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蛊

时间:2016-12-22 16:47:48 

(一)

最初,在一切都没有开始的最初。我不知道,接下来的会是我一生中最迷狂的岁月。我事先一点也不相信,会发生那么多的事,然而许多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第一次遇到黄山,是在地铁里,灯光有些郁闷。他一个人抱着吉他自弹自唱,一些零零散散的人,散落在他的周围。漫过来的声音,低沉中有些沙哑,好像海水的味道,丝丝缕缕的涩。这让我无端地想起西北戈壁里的一种草,芨芨草。在狂风肆意的时候,它只能无奈地低着头,匍匐在黄沙的上面。

一曲终了,没有听到掌声,只有硬币砸在地面上,“叮”的一声,“当”的一声,再“叮”的一声。

散落着的人开始散去,一个,两个,直到只有一个我。

他抬起头,看了看我,并没有去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硬币。他的目光,在一蓬散乱的长发后面,有着深深的忧郁。

“你为什么不快乐?”

他笑了笑,有些艰难,“我更需要掌声。”

我鼓掌,一个人的掌声尽管有些单薄,可我看到他的笑,逐渐轻松起来。

接下来的一年里,没有后来。即便是一年,也与他无关。

(二)

男朋友是我大学时的同学,叫杨子,其实我们在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1997年的冬天,有一段时间里预报说会有地震,人心惶惶的。

一天夜里,突然有人高喊“地震了”。整幢宿舍楼的人顿时像炸窝的蜂群般大乱。我迷迷糊糊跟着人流跑到操场上,夜深如水,我赤裸着双脚,冻得时不时地摩擦取暖。良久,也不见那楼有倒下来的迹象。实在是困得要死,又不敢回到五楼去睡,恍惚记得一楼有间寝室是本班女生的,便沿着漆黑的楼道摸索而进,往床上一歪,就睡着了。

醒来之际,只见一方绿军被盖在自己身上,我大骇跳起,一把撩开蚊帐,一个男生转过脸来——面面相对,仿佛山水遭逢的刹那。

我摸错了房间。而他随着同学回寝室后,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睡在自己床上,便为那女孩盖好棉被,不声不响在床边坐了半夜……

我做了他的女朋友,从那时候开始。

其实这场恋情仿佛一场没有高潮的电影,平平淡淡,无波无澜。

这些年来印象最深的,就是最初的相遇。其余留在记忆里的,仿佛也不过是看看电影,然后在散场后的街上走一走,聊聊天,话渐渐说尽了,只有脚步声,一前一后,轻轻敲着寂寞的冷冷的夜。

(三)

第二次遇到黄山,是在一年之后,那时候我差不多已经把他给忘了。

我是在男朋友的娱乐城里遇到他的。

那次我去找杨子,杨子不在,我打了他的手机,他说半个小时之后可以回来,我就在娱乐城等他。找个座位坐了,一个人漫无目的,服务生递上一杯水,我一边喝,一边悠闲地东张西望。

在乐队里,我看见了一个扎辫子的歌手,在灯光强烈的乐池里,他仿佛只是一抹剪影,脑后的辫子划成一段弧,与手中的麦克风遥相呼应。除了在电视上以外,我很少注意过扎辫子的男人。只是觉得那个人有些似曾相识,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了,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他的声音很特别,有些像杨坤,也有些像阿杜。又好像都不是,是介于杨坤和阿杜之间的另一种精彩。比阿杜还要低沉一些,比杨坤略微高上一点。

一曲终了,我大力鼓掌——只鼓了两下,旁边就有人转过头来看我,眼神暧昧,有人在轻轻讪笑。我满脸通红地转过脸去,不期然,遇到了那个辫子歌手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感激,有些疲倦,却依然黑亮黑亮地看着我,像茫茫大海上的一盏灯火。我不觉怔了一下。那眼神似曾相识,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我一人坐着,杨子还没有回来。

那个扎辫子的歌手出现在我眼前。“能请你跳支舞吗?”他幽雅地伸出一只手。

边跳,我们边随意地聊着天,他问我是哪儿毕业的,我说了,他笑:“还是邻邦呢。”

他向我凝视了一会儿,轻轻道:“你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你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真记不起来了。

他就笑,“还记得那个地铁里的男生吗?”

“原来是你。”我们相视而笑。

(四)

嘀—嘀—嘀——

我的手机响了,是杨子打来的。

杨子说被个客户缠住了,一时半刻回不来,问我有什么事。

我说也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见了面再说吧。

杨子就挂了手机。

“我还有其它事,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我和他打了招呼往外走。

“我叫黄山。”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我心里想,一个有意思的小男生,要是改改名就更好了,不如叫泰山,更响亮一些。事实上我并没有和他说改名的事,就一个人走出娱乐城。

起风了,北风,外面的街道有些冷。

忽然就记起看电影的事,那时候我喜欢吃冰淇淋,常常在冬夜时分,周末看完夜场电影出来,风极凛冽,我裹在杨子的大外套里,瑟瑟发抖,忽然就想吃冰淇淋。

杨子叫我在原地等,然后便跑出去,在夜深静寂的街上,一家家拍小店的门,良久,才终于找到一支,气喘吁吁地回来。

那冰淇淋都不知冻了多久,里面沙沙的全是冰碴,我却一直甜到心底,不由得对他说起自己年轻的梦想:

想要一栋建在山坡上的大房子,户外青草如茵,夏日午后的阳光下,我穿着及地的碎花长裙,坐在长廊上的摇椅里,小几上摆满最心爱的冰淇淋……

杨子问:“那我在哪儿呢?”

我嗔他一眼:“傻瓜,你是买冰淇淋给我的人啊。”

如今杨子真的有了我说的大房子,可我却不想吃冰淇淋了。

再也吃不出当时的味道了,那味道里有着年轻时的少不更事,有着年轻时的梦想依依。

索性不吃了。

其实今天我来,只是想告诉杨子,我答应嫁了。我已经27岁了,家里人催得紧,让我早些结婚。

杨子没回来,这些话也就没说。

(五)

第二天晚上,黄山给我打电话来,我有些吃惊。

“你是怎么知道我电话的?”我问他。

“天下无难事,只怕……”他就说到只怕。

黄山与我聊天,谈一些与我的世界全然不同的事。比如他的求职被拒,他叫那些歌厅老板做“奸商一号、二号、三号”,谈得极其有趣,使我忍不住笑起来。

最后,他问我:“我可以做你小弟吗?”

这话真是问得有些土了。可我并没有笑他,这话问得有些叫人心疼。

……

有时,他带我去参加一些音乐人的聚会。

男人一律披着长发,女人却是留着极短的剑一样削上去的短发。男人女人都抽烟,在刺骨的烟气里,他们谈着一些ROCK、蓝调之类的术语,轻描淡写的口气里,透出一种不甘平淡生活的精神。

我其实是第一次直接面对,知道人生原来是可以这样的。

黄山有他的特异之处,常常电话铃响,我去接,他只说一句:“我刚写了一首歌。”吉他声便和歌声一起飞来。

歌一唱完,他随即挂电话,话筒里是急促的忙音。

我放下电话,警告自己,我们之间是一片旷野,种瓜也是空,种豆也是空,不如什么也不种。怎的这么心乱如麻?

我向来不主动找他,在知觉他的情意后,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远离他。

他打我的电话,我故意不接。

他约我出去,我总是没有时间。

他却像一枚楔进木头里的钉子,再难动摇一分一毫。

(六)

我和杨子说了结婚的事,杨子很高兴的样子。许多年的长跑总算是有终点了,婚期就在下个月。开始准备结婚的事,事情就如同开了闸门的水,一下子把生活塞得满满的,没了一点的空隙。

该买的东西都买了,该照的婚纱照也都照了,该发的请帖也都发了。

还有3天就是婚期了,总觉得有件事还没有做,是什么呢?

还有什么没有做呢?使劲想的时候却想不起来了。

(七)

偶然便想起黄山。怎么会是黄山呢?我问我自己。

有一个月了吧,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不见黄山了,也没有他的电话。

我有些担心,便打电话到娱乐城去,那边说:有段日子没来了,辞职了吧。

谁知道,我放下话筒,忽然觉得极其恐惧,想,我永远见不到他了。

……

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在郊区租的小屋,他开门见是我,愣住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事不关己般地说:“天下无难事,只怕……”说到只怕,忽然觉得不合适,脸上开始发烧。

“病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岔开话题。

“告诉你有什么用?”他淡淡道。

我一进门就呆住了:没有床,没有桌椅,没有家具,一切都在地上,像洪水过后的场面。我默默地蹲下去,开始清理。

他在我身后,一口一口地喝酒,突然说:“你这个样子,像我姐。不知为什么,见到你,总有一种家的感觉。”

他声音中的那份孤寂让我的心痛得紧缩起来,我许久才说:“为什么不回家呢?”

他笑:“江湖哪有回头路?”

他便漫无头绪地讲开了,讲起他二十余年来纠葛于心的歌唱梦想,讲他不能见谅的父母,讲他为了生存所遭遇的羞辱,讲那个爱着他却哭着离开的女孩,越讲声音越低,越不能肯定,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重要,什么是生命中的过眼云烟。

我听着,第一次把他看得这样透彻明白,万事万物都了然于心。

他忽然自背后轻轻地环住我,长发披了我一肩,那发,很粗很硬,如一场急雨,分明是一个倔犟的男人:“我是个穷光蛋,不能给你任何任何,可是你愿意给我一点时间吗?”

“可是我要结婚了,3天之后。”我小声说。

“我不管,我就是要你陪我一起走,给我一点家的温暖,好吗?”他紧紧地环住我,生怕一松手我会从人间蒸发。

我不断地摇头,不能自己地落下泪来。

我不知道我能爱他什么,是他所带给我的关于新世界的感受吗?不是。是青春生涯必然的激情,或者是女人只有在爱情中才能确定的生存感吗?也不是。

可我,我明明地知道,知道他就是我放不下的那件事。

可是,爱情究竟是什么呢?

我和黄山也算是爱情吗?我不知道。

我还是走了,走在黄山脉脉忧伤的目光里。我的心感到痛,痛的不行。我在心里默默地想,你是我生命里的蛊,在一点一滴地吞噬我的心。我没有说出来,就一个人静静地走出他的小屋,如同当初离开娱乐城时,只是背后不再有他的声音,我叫黄山……

(八)

音乐升起,在家人的祝福声中,我挽着杨子的臂弯,静静地走过红地毯,仿佛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黄山,覆着风霜的颜色,在街的对面,静静地注视着我。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而我的心却是如此的狂乱。

我想起我27年来所过的安定生活。我到底可以为黄山牺牲到哪一个程度呢?即使我甘心地将自己完全放弃出去,我的父母呢?我将带给他们怎样的痛楚,这就是他们为我付出的一切所得到的报答吗?还有杨子呢,那个为我买冰淇淋的人呢?我一遍遍地自问,却只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我便这样离开黄山了吗?从此再不会有人在晚上打来奇怪的电话,生活继续着往日的安宁,就好像从来也没有改变过。日子每天都差不多,也不会觉得岁月是如何地让人慢慢老去。

我也想,如果陪着黄山一起走,从此就浪迹天涯。

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我的车绝尘而去的时候,我想要告诉他,忘了我吧忘了我,不要让我成为你心中最痛的回忆。回头看一眼那个站在许多人后面的黄山,其实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如同当时离开娱乐城时,也如同当初离开他的小屋时。

坐在豪华的奔驰车里,我听见遥远的地方,有歌声在响起:“若你没赶上这一班火车,我的火车已开远,你可听见,一百里外有汽笛在鸣响……”

(读书人故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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