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血色黄昏

时间:2017-04-14 10:5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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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血色黄昏

“把小日本赶回到大海那边去,我们的家园才能太平,我们的父母才能安康!”

似乎有些倦意的太阳带着一丝慵懒,慢慢沉向西边那道浑圆的山粱子后面了。血一样的霞光弥漫开来,整个地坪河氤氲在一片红色的光芒之中。

远处传来了一两声狗吠。地坪河的狗们先是侧了头,好像是仔细辨别了一下,然后开始附和起来。随着狗的叫声越来越凶狠,院子里的鸡和圈里的猪们也开始骚动起来。细听,畜生们的嚣叫还夹杂着声声哀鸣。依在门框上的郑加田脱口骂了一声:“狗东西!”

地坪河,郑氏是个大家族。相传是从江西迁入湖北的,经过祖祖辈辈的不断繁衍,这个家族又派生出十几个支系。在这一支里,加田排行老五,喊他五哥或者五叔的大有人在。在家庭之中他是老大,本来他头上还有一个哥哥,但是哥哥在出生不久就天折了。他是第一个出生后成活的男丁。加田出生时,这个大家庭高兴莫名,他的伯父划出一块一亩左右的好田给他家作为贺礼。那时他的伯伯叔叔们都已分家另过,送一块好田那是相当重的厚礼了。父母为了让他记住伯父的恩情,就给他起了个特殊的名字——加田。

加田一眼瞥见保长带着几个乡丁和一队枪兵进了院子,直奔他家而来,露出了一脸的迷惑。

见了加田,保长胖胖的脸上立马堆满了笑容。保长说:“加田哪,哥给你找了个好出路,有饭吃,有衣穿,混好了还可以升官发财!”

保长名叫郑耀宗,是加田的本家兄弟,只是年龄大加田两轮。保长的两个儿子崇文崇武倒是与加田年龄不差上下。

加田斜了保长一眼:“这好的事,你家崇文崇武去不去?”

保长假惺惺一笑:“我还不是先想到兄弟你呀!”

加田说:“听说日本人打进来了,我猜想你是要抓我去当兵。”

保长连连啧了两声:“你看你看,用这‘抓’字多不合适!自家兄弟,我还犯得着用粗?”

加田说:“带着这多枪兵,难道还是来请我不成?”

保长说:“还不是壮壮气势。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当兵光荣嘛,军装一穿,威风八面!还有这么一大群枪兵护送,那面子可不是一点点好看,简直是屁股上画眉毛——好大的面子!”

加田说:“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如果不是去跟日本人拼命,轮得上我?不过,我也实话告诉你,那日本人确实可恶,你说我们又没有招他惹他,好端端的你跑到我们这儿来杀人放火做什么?我到是很想去打他们,只是我的弟弟还小,我得照顾他。”

加田在想起弟弟的时候,同时也想起了村里私塾先生的女儿如水。两个让他牵挂的人使他刚刚升起的一点豪气又萎顿下去。

保长说:“兄弟是个明理人,这政策‘两丁抽一’不说你也知道,更重要的是那日本人打进来了,国没有了,哪里还有家可言!你弟弟的事放心,如果湾子里无以托付,我会给你安顿好的,让他到乡公所打杂如何?”

“这——”加田一时语塞了。

在保长和那群当兵的一再催促下,加田知道自己是躲不过这一关了,于是,不太情愿地换上了那身黄不溜秋的军装。

弟弟的哭声引来了院里的婶娘们,她们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加田说:“等叔叔们回来商量一下吧?”

保长不耐烦了:“这事还用商量?现在是突击征兵,时间不等人,你们把他家里的另一个安顿好就行。”

加田于是就跟婶娘们托付弟弟的事情,婶娘们一再表示一定照顾好弟弟之后,加田在一群兵们的推搡簇拥之下离开了那个生养他近二十年的小院子,离开了他那一草一木都熟悉的地坪河。

那个血色黄昏(2)

当他们快要走出地坪河的地界时,沿途已经抓了二十多个像加田这样的壮丁,一大群统一着装的年轻人,在枪兵的点缀下,多少有点威风凛凛的意味,那一刻,他们的形象成了地坪河一道风景。

一路上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群。他们有的在目送亲人离去,经历着生离死别的折磨:有的在看着这群未来的抗日勇士,神情中多少有些钦佩;但更多的是那些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他们看着那一身身簇新的黄军装,面露羡慕之色。

行走在队伍中的加田,忽然感觉有一双异样的眼睛在盯着他。那眼神透露出幽怨、哀伤、无助,加田只看了一眼,就终生忘记不了。

那是如水的眼光,她从来没有跟加田明确任何关系,但双方似乎早就心有所属。后来,加田一直在想,当初如果去征求一下如水的意见,或者就在如水送别时抽空跟她解释一下就好了,那样,加田就不至于在心里欠下那么沉重的债务。

部队驻扎在鄂皖交界的一个古镇上,离地坪河不过几十里路程。虽然是一个团的建制,据说没有开战前有两千多人,是地地道道的正规部队。他们刚刚从武汉换防下来的,已经跟日本人交过几次手了,打了几场异常惨烈的恶仗,兵员损失将近一半。现在撤到后方,一是休整,二是补充兵员,三是防止进犯武汉的日寇分兵绕道偷袭后方或取道大别山进占安徽合肥。

加田他们一到部队,稍事休息,就被召集到团部住地的场院里接受长官的训话。长官就是这里的最高军事主官——团长。团长姓熊,号耀庭,四川人,块头不大,脸上有些星星点点的麻子,别看其貌不扬,但他的言行举止总带着一股杀气。据说他是黄埔四期的学生,跟他同学的有的已经干到了师长、军长,但他当到团长后,就一直原地踏步。外间传闻是因为一到战斗惨烈时,红了眼的他就不顾别人的阻拦,丢下指挥权,提了手枪或攥了马刀冲出指挥所,去跟日本人拼命。上峰对他的评价是:一员好虎将,但算不得一个好指挥员。就这样,他的前途就定格在团长的位置上了。

团部驻地是镇上的区公所,是一个四合型的院子。部队开进小镇后,为了尽可能少扰民,熊团长准备在外面找房子。这也是熊团长与别的国军的不同之处。乱世之时,很多人把军人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在老百姓面前也高人一等。但熊团长从不对老百姓抖威风。部队开进小镇时,他先去拜会区长,表达了他的意愿,但是区长不让。区长对他说:“你们抗日辛苦了,要好好休养一下,区公所的条件好一些,就把团部设在这里,接人待物也方便。”

当一个军官把熊团长作过介绍之后,熊耀庭就往院子里的台阶上一站,那里地,势相对高一些,院子里几百人的面部轮廓就看得比较清楚了。他清了清嗓子,用还有些浓重的四川口音说:“娃娃们,我知道你们有的年龄还小,不一定愿意来当兵,你们来到这里还有些强征意味,这并不是你们觉悟不高,家里有老有小的离不得,可以理解嘛!要不是他妈的狗日的小日本,你们不用离开父母,我也可以与老婆孩子在一块享受天伦之乐嘛!但是,日本鬼子不让我们安宁,占我们河山,杀我们同胞,奸我们妻女,十恶不赦!现在,只有我们拿起枪拿起刀来保卫自己的国家,保卫自己的人民,把小日本赶回到大海那边去,我们的家园才能太平,我们的父母才能安康!你们说,这个兵该不该当啊!”

“该!”

加田原本还有点想法,听了熊团长这么一说,心里一下子通透了,于是他带头喊了一声。他这出类拔萃的一嗓子,引得熊耀庭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几眼。

接着,熊团长话锋一转:“不过,不管是以什么形式来到我们的队伍,大家还是要遵守部队的纪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部队可不是菜园门子,由你进由你出的哈!特别是不能当逃兵,你们个娃娃的,那可是要杀头的哈!不过,你们这一批都是本地人,真的想爹妈了,我可以让你们轮流回去看一看。平时哈,就要多练杀敌本领,到了战场就要拿出看家本事来!你们要晓得,打仗不是打架,是要真刀真枪玩命的,你不杀他他就杀你,杀了他们你才能保命哈!不过你们这些娃娃也不要以为日本人了不得,其实日本人苕得很,好打,只要打过一仗你们就不怕他了!”

那个血色黄昏(3)

加田在家里时曾经听一些长辈劝说年轻人,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说部队上平时长官对当兵的没有好脸色,不打就骂。上了战场,当官的又拿枪在后面逼着你往前冲,为他挡住枪子。但今天,加田觉得这个熊团长似乎不是这种人,尽管他也有杀气,但他肯定讲道理。熊团长训话,其实不叫训话,简直如同一个长者在循循善诱。于是,加田在心底里对他高看一眼了。

新兵编队,加田被分到了机枪排。看着那些成排的黑黝黝的轻重机枪,加田忽然有了一种亲近感,或许他天生就是一块当兵的料,不多时,他就把这个部队各种武器的性能都摸透了,别的新兵还怕打枪怕投弹,他却样样武器都使得得心应手了。

“要不是加田把仗引到家门口来打,地坪河哪会遭此大难啊!”

休整还不到半个月,部队派出的探予就传回来消息,说有一大队日本骑兵在几百个皇协军的带领下取道地坪河向安徽方向迸发,总兵力大约六七百人,配有轻机枪六挺,其余一色三八大盖,未发现重型武器。情报还说,一小支皇协军先头部队在地坪河下的熊家河联系百姓做饭事宜。据分析,很可能是为那支日军准备的晚饭,但目前尚不清楚是否宿营。团长熊耀庭得到情报,像久候的猎人等来了猎物般兴奋。他立即把加田等地坪河的几个新兵找来,详细询问地坪河一带的地形地势,加田他们一一告知。加田还说,离地坪河大约十余里地的夫子岭,两山夹一河,地势险要,是地坪河进安徽的必由之路,而且两岸树林茂密,容易设伏,如果在此守候,可以关门打狗。熊团长对加田的建议很感兴趣,命令部队倾巢出动,带上所有武器和干粮,赶到地坪河上游的夫子岭隐蔽集结,当然,到底在哪儿设伏,他还得现场察看。按熊团长分析,日军很可能要在熊家河或者地坪河宿营,第二天早晨开拔,到达夫子岭多半是上午七八点钟的样子。部队必须晚上设下伏击圈,尽量做到人不知鬼不觉。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熊团长还通知了活跃在大别山地区的李先念的新五师‘部,新五师也就近派出了两个连作大迂回策应。国共两支部队张网以待,单等日军入瓮。

部队赶到夫子岭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光景。团长熊耀庭为了防止走露风声,命令部队严查过往人等,一律只准下面的人上岭,不准上面的人下岭。他自己则带加田他们亲自到现场选择伏击地点。到了现场,熊耀庭不禁大吃一惊,这确实是个打伏击的好地势,河谷中的道路刚好在他们的武器火力的射程之内,如果在两岸重兵设伏,岭上凭险要地势派一队人马堵住,另准备一队机动人马,待敌人进入伏击圈后冲入河谷断敌后路,再多的人也包了饺子。熊耀庭太高兴了,他一拍加田的膀子,称赞道:“不错哇,你个娃娃儿,是块打仗的好料子!”

加田更是十分兴奋。第一次打仗,又是在家门口打日本人,这个点子还是他加田出的,这份荣耀怕不在地坪河流传几代?加田想,如果如水知道了,该有多么高兴哪!

部队刚刚设伏完毕,探子来报,日本人星夜起程,已经沿着地坪河往夫子岭方向而来了。这大大出乎熊耀庭的意外,他没有想到日本人敢夜里行军。熊耀庭心想,白天你仗着武器精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倒也罢了,夜里四周一抹黑,武器就没有优势了,这回不把你打痛,你就不晓得马王爷有几只眼!他狠狠地下达命令:“瞅准目标狠狠地打,直到打完所有的子弹!”

夜幕垂下了。月亮不知道躲到了哪儿,只有满天的星星眨巴着眼睛半隐半现地俯视着地坪河的一切。不知它们是不忍看一场惨烈的厮杀,还是掩藏不住内心的兴奋?地坪河的狗们可能是嗅到了浓烈的死亡气息,都夹紧了尾巴,浑身颤抖地躲在主人的身边不出屋子。部队进入战斗位置后,两岸山峦上的夜虫也一齐禁声了,地坪河的夜显得少有的静谧。如果不是两岸零星的院落里有如豆的灯火映出,此时地坪河上空的气息简直如同凝固了一般。

那个血色黄昏(4)

大约九点左右,有“得得’’的马蹄声传来。随后,马蹄越来越响。朦胧的夜空下,一大队人马呈一字长蛇阵向伏击圈走来。伴随队伍行进的还有一明一灭的萤火虫一样的亮光。熊耀庭一看就知道,日军队伍里有不少人吸烟,这在军事上简直是犯大忌!或许骄横的日本人根本没有把中国人放在眼里,或许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正面战场几百里之外的这个小山沟里会有中国正规军队在等着他们。总之,这支六七百日军和皇协军组成的混合编队就这样懵懵懂懂地钻进了中国军队布下的口袋阵。

战斗打响了。地坪河的上空被密密麻麻的子弹亮光映得通红。埋伏在两边山上的中国军队在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内向河谷里倾泻了几万发子弹,打得日军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加田觉得他的机枪子弹像是长了眼睛,他的枪口移向哪里,那些萤火虫一样的亮光就纷纷熄灭。战争真是一种使人疯狂的东西,在家里连杀鸡也有些不忍的加田,那一刻不知怎么的竟有了收割田禾一样的快感。

战场打扫下来,日军混合编队死伤五百多人,活着的日军也个个身带重彩。那些身带重彩的日军一见中国军人围拢来,不是饮弹毙命就是剖腹自尽,宁死也拒不投降。就连那些没死的东洋马,也无论如何拉不走,最后只能就地枪毙。此后,地坪河一连几多天都流淌着血红血红的河水,地坪河人从那以后再也不敢饮用河水了。

回到部队驻地,加田就受到了特别的待遇,团长熊耀庭设家宴请他吃饭。自从部队撤到后方休养,团长太太就把两个儿子留在四川老家,自己从重庆来到了团长的身边,一是照顾一下团长的生活起居,二是防止团长和其他人一样纳妾。团长太太也是四川人,虽是官太太,但心灵手巧,尤其做得一手好菜。加田开始有些拘谨,但团长和太太不断给他夹菜,他也就慢慢放开了胆子,直吃得满头大汗、肚皮浑圆才罢休。

饭毕,团长一边喝茶一边指着加田对陪同的团副和参谋长说:“这娃娃儿天生是个军人的材料哈,他为这场战斗立了大功,要论功行赏,是不是该给个排长他干干?”团副和参谋长还未表态,加田就抢过话头:“别,别,我真不是当官的料。”大概怕这话的说服力不够,他又补了一句,“再说,我又不认得字,哪有当官的不认字儿的。”加田的话,让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团长说:“你不愿意当官也要得,到我身边来当警卫员么样?”加田说:“好倒是好,但我喜欢机枪。”团长说:“重机枪是不行哈,轻机枪可以给你配一挺。”

几十年后,加田讲起不愿意当军官这段往事的时候,儿子狗儿就经常调侃父亲。狗儿之所以起了个贱名,据说是他的八字太硬,农村认为八字太硬的孩子不好养,必须用贱名冲淡命理。狗儿说:“别人都抢着要做官,你怎么把到手的好事往外推呀。”加田说:“有得有失啊,要是当时当了个小官,解放后,那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咧。”狗儿说:“现在又统战了,你要是有点政治背景,现在可了不得呀。”加田说:“当官的后来都跑到台湾了,这样,说不定就没有你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加田又陷入了深沉的回忆。

地坪河一战,让日本人吃了大亏,同时也招致了日军的疯狂报复。在武汉鏖战的日军一部撤出武汉战场,绕道开进了地坪河。这次兵力远远多于熊耀庭的部队,几乎两倍有余。上头得到情报后,立即命令部队转移。熊耀庭他们只好撤到大别山深处隐蔽起来。日军搜寻未得,就拿地坪河人撒气。地坪河人在打扫战场时拾到的日军物件和剥下的马皮都成了他们的罪证,日军抓了这些人不是烧死就是砍死,有的甚至还玩射天弓的游戏,几个日本人合力把竹林里的竹子扳下来,砍去竹杪和枝桠,把活人穿在竹子上,然后同时松手,竹子反弹回去,人就成了弹子射向空中,那一路的惨叫,听得人毛骨悚然。

那个血色黄昏(5)

日本人在地坪河折腾几天,地坪河就一直未断哭声。直到孱弱的如水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才使日本人迅速撤走,一路北上,往安庆逃去了。

进驻地坪河的日军头目叫山本次郎,一到目的地就叫人把保长抓来,先是一番威逼,说:“地坪河人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杀了那么多的皇军,现在要地坪河人十命抵一命!”保长连连叩头求饶。保长说:“杀皇军的不是老百姓,是国军和李先念的人马,老百姓连蚂蚁也不敢踩,怎么还敢惹皇军?”山本说:“但是,老百姓提供了情报!”保长说:“不是啊,是他们派出了许多探子。”山本又说:“你们的,给他们的,供饭供水了的有。”保长说:“真的没有,据说他们都是自带干粮啊!倒是老百姓给皇军供饭供水了。”山本说:“哟西!要想保住老百姓的命,你的好好为我服务的有!”保长连连点头:“一定一定!太君,有事您尽管吩咐!”山本说:“我的,今天的,花姑娘的干活。”保长愣了一下,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旁边的翻译官连忙说:“你今天晚上给太君找个好姑娘来!”保长说:“太君,这事儿难办哪!”山本把桌子一拍:“八嘎,地坪河人的,死了死了的有!”保长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太君,别,别,别,我这就去给你找!”

保长出了山本的房门,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劲都没有,茫然无措地走在地坪河里。他知道不管抓谁家的姑娘,都叫他以后在地坪河难以立足,乡下人把贞操看得比命都重要啊!可要是不办,地坪河就要遭大殃了!十命抵一命,六千多人哪!地坪河都杀干净了怕也不够!保长不知道脚步该迈向哪里,惶然无措之时,索性倒在河沙坪上放开嗓子大哭起来。

“哟,保长大人也有伤心事?”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如水听得心烦气躁,冲保长揶揄了一声。

保长睁眼一瞧,见是如水,顿时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真是一时糊涂,怎么没有想到这个无依无靠的外姓美人?

保长赶紧挪到如水的身边,有些讨好地对她说:“如水呀,地坪河人要遭大殃了,日本人要我们十人抵他们一命,你说我能不伤心吗?”

如水说:“那,通知人赶紧跑哇,还在家里等死?”

保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跑,往哪里跑?一是日本人每个院子里都驻了兵,看得死死的;二是日本人已经扬言,要放火烧山,躲在山里的统统烧死。”

“那不一点活路没有?”如水问。

保长说:“活路倒是有一条,只有靠你来救地坪河人的命了。”

“我?”如水说,“我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救大家的性命?”

保长说:“那个日本军官山本看中你了,他说只要你从了他,就可以放过地坪河的人。”

如水的脸立马红了,她很有些不悦,说:“你又瞎编了不是,又没有哪个日本人见过我的面。”

保长说:“说实话,他要地坪河最好的姑娘,你说,地坪河比你强的还找得出第二个?”

如水说:“你是欺负我外姓人咧,我可告诉你,别打我的主意,加田是我的意中人,听说他现在是部队上的红人,我看你现在也不敢惹他吧?”

一听这话,保长果真蔫了。不过,过了一会他又似乎自言自语地说:“要不是加田。把仗引到家门口来打,地坪河哪会遭此大难啊!”

这回,轮到如水懵了,而且,她的心里狠狠地“咯噔”了一下。上一次的仗打下来,家乡人把加田传得很神乎,都知道那一仗是按他的点子打的,但是,如果日本人真的实施报复,家乡人是不是也把这笔账算到加田头上?那样的话,就太可怕了!

那个血色黄昏(6)

如水和保长都各自怀着怅然的心思回去了。果然,第二天日本人就开始杀人了。听着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和有人开始抱怨的声音,如水觉得芒刺在背。那些抱怨在私下里传开,就是说加田不该出那个点子,现在家乡的父老乡亲代他受罪,他自己又不知躲到哪儿了。

还有人说:“要不,就把他的弟弟交出去。”

那一刻,如水的心里一片死寂。好久以后,她才迈着木然的双腿,向保长家走去。

“你真的同意了?!”保长的眼里放出了绿光。

如水木然地点了点头:“不过,你要日本人立即停止杀人。”

保长说:“好,好!我马上去交涉。”保长临出门时又补了一句,“如水呀,你是我们地坪河的救命恩人哪!不过,我可没有逼你哈!”

如水凄然一笑:“这回是我自愿的。”

就这样,如水被送进了山本的房间。山本见到如水,两只眼睛立即眯成了一条缝:“哟西!花姑娘大大的好!”如水说:“那你现在放过地坪河的老百姓吧?”山本说:“良民的不杀。”

如水在屈辱中度过了她人生当中最重要的第一夜。如水原以为自己用贞操可以换来小日本的良心,但是杀人还在继续。如水质问山本。山本说:“良民不杀的可以,拿了皇军东西的,杀了皇军战马的统统的坏了坏了的有!”如水这才知道,她原先的愿望落空了,她想用牺牲自己拯救家乡人民的大义举动已经变得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看透这一切的如水平日温柔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光。

以后几天,如水经常在地坪河里转悠,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地坪河人都知道她心里倍受煎熬。如水走村串户,似乎在与地坪河人告别,再回到日本军营时,她主动要求给日本人做饭,山本身边的这一百多人都是些日军的头头脑脑,他们共用一口大锅吃饭,可是,那顿饭吃下来,一百多人竟然死伤大半,个个都是七窍流血,连山本也没有幸免。在其他地方吃饭的日军也都出现不同程度的中毒症状,日军开始在地坪河抓人,如水挺身而出。她说:“不要抓了,这次是我一个人干的!我在你们吃的水里投了毒,在山本他们吃的饭里投了毒。如果你们还继续杀人,不给地坪河人活路,下次投毒的将是地坪河里所有人,到那时,地坪河将同你们一起完蛋!”

日军临时负责的龟田大佐害怕了。激起民愤,必致民变,兔子急了也咬人。于是,在河滩上活埋了如水之后,即刻拔营出发,向安徽安庆方向逃去。

副官旋即冲上去一脚踢在加田的腰上,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枪,加田这才倒了下去

加田知道如水的事情是在十天以后,那时,前方战事又吃紧了,地方上不断有新兵补充到部队。加田他们的部队也有新兵进来,而且还有几个是离家乡不远的老乡。此时,部队已经完成休整,正在向安徽方向开进,加田听老乡说起如水的事,心里就空落了。老乡说如水死得异常惨烈。日本人先是在河滩上挖了个齐胸的沙坑,把如水埋进去后一点一点把沙土踩实,如水就开始大口大口喘气,而且是出气多进气少,这时,日本人又放水进去淹如水,如水的脸就一下子由红变黑了,旁边的乡亲们立即围了上来,但是日本人的机枪也响了。日本人走后,乡亲们赶紧去扒如水,如水早就没气了。老乡还告诉加田,说他的弟弟也被抓去补了员,不过不知道送到了哪个部队。加田一听,顷刻间心底涌上一股怒气,使他火冒三丈。如果说抓他来当兵,他对保长有一点怨气,那还不至于动怒。但是,“两丁抽一”的政策他是知道的,现在,自己到部队还没有两个月,又把弟弟抓走了,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保长还把他喜欢的女人送给日本人糟蹋,并且让他永远失去了这个女人!他把这一切都归结到保长身上。加田决定要跟保长算一笔账了。

那个血色黄昏(7)

加田趁部队夜间驻扎时溜了出来,临走前,还不忘拣两颗手榴弹扎在腰里,带着两颗手榴弹的加田连夜就往家里赶。心里有事,那脚步就格外急健,第二天下午,加田就回到了地坪河。

当夜,加田就召集了家族中二十多条精壮汉子,一个个把菜刀磨得锋利,趁着黑夜包围了保长的家。

那夜,月黑风高,加田一行人用菜刀拨开了保长家那道厚重的大门,从床上拖起还在睡梦中的保长,架了便跑,保长知道大祸临头,便一把抱住门框,死活不放。加田猛地抽出随身携带的菜刀,“嗖”地一声朝保长的头砍去,保长倒也机灵,及时把头一偏,那菜刀便带着十足的劲道砍进保长死死抱住的木门框里拔不出来。保长听着菜刀吃木时那沉重的声音,一下瘫了。加田他们把保长拖到郑氏祠,保长身上的血洒在来时的那条路上。刚刚把保长吊到梁上,正在地坪河主持征兵的县自卫队大队长郑楚雄就带了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郑楚雄也是地坪河人,日本人在地坪河杀人时,他听说后也血脉贲张。家乡父老遭难,任何人都会心痛。所以他立即带了手下200多兄弟,赶到地坪河,与刚刚拔营的日本人对了一火。其时,日本人已被如水整得人心惶惶,再加上郑楚雄的200多条枪一追赶,他们就沿地坪河一路仓皇向北逃去。日本人不敢恋战,主要是怕郑楚雄他们后面还有大部队,他们没有想到200多人也敢跟几千皇军叫板。赶跑了日本人,郑楚雄就以地坪河的功臣自居,所以一见面他便拿出了大队长的派头,也不顾加田他们这一行人里有许多本家的叔叔和伯伯,把手枪往桌上一拍:“这么搞,我是要抓人的!”加田理都不理,操起扁担,“啪”地一下,把保长打得杀猪似地嚎叫起来。郑楚雄又要说话时,加田这才慢吞吞地从腰里抽出两颗手榴弹往桌上一扔说:“畜牲,搞烦了我,连你一起打,你也不看我是什么人!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郑楚雄知道加田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且又听说有个部队团长做靠山,又是使用家法在处理这事,是有些不宜干预,便换了一副腔调:“兄弟,就算耀宗有错,我为他求情还不行么?毕竟是自家兄弟嘛。”加田说:“郑家怎么出了你们这两个‘报节子’。”郑楚雄说:“那好吧,你有种就把他打死吧!’’说完灰溜溜地走了。

奄奄一息的保长被放下来时,耷拉着脑袋艰难地说:“兄弟啊,你真的错怪我了啊!”

加田怒气未消,哼了一声:“错,怕是错得蹊跷!”

保长说:“反正打是已经驮了的,不过话我还是要说,你不信我也要说出来!日本人来报复时,地坪河人就开始埋怨你,有人要我把你弟弟交出去顶罪,如果把他交出去,他还有命吗?我不把他送到部队,他如何在地坪河立足啊!”

加田愣怔了一下,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随后他又说:“那,如水的事总不冤枉吧?”

“如水,如水也不是我要她去的呀!她还不是为了你?她怕日本人的报复激起地坪河人对你的仇恨,主动来找我,要到山本那里去的。”保长说,“她原本是想把日本人服侍好,让他们不要杀人,哪晓得……”

“那,你怎么不早说?”加田问。

“早说,你正在气头上,听得进去吗?再说,这样的事,说七说八的都有,我先跟你说你也未必相信。”保长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歇了一阵,他又说,“不过,驮顿打也好,现在,终于可以辞掉这得罪人的差事了,他们总不能要我把命搭上千吧?”

保长这话倒也是事实。乱世莫为官,地坪河的保长是个不吃香的差事,挑来选去,没有一个人愿意干,最后县自卫队大队长郑楚雄推荐了现在的保长郑耀宗,郑耀宗也是一百个不愿意。但郑楚雄知道他的短处,郑楚雄说:“你不干,你的两个儿子肯定要抽丁,最起码要把一个去当兵。”郑耀宗把两个儿子当命一样,平时都把他们绑在自己身边,哪还舍得把他们送到前线?郑楚雄一下子拿住了他的七寸,他只好乖乖就范。现在,他被加田打了,而且又是为了征兵抓丁的事,完全可以说是因公挨打,这样,他就有了叫板政府的理由。当加田他们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有些悔意地准备送他到医院去,郑耀宗一口拒绝了,他对随后赶来的两个儿子说:“你们把我抬回去!”

那个血色黄昏(8)

后来,郑耀宗的保长真的不做了,而且,两个儿子也一直守在身边,理由就是照料伤残的保长。

加田在返回部队的途中,被乡公所的乡丁和县自卫队抓住,他们要加田出示部队开具的探家证明,否则作逃兵处理。加田说:“我明明是回部队去,你们还抓我?叫你们大队长来!”那些人说:“我们大队长回县城去了。”加田知道,他把郑楚雄彻底得罪了!

加田被押回部队,随各地送回的三个逃兵一起五花大绑着跟部队行进。夜里,熊团长的副官到禁闭室来看他,见了他直摇头:“长官这么喜欢你,你还跑?”加田说:“我不是跑,我是回去办件事,有去有回!”副官说:“那怎么是抓回来的?”加田就把情况告诉了副官。副官说:“长官准备救你,明天你们几个上刑场时,枪一响,你就往前一扑。”加田说:“还真要杀啊?’’副官说:“上头来了指示,说是抗战救国时期,对逃兵要予以严惩,要杀一儆百,长官也扛不住了,所以长官要我来告诉你,叫你做好配合。”

第二天,四个人被押到一处河滩上跪下,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监斩的大员们远远地站着。枪声响起,三个人倒了下去,加田还挺着腰板立在那里。大员们愣了,熊耀庭也愣了。副官旋即冲上去一脚踢在加田的腰上,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枪,加田这才倒了下去。

大员们走后,副官从地上拉起加田,说:“你这狗日的不要命罢了,不要把我和长官陷进去!“

加田说:“狗日的,你这一脚太重了,还不如挨一枪!“

晚上,团长又把加田请到家里吃饭,说是为他压惊。团长说:“你个娃娃儿,出我洋相哩!不是副官机灵,我差一点下不了台阶。”加田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皮说:“那一刻,我想别的事去了,硬是没有配合好。”

团长说:“你还真有闲心哪!那么多的枪口指着你,你还有心思想别的事哈?”

加田说:“你不是叫副官跟我交了底吗,我知道死不了!”

团长说:“那你想些啥子事啊。”

加田说:“我在想如水,一个花骨朵样的姑娘,为了救家乡百姓,她舍身忘死,一个人就杀死了七八十日本鬼子,还有不少伤残的,而且还都是当官的。你说,该不该给她树碑立传!”

加田详细跟团长说了如水的事后,团长也唏嘘不已。团长说:“还真是个烈女哩!不过,这事归地方上管哈,我们只管打仗,战场上立功,我们管!”

加田无语了。片刻之后,团长拍了拍加田的肩膀说:“莫急哟,等抗战胜利了,这些事都可以解决。现在还是说说你的事儿吧。你的名字已经从部队的花名册上划去了,你得再起个名字,作为新兵补上如何?”

加田说:“团长,听你的!我不认字,一切由你作主。”

团长说:“那,起个啥子名字呢?”

副官说:“叫郑成功如何?”

团长说:“要是要得,只是太响亮了,容易引起上面的注意,就怕弄巧成拙哈。”

加田说:“团长,我这命是你救的,不然就没有了,也相当于新生。叫新生如何?”

团长说:“你个娃娃儿,还说不识字咧,要是识字那还得了!”说着,他又把脸转向了副官,“你要跟那些认识加田的人打个招呼,今后一律喊他现在的名字,而且他假上法场的事不要往外传!”

副官说:“是,请长官放心!”

“他们来无影去无踪,那刀使的风雨不透,道道寒光护住自身。”

部队一直保持距离尾追着由地坪河向安徽方向开进的日军,如果日军长驱直入,他们是跟不上的,但是日军的重武器装备在大别山区成了严重的负担,再加上经常受到活跃在大别山区的李先念新五师的袭扰,也就走走停停,所以熊耀庭他们在安徽西南部的山区跟上了日军。总想找个机会再痛痛快快地打他一仗,但是,上峰屡次电令不得轻举妄动,不得正面接触,只准跟踪日军,掌握日军动态,随时向上报告。熊耀庭知道,在山区与日军开战,短兵相接我们占有优势。但一旦进入平原地区,日军的武器优势就显示出来,我们反而被动。他不知道上面是怎样考虑这个问题的,说什么战略上的需要,见他妈的鬼,尽打什么规模战和消耗战,不懂得在运动中消耗敌人,不懂得放权基层部队。想到这里,熊耀庭又有一丝隐隐的不快。上次地坪河大捷,上头没有表扬不说,还再三强调今后部队行动一定要先请示,不可擅自为之!言外之意,把上次的战斗归入了擅自行动。古人都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知道这些党国的精英们到底是明白还是糊涂!

那个血色黄昏(9)

再有一天,日军就走出山区进入江淮平原了,战机转瞬即逝。熊耀庭决定放手一搏,但是又顾忌上头不让正面接触的指令。加田看出了他的心思,对他说:“我们可以不正面接触,利用黑夜利用冷兵器甚至可以借新五师之名巧妙出击!”加田原来是不知道所谓的冷兵器的,到部队以后跟在团长身边,他才知道了这个名词。加田把这个想法一说,熊耀庭直愣愣地望了他好久,然后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你个娃娃儿,留你一命真是太对了!个狗日的,不当将军太可惜了!”

在几天的短距离接触中,团长熊耀庭已经带着加田他们暗中把这支日军的活动规律掌握得清清楚楚了。白天,他们始终保持临战状态,行军队形、武器搭配也极有讲究,确实不能轻举妄动。但是,一到夜里,日军把部队分成若干部分宿营,因为山区地势的原因,有的甚至相距甚远,使其首尾不能呼应。每个宿营地周围燃烧火堆照明,布下若干哨兵站岗,其余的人就到屋子里或者帐篷里呼呼大睡。那些三八大盖就一棚一棚地架在哨兵身后的火堆中间,看得出他们充分相信哨兵,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寄托在哨兵的身上。

看出了日军宿营破绽的熊耀庭,决定在出山的最后一夜采用加田的办法袭击日军。

是夜,部队组成若干小分队,号称“敢死队”。一律大刀匕首,一律身着便装,白毛巾扎在手臂上,以区分敌我。退出战场时,各队再自觉不自觉地丢下一两件带有新五师标记的东西让日军或者老百姓辨认。一切安排妥当,各队就进入各自的潜伏区,单等月上三更高山点火为号一起行动。

加田这个小队有60多人,团长副官被分在这个小队担任队长。本来,加田和副官都不能离开团长,但是这次是偷袭,团长为了加强前方战斗力,自己只留下一个通讯兵,把身边其他人都派出去了。

一进入潜伏区,加田这个小队就出事了。

潜伏地点是在一条山溪旁边,一座古老的石拱桥横亘在他们前面,要想进入日军宿营地,必须经过那座石桥。加田他们在路旁的草丛中伏下不久,石拱桥上就传来了妇人的哭声。昏黄的月光下,一个年轻的妇人一袭白纱坐在石桥中间的栏杆上,用很压抑的声音在哭泣,随时都有掉到桥下的危险。加田身边的团长副官准备起身去看个究竟,加田一把拉住他,说:“这个情况不正常,还是看看再说。”加田的怀疑是有道理的,这个时候的天气已经进入秋季,再加上山里的夜晚非常凉,一个年轻女子怎么会穿得这么单薄出现在外面?副官压低嗓子对加田说:“一看就是家里吵嘴或是受日本人侮辱了,人家想不开怕是要寻短见哩。”加田觉得还是有点不对,但找不出更好的理由说服副官,只好不再做声了。妇人越哭越伤心。加田怕妇人的哭声惊动了山上的日本人,就不再阻拦副官。副官也终于忍不住,爬起来朝那妇人走去。

“大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副官走近那年轻女人的时候,加田隐隐约约听见副官在说.。

女人停止了哭泣,但没有做声。

“大姐,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家吧?”副官说。

女人还是没有说话,但站起身来朝桥那边走去。

副官见是往桥那边走,就有些犹豫了。因为那边是通向山上口军的宿营地,他怕暴露目标。

女人见副官不肯前往,就回过头来,只此一瞬间,副官就“啊”地一声惊叫,然后倒在了桥上。

始终盯着桥上动静的加田一见此景,心中暗自说了一声“不好”,就往旁边跑几步,拉起埋伏在此的另外一个战友往桥上跑去。

到了副官身边,年轻女子早已不见踪影,副官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加田背起副官就往回跑,到了部队宿营地,跟驻地房东要了一碗红糖水,掐着副官的人中灌了下去。良久,副官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加田见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就说:“今晚的战斗你千万不要参加,在家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等战斗结束,再来看你。”加田还反复交代房东,不要让副官出屋子。

那个血色黄昏(10)

回到埋伏地,山上的信号火堆已经燃起来了,部队开始悄悄向山上运动。加田他们借着日军驻地的火光摸到了哨兵的脚下,正准备摸哨时,那哨兵端着长枪对着加田埋伏的灌木丛中用力一刺,嘴里还大喊了一声。

加田在感觉头上一热的同时,猛地跳起来,挥动大刀朝哨兵脖子上砍去。

这时,火堆中间到处晃动的都是缠着白毛巾的战友。他们有的冲进了日军的营地,有的在搬动日军的武器。加田冲进一间屋子,听着满屋日本人惊慌失措的喊叫,他一下子来了激情,挥刀就砍,刀锋所到之处,嚓嚓声一片,犹如快刀切萝卜一般。伴随着哭喊声的还有热血的喷溅,加田的手上脸上经常有热流扑来。在随后冲进来的战友的帮助下,他们很快解决了屋子里的敌人,大家又集结到了屋外的稻场上。

此时,周边的村庄里到处都是炒豆子般的枪声,加田知道那些地方可能是靠冷兵器解决不顺利,正想组织几个人去帮忙,这时,听到有人大声喊着“郑新生”,加田愣了一会,才想起这是自己的新名字,就答应着跑了过去。走近一看,是团长副官。加田一愣,说:“你怎么又来了?”副官说:“我是这个队的队长,不来怎么行?”加田心里有一丝不安。在加田的家乡,有一种流传,说是撞邪了的人要请道士驱邪,最起码也要在家里躲三天才能见人,否则定有不吉。副官刚刚撞了邪就上战场,怕不是什么好事,就说:“保重啊!”副官说:“你也保重,看你都成了血人了!”副官这么一说,加田忽然觉得头上疼痛难忍,随势伸出左手一摸,手上又是一片新鲜的血迹,一定是被日军哨兵的刺刀挑中了,于是,在火堆里抓起一把火灰按在了头上。副官说:“我们这儿战斗快结束了,你带几个人在这儿打扫战场,我带其他人去帮助别的战斗小队。’’加田望了望夜空中像飞萤一样的流弹说:“还是你留在这儿,我带人去吧。”副官说:“郑新生,我是队长还是你是队长?这是命令懂不懂!”

加田无话可说了。

加田他们打起火把,逐屋子清点,发现共有八十多个鬼子死于他们刀下,混乱中还有两个百姓也成了冤魂,有些伤重的日军也被他们及时补了一刀。战场上就是这样,与其说是残酷,还不如说是帮助他们解脱,反正活不了,早死早投生。

刚刚打扫完战场,就见几个战友抬着一个人上来了。加田走近一看,见被抬的是副官,心就一沉,一问,知道副官是被流弹击中了。抬着副官的几个人说,副官走到山腰的那座石拱桥上,就停顿了一下,夜幕中,几个人见副官脸色惨白,目光呆滞,定定地望着山上的一个地方,然后,机械地从腰里拔出枪朝那山上打了一梭子,枪还没收起,副官就扑到了地上。

在火把的照耀下,加田看到副官头上和左胸各有一个血洞,知道伤得厉害,急忙喊来了懂得急救知识的战友,,进行了现场抢救,但是,由于是伤到了致命处,副官还是没有抢救过来。

部队连夜开拔,急行军一百多里后才在临近江淮平原的一个丘陵地带驻扎了下来。两天过去了,还不见被甩在后面的日军的影子。熊耀庭纳闷了:“不对呀,我们偷袭并没有全部歼灭日军,几千日本人总不至于在山里蒸发吧。”

加田看出团长的疑惑,就对团长说:“要不,我带几个人化装成老百姓回原地方看看?”团长望了加田半天,说:“你个娃娃儿,又是一个好主意!好!郑新生,你带十个精干的士兵,扮成买炭的沿原路往回侦察,发现情况即刻回来向我汇报!”顿一顿,他又说,“你个娃娃儿,给官你不要,怎么带兵哈?”加田说:“团长,我这又不是带兵,我带的是一群买炭的!”团长自己也笑了,说:“还是要给你个名分,你做我的副官总可以吧?”加田说:“只要在您身边,干什么都行!”团长说:“你们莫带长枪,一律20发快枪,枪藏在衣服里,不要让人看出破绽,碰到敌人尽量绕道,不要与敌人发生正面冲突哈。”加田双脚并齐、立正,然后胸一挺,响亮地答了一声:“是!”

那个血色黄昏(17)

熊耀庭带着一群衣衫褴褛浑身湿漉漉的弟兄找到中国军队的驻地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师长一见他们眼睛立马就红了,一个个地与他们拥抱。师长说:“我以为你们都殉国了,才撤了对日本人的包围,一天多时间不见敌人后面有枪声,大家都说你们早就没了,没想到你们还活着!”熊耀庭向师长详细汇报了整个过程,然后说:“师长啊,再围下去,我们可都成饿死鬼了哈。”师长说:“好,现在大鱼大肉养你们两个月,两个月内你们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熊耀庭说:“掩埋我的那些牺牲的兄弟我还是要参加,朝夕与共这么长时间,让我最后送他们一程哈。”加田他们也跟着说:“师长,我们也要参加。”师长抓了抓头皮,说:“那,这个就考虑一下。”

两个月的休养,加田就有时间在师里各部队间到处转了。那天,他又转到一个部队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他禁不住内心一阵狂喜,是弟弟!没错是弟弟。兄弟两见面,也有说不完的话题,直到太阳西沉,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告辞。分别时,加田说:“身逢乱世,我们俩都在一边似乎不好,国家也跟家庭一样,现在是兄弟合力打日本,但我估摸着兄弟也有分家时,说不定将来把日本人赶走了,兄弟就要分家了。目前,战争没有结束,我们不能当逃兵,即使回去了也是要被抓了送回来,但两个总在一边不是好事,不如一边一个,将来总有一个是胜方。”弟弟说:“那我找机会跑那边去,你在这边有功,再加上有团长护着,谅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加田说:“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不过,过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弟弟说:“哥,你就放心吧,我现在也不小了,知道保护自己。”

世事还真的让加田说中了,不多久,日本人投降了,内战也跟着爆发了。加田的这个小聪明,确实保全了他和弟弟。加田自己在国共开战时就离开了部队,回到了地坪河,他说他看不惯兄弟相残。好在那时国民党政权已经摇摇欲坠,地方上再也没有多少人管他的闲事了,即使有想管的,也还怵他三分,怕又像前任保长一样挨打。弟弟也在一次部队换防穿过共产党防线时投奔了共产党部队,不仅在解放战争中屡立战功,后来还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弟弟回到地坪河时带着几枚金光闪闪的军功章,把地坪河一下子震动了。解放后,兄弟俩在地坪河都享有很高的声誉,政府年年慰问弟弟的同时,也顺带着对加田这个当哥哥的给予精神抚慰。

加田回到地坪河的第一件事就是迁葬如水。他请风水先生给如水选了一块好地,并为如水修了高大的墓碑。同时,他还请地坪河最有文化的私塾老先生楚英为如水勒碑,楚英是地坪河继如水父亲之后人们公认的文化人,他勒着胡子想了半天,最后在墓碑上书八个大字:大义抗日,巾帼英雄。加田对这八个字还是非常满意的。加田办的第二件事就是把如水的母亲接到家里养着,其时,如水母亲早已瞎了双眼,她是在如水死后,悲伤过度哭得双目失明的,加田知道后大为感动,所以精心侍候老人,直到为她养老送终。办了以上两件事后,加田就一直与地方政府周旋,要他们确认如水烈士名分,但是,几十年来,历经国共两朝,这事一直不了了之。如水的墓碑竖起来不久,加田就找了县政府党部,大谈如水抗日的事,党部有个文书说:“她抗日了吗?她没有抗住啊!”文书说完,其他人都暧昧地笑了,加田开始没有明白过来,后来明白了,他就给了文书一拳头,文书大叫一声,捂着鼻子到一边淌血去了。改朝换代以后,加田又多次找了人民政府,百废待兴的新政权一时没有精力办理这些事情,后来有时间办了,但在如水的事情上也存在争议,有主张的也有反对的。主张的说一人杀了这么多日本鬼子,还死得那样壮烈,不评烈士说不过去;反对的说,她不该主动侍奉日酋,有失民族气节。主张的说,那也是为了拯救黎民百姓啊;反对的说,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性命事小,气节事大。争来争去,没有定论,事情便一直拖了下来。

加田是在公元1990年的一个黄昏离世的。

加田临咽气前一把抓住儿子的手:“所有的事都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给你如水姨争这个名分。还有,我死后,你一定要把我葬在如水阿姨的墓地,生不同寝,死要同穴,不然,你如水阿姨太孤单了啊!”

狗儿这个时候刚刚升到市里了,还担任着一个文化单位的头头,重要的是,他还挂着作家的头衔,加田相信儿子可能有这个实力。

狗儿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实在不敢应承父亲。但父亲就这么一把攥着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这时候,狗儿猛然想起,即便将来不能满足父亲的愿望,自己还可以用文字给如水正名啊,他完全可以让如水还有父亲鲜活在自己的作品里。

看着儿子郑重地点了点头,加田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带着一脸的笑容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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