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远海出差回来,连长难过地对我说:“良才,红云妈妈前天去世了。”我一下子懵了,妈妈才三十多岁怎么会?这话一定不是真的!我恨连长不该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尽管不相信连长的话,我还是稀里糊涂地坐上了回家的火车。我匆匆赶到村头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我忽然发现路旁我家的责任田里平添了一座新坟,白帆在风中哗哗作响,花圈上模模糊糊写着:“卜红云老师永垂不朽”的字样。我不顾一切地扑倒在新坟上失声大哭,不知哭了多久,我才清醒过来。晒了一天的松软墓土多像红云妈妈温暖的怀抱呀!我趴在妈妈的怀里尽情地享受着她的抚爱,一段段刻骨铭心的往事不由涌上了心头。
听大人们说,我是生身母从四川带来的,乳名叫良才。我那时已经四岁了,和母亲一块落户到一个偏僻贫穷的良庄村,继父是位老实巴交的农民,伯父弱智,50多岁了也没成家。第二年继父因病去世了,母亲撇下我回了四川。从此,我就成了伯父家里和伯父无任何血缘关系的一员了。我的生活也因此彻底改变,衣服破了没人补,吃不吃饭没人问,三天不回家也无人找,我真的成了彻头彻尾的“野孩子”。有时候,我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头破血流满脸是血,回到家里伯父只会瓮声瓮气地说:“找他去,揍他狗日的!”伯父扯着我的胳膊找到人家门口,伯父还没开口就被人家“憨子、憨子”嘲笑不停,最终结果可想而知。往日的一幕幕,我都铭记在了脑海里,给我的成长留下了阴影,久而久之我养成了孤僻倔强的性格,打架斗殴、夜不归宿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身上整天青一块紫一块,我也感觉不到疼痛。那些个子比我高年龄比我大许多的男孩子我也不怕,我敢打敢骂敢冲上前去给他拼命,但往往每次吃亏的总是我,可谁是我的亲人呀?谁又能在我危急关头挺身而出保护我呢?我也的确太顽皮了,丢砖头砸人家的狗,随意踩踏别人家的庄稼苗,常常打哭左邻右舍家的孩子,飞快行驶的拖拉机我也敢攀爬……村里人从不喊我的名字,“野孩子”三个字是我最响亮的代号,一直到九岁那年,村长才把我送进了学校。就这样,我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我虽然做了不少惹人生气的事,但还是被乡亲们原谅了。生病了,邻居大叔大爷送我去医院;头上身上脚上的帽子衣服鞋子全都是好心的大婶大娘送的,他们说我是个苦孩子。我整天穿的像济公活佛一样,衣服不是大就是小既不合体又脏兮兮。
在班级里数我个子最高,成绩却是最差,好在学校有个规定:任何人不许留级。十五岁时我随着其他同学升入了庄里寨中学,班主任是位刚从师范大学毕业分配的女老师,叫卜红云,20多岁。我最关心的是她打不打学生。卜老师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慈爱,当然啦,最惹人喜爱的是她微笑时露出的两颗洁白的虎牙。我心想,遇到这样的班主任老师,以后班里还不“任我行”?有一次,我调皮地拉扯她的连衣裙问:“老师,您为什么穿这么红的裙子?”她笑着说:“我还有更红艳的羽绒服呢。”“为什么都是红色的呢?”她随口答道:“红色象征着我的名字呀。”我讨厌她每天梳洗打扮,她太讲究卫生了,我常常偷偷在她背后拽她的长头发,拽完后就拔腿而跑,她抓不到我就佯装生气:“小调皮鬼,哪有这样跟老师闹着玩的?”我一点儿不怕她。有一回,我竟敢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喊:“卜红云,不哄人,哈哈哈。”引来了全班同学一片笑声。我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她这黄毛丫头能把我咋着?
不知不觉快放寒假了,同学们都忙着复习功课,都想考出最好的成绩向家长报喜。我这回回倒数第一的成绩报谁都不喜,再说了即使考好了向谁去报喜呢?卜老师几乎磨破了嘴皮子教育我:“你很聪明,有吃苦精神,敢主持正义,如果肯在学习上下功夫,将来考上大学没问题……”我压根儿听不进去,依然我行我素,同学们都说我:“良才简直不可救药了。”
我记得很清楚,12月13日那天下了一场大雪,我照样去学校里“陪着”同学们复习功课。在班里,我的肆意胡闹终于惹恼了同学们,他们哄我出去,他们纷纷追打我,众怒之中我吓得仓皇而逃,情急之下我踢到了一块石头上,当即我就跌倒了雪地里,过了好一会才爬起来。我一拐一拐地走向教室,雪地上留下了斑斑鲜红的血印。我艰难地挪到教室门口,一屁股跌坐在水泥地上。同学们纷纷指手画脚,各种憎骂声不绝于耳。“祸害精,这下该老实了吧。”“自作自受!”一个女生的声音更刺耳:“看你还捣乱不?活该!”混乱之中,卜老师穿着鲜艳的羽绒服抱着一摞作业本走来了。看到我坐在地上痛苦不堪的样子,她赶紧放下作业本弯下腰来查看我的伤情。看到我脚上筐头似的鞋子,她责怪地说:“这么冷的天,怎么穿大人的棉鞋,还漏了个大洞,也不让妈妈缝一下。”我没理她。哎呀,怎么?脚趾甲竟然掉了!鲜血还在往外流。卜老师二话没说,弯下腰要背我去卫生室,我这身脏兮兮的衣服怎么好意思沾她的羽绒服呢?我执意不肯,但最终拗不过还是乖乖地趴在了她瘦削的脊背上,我听到了红云老师急促的喘息声,雪地上也留下了一串歪歪扭扭不规则的脚印。
医生简单看了看我的伤情,说:“把袜子脱掉,脚洗干净再包扎。”说完就出去了。卜老师按医生的吩咐把我脚上的鞋子脱掉,可破旧的尼龙丝袜怎么也脱不下来,我不好意思地说:“袜子是邻居家小弟弟的,我已穿了一冬天没脱了。”红云老师一边帮我脱袜子一边心疼地说着:“看看你,脚趾头都冻烂了,和袜子连在一起了。”她用医生的剪刀轻轻挑开了袜子,脚底、脚面除了血染的地方是红色的,其余全部黑乎乎。袜子靠近脚后跟的地方裂开了个口子,脚踝处留下一道深深的尼龙丝袜勒下的痕迹。突然,我感到了红云老师的手颤动了一下,我抬起头看时,分明看到了她眼角处有一丝晶莹的泪光。
医生提着一瓶热水和一个脸盆进来了,他责怪道:“你这个当姐姐的,真不合格,怎么一点儿不关心弟弟呀?赶快给他洗洗脚吧。”红云老师倒上半盆热水,用手试了试水温感觉有点烫,转过身来寻找凉水,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她只好走到院子里捧来两团雪放进盆里,然后把我的脚小心翼翼放进盆里。脚刚放进盆里,一盆清水转眼间变黑了。红云老师又换了一盆热水,这次我感觉舒服了一些,随着热气升腾,满屋子飘起了丝丝腥臭味。红云老师脱掉身上的红色羽绒服,卷起袖子,把我那受伤的脚轻轻捧在怀里,她那双细长白皙的手在我的脚面、脚掌处轻轻滑动、搓揉,连趾甲缝都不放过……我看到了水珠不断滴在盆里、地上,我分不清是红云老师的汗水还是泪水。红云老师哽咽着说:“孩子遭这么大的罪,我……我竟然不知道,我还是个老师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老师哪里是在帮我洗脚呀,分明是在洗刷我的灵魂!从我记事起,从来没有谁这样待我,妈妈也没有过。妈妈是什么模样?看到自家孩子这样遭罪,妈妈会怎样做呢?我一时记不清了。我想可能就是这样的吧,不,一定就是这样的!一股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我抹了一把泪水扑倒在老师怀里大声叫喊着“妈妈,妈妈……”不知不觉中,我蹬翻了洗脚盆,我忘记了还在滴血的脚……我不知道一向坚强的我哪来得这么多泪水。红云老师替我擦去满脸的泪水,过了好一会,才缓缓说道:“孩子,我从小也失去了母爱,看到你我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是一位老师妈妈把我培养成人,送进了大学的门槛。”说着,她抚摸着我的头埋怨道:“良才,为什么不早点把你的情况告诉老师呢?”我望着红云老师恳求道:“妈妈,您……就收下……我这个儿子吧!”红云老师的脸绯红了好一阵子,低声说道:“还是叫我老师吧。”
一旁的医生看呆了,皱了皱眉喃喃说道:“这女孩子怎么成了妈妈了?”
包扎完毕,红云老师付了药费又把我背回了学校。从此,我就成了红云老师家里的一员了,吃住与她一起。放寒假前,红云老师带我洗了澡,为我买来了过年的新衣服,还为我买了一双崭新的保温棉鞋呢。我心里真高兴,在我心中早已把红云老师当成了妈妈,我的亲妈妈。
在红云妈妈的辅导下,我的学习进步可快了。第二学期我们班被评为学校文明班集体,我也被评为了“三好生”。
如果一直这样发展下去,我敢说我考上大学绝对没问题,红云妈妈也下定决心培养我上大学。可是不久前红云妈妈的父亲患了尿毒症,每次做透析都要花好多钱,我怎么可以连累她呢?我堂堂男子汉,一定要自力更生!于是,我偷偷报名参了军。送行那天,红云妈妈送我一个日记本,里面夹着500元钱和一张她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彩色照片。日记本扉页上写着:“良才,你到了部队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练好本领,努力工作,勤奋学习,真正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
汽车缓缓而行,我把日记本紧紧捂在了贴心的地方,我向着窗外用力地挥着手,用最大声音喊着:“妈妈,您保重呀!”红云妈妈望着我,也挥着手……没想到这竟成了最后的诀别。
想到这儿,我再次失声痛哭。这时,一双瘦削的大手颤抖着把我扶起。透过泪光,我看清楚了是老村长。老村长哽咽着向我诉说了事情的真相:原来一场暴风雨过后,学校西面的围墙倒了,红云妈妈奋力推开了两位在墙下玩耍的学生,自己却被砸在了下面……听到这里,我再次感受到了红云妈妈的伟大,我站在坟前郑重地给妈妈敬了个军礼。
太阳落山了,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片片红云多像妈妈身上的羽绒服,又像妈妈生前的连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