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蟒村的女人们

时间:2022-02-13 10:51:44 

巨英

白蟒塬地处关中,从宁夏六盘山东麓远道而来的泾河在塬下轻轻地划过一个弧线,向东直奔渭河而去,仿佛一个要去奔赴情郎约会的女人。白蟒塬,据说是当年女娲娘娘补天时,常伴在她身边的神物,女娲娘娘功德圆满之后,便将它遗弃在了渭河北岸。气愤不过的白蟒欲和娘娘斗法,被娘娘命刘邦将其斩首,尸体变成了现在的白蟒塬。白蟒塬常日里看起来平淡无奇,一旦到了冬天,大雪铺天盖地,白蟒塬村的女人们一大清早打开大门,便会惊见河对面,卧着一条巨大的白蟒,蛇尾朝西,蛇头朝东,仿佛随时要张开血盆大口吃人一般。男人们却说,白蟒塬是男人们的神,因为它的样子就像蓄势待发的男根,正是因为有了它,白蟒塬村的男人们才有着有如神助的能量,将白蟒塬村的女人们收拾得服服帖帖。也正因为如此,白蟒塬村的女人们,也有了许多不能与人诉说的故事。

美  英

美英是逃难来到白蟒村的。

三年自然灾害,到处都没饭吃。白蟒村处在关中中部,被人称为白菜心心。粮食种下,天就下雨;该收割了,天就放晴。完全是靠天收。所以就算遭了年馑,也一样有馍馍吃。

美英年轻,一双眼睛跟泾河水一样春意荡漾,胸前鼓囊囊的,随着哭诉一颤一颤,在村长赵跃进的眼前晃来晃去,趙跃进就拍板让美英留到村里:“咱村饲养室不是闲着哩?”

美英却指指村外的砖瓦窑:“那个砖瓦窑不是没人吗?我能不能住到那儿?”美英的南方口音糯糯的,黏黏的,赵跃进一下子就张不开嘴,只剩下点头的分儿了。美英说:“我不白吃饭,我会烧窑,烧瓷器,顶工分。”

赵跃进说:“没事,没事,你个小女子,能吃多少。”眼睛却黏在美英的胸上。

美英就这样住到砖瓦窑上。

晚上,赵跃进摸进窑里,美英说:“村长,你真是个粗人,哪里有一上来就上人家炕的。总得培养培养感情嘛。你看人家电影里,张生还要先给崔莺莺写诗哩。”

赵跃进虽然暴戾,但也念过完小,听美英这么一说,顿时就觉得自己矮了一截,说:“听你的。”

美英说:“村长,咱们烧瓷器,比种地值钱。”

赵跃进说:“原先割资本主义尾巴哩,谁敢卖。”

美英说:“咱烧毛主席像,看谁敢说咱是资本主义尾巴。到时候,如果不能卖,总能换些东西回来吧?反正比种地划算。”

赵跃进以前的名字叫赵黑蛋,为了表忠心,朝上爬,大跃进一开始,他就改了名字。这会儿听美英说烧毛主席像,他心里立刻盘算开了。毛主席像家家户户都要买,毛主席像章男女老少都要戴,政府开会的时候还要给大家发,县城里省城里都经常买不到货,把县长刘孜着急得经常睡不着觉。如果真的能烧出来塑像和像章,刘孜县长能不高兴,一高兴,能不给赵跃进好处?

赵跃进越想越美,当夜就挨家挨户叫壮劳力,第二天上窑,烧窑。

美英指挥着小伙子们和泥,做坯,填好了柴,架火烧窑。三月桃花天,太阳一出来,棉袄就穿不住了。美英穿着一件花衬衫走来走去,前胸后屁股的风景,把小伙子们犒劳了个够。

赵跃进感觉自己都走不成路了,那个东西把裤裆都快撑破了。

赵跃进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他必须把美英弄了,要不然自己真的会炸了。

晚上,人都走了后,赵跃进再也不管张生和崔莺莺了,他把美英按倒在白天小伙子和好的泥里,狠狠地弄了。美英不停地哀求,哭泣,但他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颗子弹,只能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当他终于射中目标时,才发现美英的身下,泥和血和成了一团。

赵跃进又得意又惊慌,得意是因为美英还是处女,惊慌是因为血太多了。

赵跃进说:“美英,我跟我婆娘离婚,我跟你结婚,你不要哭了。”

赵跃进这样说,也有自己的打算,他婆娘个子低,身材像个麻将牌不说,眼睛里还有个萝卜花。跟他婆娘比,美英就是天仙,何况,这天仙是处女,年轻,更重要的是,还会烧窑,能让赵跃进一步登天。这笔账,赵跃进咋算都赚了。

美英有气无力,说:那你明晚上再来不?

赵跃进本来等待着一场暴风骤雨,没想到却是春风拂面。赵跃进喜出望外,看来自己的算盘没打错,美英这棵白菜,算是拱对了。以后年轻漂亮的婆姨有了,升官发财有了,赵跃进仿佛看到了一条闪着金光的康庄大道,在自己面前缓缓铺开。他立刻忙不迭地说:“来,来,我天天晚上都来。”

但赵跃进却没有按时来,并且永远都没有来。

美英背过人,恨恨地骂:“你狗日的,你是不是害怕跟我结婚,逃跑了?”

但无论如何,窑还得烧,瓷塑像和像章的事,县长早知道了,并且说出窑的时候,他要亲自来看。

一周后,第一窑塑像和像章出窑了,刘孜把玩着又白又光的成品,喜不自胜。这些瓷器,比周边买的那些,不知道细了多少,感觉就像是皇宫里出来的贵妃皇后,一下子把那些乡野村姑,都比得没成色了。

刘孜看着美英:“你咋还有这手艺哩?”

美英惨白的脸上飞起了两片红晕,就像泾河边桃园里的桃花瓣。刘孜看呆了。

一个月后,刘孜和美英结了婚。美英成了县长太太。大家才知道了,美英是从江西逃婚过来的。她父亲是一个青花瓷师傅,因为被打成黑五类,只好把美英嫁给革委会主任,结婚三个月后,美英逃跑到了关中。美英给刘孜说了,自己被赵跃进强暴过,刘孜更心疼美英了。他把美英搂在怀里,对她说:“狗日的多亏跑了,要不然,老子把他剁了喂狗!”

刘孜四十多岁,妻子去年生病离世,遇到美英,他觉得是上天的安排。美英被刘孜安排进了县文化馆,从此成了公家人。美英细心照顾刘孜十岁的儿子,视同己出。那个赵跃进强奸她的夜晚,她流出的根本不是处女的血,而是流产大出血,从此她再也不能生育。

刘孜后来调到省城担任企业一把手,两人一直生活了三十年。刘孜退休后,喜欢上了茶道,家里置办了各种各样的茶具,但他都觉得比不上美英当时亲自烧的那一次窑里出品的一只茶杯,又细又白,透亮轻盈。

刘孜说:“老婆子,这些人烧的瓷器,都不如你的,你要是重操旧业,咱家就发了。”

美英微微一笑,继续数佛珠。她还没到退休年纪,但是清心寡欲,信上了佛教,每周都要去庙宇拜佛,平时也经常施舍。

刘孜知道,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因为美英很不愿意提起烧窑的事。他想,肯定是因为那段不好的经历,也就赶快闭了口。

不久,卖茶具的老板给刘孜推荐一套茶具,刘孜抚摸着光滑细腻,像美英当年的冰肌玉肤一样的瓷器,不禁感叹道:“咋能这么好,这么光呢。”

卖茶具的老板说:“大爷,您不知道,这叫骨瓷,烧制的时候,里面加了动物的骨灰,所以才十分光滑细腻,品质上佳。”

刘孜身躯猛然一震,想起永远消失的赵跃进,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荷  香

荷香发如乌云,眼若流星,却嫁给一只眼的胡顺发。因为她是地主的女儿。

胡顺发早早就死了爹妈,十四岁还光着屁股赤着脚到处跑,吃百家饭长大。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如花似玉,真是做梦都会笑醒。所以就可着劲儿地疼媳妇,重活轻活都不让媳妇干,媳妇那个来了,还给媳妇洗裤头。

村人笑话胡顺发是媳妇奴,胡顺發说:“我愿意给我媳妇当奴隶,跪着侍候我媳妇。”

荷香的肚皮也争气,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个个都跟了自己,浓眉大眼,十分漂亮。

胡顺发对媳妇更好了。寒冬腊月,跑到河里给媳妇捞鱼,结果滑到了挖石头的沟里,再也没上来。

荷香三天不吃不喝,跪在胡顺发灵前,一副要跟胡顺发一起走的架势,谁劝都不听。直到小儿子益阳拉着她的手哭着说:“妈,你吃点饭吧。你要是再死了,我跟哥谁管呀?”

荷香心中一酸,灵醒了过来。她打起精神埋了胡顺发,再没掉一滴眼泪。

跪在胡顺发坟前,荷香说:“益阳爸,你等着我。等我把娃拉扯大,就来找你。”

寡妇抓娃,格外艰辛。荷香的两个儿子正长身体,一个锅盔刚出锅,还没拿刀切开,就被两人吃光了。荷香擀好面,两个儿子就站在锅间,捞一碗,吃一碗,一顿没有五六老碗,打发不了他们的肚子。每年入冬,缸里就连玉米面都没有了。荷香不得不到处找人借粮。

葫芦娃的爹是队长,在路上拦住荷香,说:“我能让你娃吃饱。不过你得先让我吃饱。”

荷香一脚把葫芦娃他爹踹到了消水渠里,扬长而去。

“文革”后,不再讲地主成分,因为长相好,媒人把荷香的门都快踏破了,有些早都按捺不住的单干户、鳏夫,自己提着礼就上门找荷香,都被荷香一一关到了门口。

荷香说:“我这辈子只有一个老汉,就是胡顺发。”

荷香下河摸鱼,河滩上找漏掉的红薯,树林里拔苜蓿,麦地里逮兔,甚至在地头挖田鼠,竟把两个儿子养得壮壮的,很快就念了初中。

这时,已经是1980年。

两个儿子念书念得好,老师告诉荷香,他们都能考上大学。荷香越发给劲,每天下地,干活,脚下都生着风。为了给儿子交学费,跟着男人们到处打短工,连麦客都当过。只不过,不管多远,她晚上都要回家,给两个儿子准备第二天的饭,再一个,也不给别人短头说三道四。

荷香的两个儿子益阳和正阳,长得排场,生得聪明,但在学校,却时常自卑。因为家境不如别人。老师组织去春游,要一人交五块钱。益阳和正阳不去,说:“我们要复习功课哩。”

荷香心里酸酸的,转身就给了老师十块钱,还给两个儿子煮了红皮鸡蛋,带了苹果,让他们一起去春游。两个儿子惊愕不已。

春游回来,荷香把两个儿子叫到房间里,从柜子最里面拿出一个包袱,打开,里面是几根黄灿灿的金条。

荷香说:“你们忘了,你外爷是地主,咱家咋可能穷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你们记住,这些话打死都不能到外面去说,但咱家不穷,你们该干啥干啥去,妈有这几根金条,供你们上学娶媳妇没有问题。”

从此,两个儿子精神气儿回来了,走到人前腰板挺得直直的,再不像以前畏畏缩缩,该干啥就干啥,倒也让人刮目相看。

荷香弄了个爆米花机子,走街串巷爆玉米花。她给儿子说:“金条不能让人知道,我装也得装着干活哩。”

说话间,荷香的两个娃就大学毕业了,双双留到城里工作。老大分到工厂当技术员,老二正阳分到研究所,眼看着好日子就来了。益阳在大学里就谈了个对象,姑娘来荷香家就拉着荷香的手甜甜地喊妈,两人一起分到工厂。年轻人精力充沛,一不小心姑娘未婚先孕,益阳着急跟姑娘结婚,但工厂里却没有房子。

益阳着急结婚,回到家问荷香要钱。荷香说有钱但不多,绝对不够买房子。

益阳问:“你不是有金条吗?”

荷香说:“金条不能动。”

益阳急了,说:“你留金条能吃还是能喝,不给我买房子,你让你孙子去到哪儿?”

荷香说:“我把你们拉扯大了,买房子娶媳妇自己想办法。”

益阳生气了,和荷香吵了起来,最后把荷香放在门口的一个洗脸盆摔到地上走了。

荷香平静地看着儿子走远,关上了大门。

一周后,闻到臭味的邻居门翻墙进来,才发现荷香已经死了很久了,嘴边都让老鼠啃了。

益阳和正阳回到家,看到惨状痛苦不已。尤其是益阳,语不成调地给正阳说了自己回家要金条的事情,说是自己一时着急糊涂,态度不好,气得妈自杀了。

穿寿衣时,益阳和正阳在荷香的枕头下发现了金条和一封信。

那封信上,荷香说,从来就没有什么金条,她只是为了让两个儿子在人前硬气些,才悄悄弄来了几根铜条,然后用砂纸打磨成金条的样子。她说:“我答应过你爸,等你们长大成人,就去陪他。我走了。”

荷香的照片和胡顺发的照片摆在一起。荷香苍老憔悴,胡顺发虽是独眼,却年轻精神,意气风发。

益阳和正阳再也忍不住地痛哭流涕。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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