感谢张明,他把苏菲亚的故事调查得十分详细,这不算难,巴黎再大,华人的圈子,总是能线牵线,人牵人,牵出一个圈来的。在众人面前大谈特谈,故事根本不是她说的那么传奇,一个来法的穷学生,一边打工一边和很多人有染。很多人,她的名声很差啦,在这里。他说的时候,牙尖嘴利,眼目之中,露出一点褐黄的眼白来,洋洋得意,好像苏菲亚被他抓住了现行一样。我便发现,这些年轻人和我们那个时代早已不同。他们自我,他们放肆,他们无所顾忌,他们没有规矩。他们只为自己而活。

我同张茹贫嘴,早知道这样就能回国,我何必洁身自好忍得那么辛苦?

张茹从来没问过这档事的详细,但是,这一刻,我看见她的眼神,直直落在了苏菲亚的手腕上。

她用女人的直觉,洞悉了整个真相。

是的,就是那块浪琴。苏菲亚,居然一直戴着

我的心,便失去节奏一样地,猛烈地跳了一下。

我和苏菲亚的谈话十分公式。她说她去年回的国,我说哦,现在在做什么,她说在某公司做舞台设计。我说哦。然后我和她相视沉默着,张茹就站在我的背后,沉默着。

苏菲亚临走的时候,突然转回身来,从手袋的深处掏出来一个三五的烟盒,从里面磕出来一枚细小形如茴香的种子,她说,它叫做黑眼苏珊,是我从法国带回来的,你要好好养活它。这是她与我说话最正经的一次,我听得这名字颇为正经,心里有些忌惮,连仙人球我都要养死几株,不知这枚黑眼苏珊能有什么好的将来?

等到来年看到白玉兰花开的时候,突然想起这枚种子,翻出来,放在书桌上种下了,喝水的时候分它一口,小半月,居然发出两片新绿的嫩芽来。

又有半年。它居然长得铺天盖地,向上不断地吐出一对又一对嫩芽来,掐了叶心,也毫无作用,居然顺着我的书桌,没完没了地长开去。查过资料,这才发现,它只是牵牛花的一种。它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肆无忌惮地长着。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它每生出一对叶片,每往上,往前,往下,蔓延出一片天地来,都会让我想起与此毫不相干的巴黎。

这一天,是我和张茹的婚礼前夕。早起对着镜子洗漱的时候,我看见自己又长出一根白发。我从没想过婚礼是如此繁琐让人不耐。从新房到家饰到婚礼,事无巨细,我的母亲又打电话来问,儿媳妇的红包该包多少?

张茹走过来商谈喜宴的人数又有变动。我诺诺应着,手上还举着电话。

她又说,她的婚纱今天拿到了,下午试过了,只是腋窝处有点紧。我依旧诺诺应着。

突然,没有预兆地,在我周边一直来回踱步的张茹,母兽一样扑过来一口咬住了我的胳臂。我呼疼,她闭上眼睛,全神贯注,越咬越紧。

我跳起来推开她,她便疯了一样,又扑过来撕扯我的衣服,脚踢拳打,又摔烂我书桌上一切事物。黑眼苏珊牢牢抓住我书桌上一切能攀附的东西,她扑过去撕扯的姿势尤其用力,把它活生生地剥离下来。

这是我从没见过的张茹,她终于发作了。

我冷眼看着她发疯。突然心如明镜。是了,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的心境。

我在做什么呢?为了一个甚至不那么了解满口谎话的女生,做着什么呢?她甚至都不知道我这样爱着她。就连我自己,也才发现这个秘密。

科学家都说,爱情这个东西。它是可以人工合成的。它也可以被真正地触摸到,它有原因,它可能是两人之间的磁场相符,也可以是两个人之间的荷尔蒙相符。你喝了药水,吃了药片可以爱上你想爱的任何人,或者,任何人,都能与你相爱。

其实说穿了,爱情真的是一件挺虚无缥缈的事情。因为,它真的没什么道理可言。

比如,我又爱她什么呢?往深了发掘,我甚至对她没有欲望上的渴求。不涉及身体,不涉及情感,我只是单纯地爱恋着她的性情,这已经近乎一个童话。有时候,我也会想,假如有一天……但是每次想起这个假如,我都有一种浑身冷战的感觉,我只知道,我爱她就够了。

这一辈子,我大概再也不会见到我的苏菲亚的。她的人生究竟是按什么样的轨迹流动,我连证实的勇气都没有。

我和张茹平静地说了分手,临走那夜,她拖着行李在我门口,表情依旧不忿。我只是小心地替我的黑眼苏珊重新换盆,修剪掉被撕烂的叶片。她气急反笑,语气相当地平静和不屑,她说,黎辰,我今天才知道你的真面目。

我没有转身,只是叹气,我又何尝不是,今天才知道自己的真面目。

生活像接触不良的时钟,它在走,它没走,它一点点地拖过每天。我给黑眼苏珊在书桌上搭了一个架子,这样,它就能守点规矩地爬上去。

这以后我养成了两个习惯,一个习惯是看天气预报的时候,会同时看看巴黎的天气,再一个就是不管什么有关法国的新闻,都要研读半天。法国驱逐波西米亚种族,我想起她曾经说过,在爱情这件事情上,我是没有根系的。你们都有,我没有,我是天生的被排斥的波西米亚人。

此时,事隔数年,我方才呵呵地笑起来,原来她也是这样矫情做作的。

我前来度假的小侄女窝在沙发上放着歌,情人为什么给我吉普赛的心?

只一瞬间,我便湿了眼睛。

十一

然后,岁月翻过去。不知年月深浅,我就又恋爱了,甲乙丙丁,如果不是苏菲亚,有什么区别,这世界上,不普通的都失踪,普普通通的才会,天天相拥。她某个侧影看上去有细密的绒毛,她还是个孩子,面容之上,却有了浓重的世俗的痕迹。我有时候不免端详,她的这份世俗来自何方,但是她会做拿手地道的川菜,又肯在我的耳边说些温暖的话语,譬如,将来孩子的名字,三十岁之前去次苏门答腊群岛,更难得的是,还应允和我同行一起去亚马孙河看看食人鱼的样子。这些已经足够我牵着她的手,在某年某月郑重其事地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互相承诺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我们一起养了两只猫,或者将来,再一起养个孩子,然后,这,就算一辈子了。

宛如尘世上一切世俗的恋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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