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学莫小甜

时间:2022-02-13 21:13:45 

王小梅

(一)

那是我们所有人第一次离开家,住进一间由教室改造而成的寝室里。墙壁脏兮兮,床铺吱嘎响,窗玻璃是破损的。深夜的风从破损的地方进入,吹到我们露出被窝外的脚尖上,有一种露宿荒野的感觉。

那是1993年初秋,我们带着饭盒、大米、课外书、换洗衣物、零钱等,成为珠溪中学的一名寄宿生。几乎所有人都携带一只大箱子上学,那种木制的箱子是祖母或母亲的嫁妆,油漆剥落、死气沉沉,又因过于庞大、装物太少而显得体型荒诞。

我没有箱子。当她们挨着床铺灵活地爬上爬下,把毛巾挂在床沿与窗缝之间的绳索上,站在各自的箱子前叽叽喳喳地进食,我只能站在窗前角落里,吃了一半的饭盒一不小心,就会从窗台“哐当”一声掉到水泥地上。

那个女孩有只漂亮的绿箱子,类似于夏天卖冰棍的小贩用的木匣子,却要精致许多:那鲜明的绿漆早已与木头的纹理渗透,融合无碍,给人一种温柔的协调感。

箱子的主人就是莫小甜。那时候,我并不认识莫小甜,她是隔壁班的。她和别人不同,不站在自己的箱子前吃饭。有时侧身坐在寝室外面的台阶上吃饭,有时站在那排水泥栏杆前,背对着我们。好像被人撞见自己在那种地方吃饭,是一件很羞耻的事。

通常当她们还在叽叽喳喳地把脑袋埋在饭盒里,边吃饭、边大声嚷嚷的时候,莫小甜已经吃完,拿着铝制饭盒从寝室外面走进来。她体形纤巧,走动的时候有股难言的轻盈感,让人想起春天的燕子轻而欢快地掠过池塘的水面。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这个女孩是谁。她一开始就显示出的与众不同给人一种暗示,让人忍不住去猜测她的来历。为什么来这个简陋的乡镇中学读书,她应该去一间更好的学校,住到一个更好的宿舍里,更不用以花布将自己隔绝在逼仄的空间里。

是她床前那块蓝底白花的布吸引了我,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种白花叫鸢尾。它们长在水边,带露珠的花瓣,雾一样轻盈,带着液态物质的清亮与光芒。

莫小甜在那块棉布所遮的地方听歌、睡觉、发呆,偶尔发出一点声响,那是她戴着耳塞,跟着磁带里的流行歌手在学唱。她总是很谨慎地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音,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

她不知道我们早已经关注她,任何从那个角落里发出的声音,都会引起我们的侧耳倾听──蓝布一直垂挂床前,本意是要与世隔绝,结果适得其反。

黄昏时分,晚自修的铃声响起之前,我们从寝室里出来,走在那片通往教学楼的水杉林里。高大挺拔的树木将微光局限在一片昏蒙的区域里,循着暗夜来临之前的最后一些光亮,我们悄无声息地走着,脚下树叶发出轻而温和的碎裂声。

深秋的晚风携带着远方的凉意而来,让人疑心这片林子就像漫无边际的青春期,走不到尽头。

或许,在那片水杉林里,我看见过莫小甜匆匆行走的身影,那个身影和我一样走在去往晚自修的路上。可我想不起她的脸,她进一步的容貌更无法得到确认。

印象中,她的皮肤比一般女孩略黑,脸庞小而精致,双眸清润,耳形秀丽,没有佩戴耳环,耳垂上也没有留下任何孔洞。总之,她整个脸部的轮廓极美,在回忆中更美了,举手投足间,漫溢出一股少女的清丽与哀愁。

另外,那时候,她的唇上已经长出一圈纤细的淡黄色绒毛,让人联想到一种叫桃子的水果。

现在,我还能清晰地想象她的声音。如果有一天,那个属于她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我一定可以毫不费力地捕捉到。那些人的脸我已经记不住了,她们的声音却依然存在,所有在那个时间段里认识的人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声音,没有哪个声音会互相混淆。

(二)

学校后面有一座寺院,不远处是农田和溪流。露天电影就在那个晒谷场上每周三如期进行。我们很快就深深爱上了这每周一次的狂欢夜气氛,没有作业,不必上晚自习,教室和寝室都空荡荡的。

所有人都在外面,在夜色弥漫的田野中穿梭、在白色幕布的前面和后面奔跑,或者安静地坐在某个坡地上,聆听溪流的声响,沉浸在渺远事物里,暂时遗忘了周遭的一切。

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但凡经历过这样的夜晚,都会变得和往日不同。他们会在日记里记录下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某部战争片的结局、某场影事的中途忽然暴雨如注、银幕上盗贼窃了古墓被判斩首、鲜血把河水都染红了等等,却对真正触及内心的东西避而不谈。不是他们刻意想要隐瞒什么,而是那些东西的存在非常隐密,飘忽不定,很难被人清楚地意识到。

对那些夜晚可能发生之事,我早已淡忘。没有具体的细节,更没有戏剧性的场景让我记住其中的一两件。只有一种模糊的情绪、隐约的兴奋感到了周三的中午,便被周期性地激发出来。那不仅意味着可以享受一个无忧无虑的夜晚,不必枯坐在教室里,忍受某位任课老师的聒噪,还有一种难以诉说的不安与惶惑在无形中酝酿着。这样一个空白夜晚的存在,让学校生活像漩涡一样翻转起来,不再是平常模样。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赶去看露天电影,谁也不知道那些不去看电影的人都去了哪里。当我盯着那块白色幕布时,身边大都是附近的村民,比我小很多、尚处于小学阶段的孩童,却很少看到与我一起学习的人。

有人看见莫小甜坐在那个寺院门口。几乎每天黄昏都坐在那里,连星期三也不例外。从吃过晚饭到晚自修开始那段时间,她都在那里。她们说她在等一个男孩。那是男孩上学的必经之路。

这件事情忽然被很多人知道了,她們都在传这个事情,关于莫小甜和那个男孩的事。男孩的父母不仅知道此事,还发出了明确的反对信号。看来,事态已经扩大,发展到了对莫小甜不利的地步。

我一点也记不得和莫小甜怎么熟识起来,并且成为她的核心密友,参与她的秘密,知道她有时候点着蜡烛,坐在寺院门口的石凳上等那个男孩,根本不知对方已经更换了上学之路。

有一天,莫小甜对我说:你帮我去问问那个人看,为什么会这样?

于是,某天放学时分,我果断地将那个人拦截在教学楼后面的水杉林里。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我用的是莫小甜的语气,而不是我的。

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莫名其妙地望了我一眼,好像在埋怨我多管闲事。或许是认为我不够美,根本不可能懂这些事。

这一眼触怒了我,我将他的沉默视为拒绝,并将此结果添油加醋地转告给莫小甜。在莫小甜面前,我表现出了超乎常理的愤怒,好似被拒绝的人是我。

后来,那个下雪天,那个男孩带着三个朋友来我家找我。我们一起去了莫小甜长眠的地方。积雪很厚,但并没有将整个大地都覆盖住。我们踏在泥泞的雪路上,风把雪花吹在脸上,寒冷像饥饿的兽在天地之间肆虐,伺机吞噬掉我们。

天寒地冻,一旦想到此行是去看望一个死去不久的人,我便感到极不真实。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舞台上发生的事,总有一天,我们会被告知演出结束,悲伤终止,死者复生。

站在莫小甜葬身的地方,男孩表示等以后有钱了,一定要将这个地方修缮一新,弄点石狮子、石凳子什么的。男孩黯然而坚定的神情,像是在进行某项宣誓活动,而我们是被应邀前来观摩的。

我想起清明扫墓时看见那些老人们的墓地,非常气派。他或许也想要将莫小甜长眠的地方装扮成那个样子,弄成一个真正的坟墓的样子,一个墓地所要具备的硬件设施它都要有。

他的想法天真而虔诚,同时充满难言的凄楚。我忽然有点可怜他,当同龄人还在为学业发愁的时候,他却在想着墓地的事,想着将来如何安慰亡人,以弥补过错。他的想法世俗而实际,是对成人思维的模仿,甚至照搬──那是莫小甜死后,他唯一能想到的可做之事。

(三)

1994年春天,我们的体育课统统变成了跑步课。我们不仅在学校的煤渣跑道上跑,还跑出校门,跑到竹林和晒谷场。

我们绕着村子跑一圈,跑上山坡,在林子里跑、在草甸上跑,跑过水电站、婴孩塔、废弃的养蜂人的小屋。最后,我们沿着湖的边缘跑。

地点的改变给枯燥的跑步课增添了乐趣,而且每次奔跑的路线都不尽相同。一旦开跑,我们便无法停下,好像脚下有无穷无尽的力气,风一样从我们不断奔跑的动作中生长出来。

那年春天,我们年轻的体育老师带着全年级的同学在路上跑。当我们在教室里上英语课、数学课、地理课,他们在跑步;当我们看着窗外发呆,他们已经跑到那个山坡上了。

少女莫小甜也是其中一员。当我在数学课上发呆的时候,莫小甜和她的同学们正跑出校门,跑上坡地,跑过竹林,沿途经过水电站、婴孩塔、废弃的养蜂人的小屋,还有一条长长的被松针覆盖的林间小路。他们肯定会绕着湖水跑,或许不只一圈,一切都取决于那个年轻体育老师的心情。

我和莫小甜无数次跑过那个湖边。在身体的晃动中,我只感到湖水不是水,而是某种固态物体的凝聚,以蓝绿色系的目光,笑意吟吟地望着每一个经过它身边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湖,而是人工水库,日积月累成丰盈的蓄水池,以备旱季灌溉之用。随着夏季来临,我们很快就不去那里跑步了,而是在校园的阴凉处,练习投掷铅球和仰卧起坐。

也就从那时候起,莫小甜开始坐到寺院门口的石凳上。天黑了,晚自修的铃声响了,虫鸣沿着草叶爬上来,她还坐在那里。她随身携带火柴、白色蜡烛、水果刀和酒精饮料。她点着蜡烛,在自己手腕上划上很多刀,任酒精饮料烧灼喉管和胃。

一天天过去,她在那个寺庙门口,反覆折磨自己的身体。经过那里和没有经过那里的人,都看见了、知道了。而莫小甜只想让那个男孩看见,想让他知道。

男孩不再经过此地,男孩的妹妹监督着哥哥,和他一起上下学。有传言说男孩可能要转学,举家跟随即将出门打工的父母出远门。

有一天,莫小甜从寺院门口的石凳上起身,回到黄昏的水杉林里。水杉林东边有一排水龙头,那是学生们洗漱和清洁物品的地方。角落里有一口井。

那是1994年的深秋,井水温暖而洁净。清晨时分,有白色热气从那个圆形孔穴里冒出来,到了黄昏,便有师生陆续来井台边浣洗衣物。穿深绿色毛衣的莫小甜蹲在那里洗头。她的头发很美,乌黑而充满光泽,此刻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

暮色中,她一遍遍从井里汲水、一遍遍洗愈发黑亮的头发,好像它们天生需要水的润泽。

后来,当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她还蹲在那里清洗头发。除了那片静默挺立的水杉林,谁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结束的。

夜深了,井台边还飘散着一股好闻的洗发水的气味。

(四)

那个住在寺院里的人,一个和尚,穿黄色僧衣的人,在昏暗的寮房里,向我们讲述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他说的那些事情,我们并不感兴趣,也不觉得好奇。可是,一个僧人耐着性子和我们说那么多,他到底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呢?

他说话时眼神炯炯,微微蹙着眉,僧衣扣子外面露出的喉结一鼓一鼓的,好像在艰难地吞咽口水。

他具体说了些什么,如今我早已忘记。只是他的神情,好似在描述一个比亲眼所见还要确信无疑的世界。他不仅自己相信那个世界的存在,还要迫切地说服别人也去信。

  我和那个叫英的女孩,除了觉得好玩,别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在经过寺庙门口时,我们会嘻嘻哈哈地打趣道:欸,我们的师傅住在里面呢!欸,哪一天我们不用上学,随师傅一起去云游算了。

师傅总是不定期地要求见我们,用同一种语调,簡洁而反覆地描述同一个世界;也有很长时间没有现身,不知去了哪里。

当我在别处看到那些黄色外墙的庙宇写着“佛”和“南无阿弥陀佛”等字,孤零零地立在山坡或稻田边上,便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拂来。如果那房子的颜色和普通民居一样,或许便不会有如此感觉。

我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在以后的日子不断去追溯它,却毫无结果。我总是感到莫名的不安,有一种试图将我们带离这个世界的力量始终存在。

那是五月的一个中午,天气燥热,让人昏昏欲睡,那个穿黄色僧衣的人忽然出现在学校操场上。他拎着一袋枇杷,一摇一晃的,向教学楼这边走来。

他的出现引起了轰动,在他身边马上围聚起一大群男同学。他们拍手、吹口哨、兴奋地尖叫。

我和英已经出了教室,站在走廊上。穿黄色僧衣的人向我们走来,将手中的枇杷递给我们,双目炯炯地望着我们。

在众同学的簇拥下,我们走在去往笑咪咪照相馆的路上。一路上,那些男孩始终跟着我们,眼睛晶亮地盯着我们身边的那个人看。除了拍手和尖叫外,他们还想要发出某种更为明确的信号,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语言。

合影里,我和英穿着校服,双眼迷离,迟钝而茫然地站在黄色僧衣的两侧。

“师傅”到了另一个地方的另一座寺庙后,给我们寄来一包佛经书籍。黄黄绿绿的封面,印着菩萨或佛陀的像,都是一些宣扬因果报应的小故事。

在随书附寄的红色小本子上,我和英都被郑重地赐予了法号。我们默念着那个法号,两个字的,是世俗世界里两姐妹的命名方式,一种很怪异、很新鲜的感觉。

放暑假了,“师傅”来信邀请我们去那个叫太平寺的地方玩。我们当然没去。一个青烟缭绕的世界,弥漫着香烛、瓜果的气味,还有木鱼声声,这哪里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

那时候,我们经常跑到山坡上玩,躺在草甸上看树影和云朵,偶尔邂逅牧羊人赶着羊群,从坡地上下来。黄昏的夕光在远方和竹林间游荡。

我们大声而夸张地呼唤每个路过山脚下的熟人,他们的名字被嘻嘻哈哈的我们含在嘴里,发出模糊而欢乐的尖叫,有一种戏弄人的快感。

莫小甜失踪的那个黄昏,我们就躺在山坡上。后来,我们又赶回那里,不过心情完全变了。莫小甜的名字被所有人含在嘴里,哽咽着无法发声,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我们打着手电筒,漫山遍野地呼喊、寻找,好似找寻失散已久的自己的魂灵。

深夜,我们疲惫不堪地回到那个摆有许多木箱子的寝室里,被莫小甜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绝望包围着,很快就睡着了。

凌晨时分,莫小甜来到我的睡梦中,侃侃而谈她的历险经历。她不是沉入湖底,而是去了一个更遥远的地方。在大山的另一边,靠近大海的地方,她听音乐、唱歌、伴着海浪起舞。

快点长大吧!

等你们长大了,就可以去那里找我玩了。

梦里的莫小甜异常兴奋,为摆脱某种我们暂时无法摆脱的东西而雀跃,大笑时露出贝壳一样湿润而洁净的牙齿。一夜间,她已由少女成为一名无忧无虑的成年女性。

这边的世界里,人们最后一次看见莫小甜是在井台边。深绿色毛衣、蓝色牛仔裤,黑色丝绒一样的长发。

少女莫小甜消失在1994年10月28日黄昏。

(五)

2017年暮春,我完成短篇小说《少女与永生》。这个以莫小甜为原型的短篇,经过多年酝酿,数易其稿,终于瓜熟蒂落了。

那天,我骑车去了郊外,就像许多年前从家里骑到住宿学校。一路上,往事如路边的风景,纷至沓来。

黄昏时返回家中,我已如释重负。几天后,我把小说发给责编W先生。随后,便慢慢将此事淡忘。

我沒有与任何人谈论过这个小说。自从尝试写作以来,我还没有学会与人谈论自己的作品。对我来说,这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类似于当众展示裸体。

那年秋天,我却与W不期而遇。他还记得那个小说,主动谈及小说,想了解更多关于小说的事,背后的故事──我不知道他到底想了解什么。

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以“我”的迷惘和自省贯穿始终。小说里,莫小甜有一个忧郁而普通的名字:林玉瓶,那个男孩则叫马良。

小说的叙事从林玉瓶自沉多年后,“我”与马良的交往开始,中间不断穿插“我”与马良对她的回忆。这回忆常常是由“我”引发,马良无可奈何地接受,被迫配合着完成。

事实上,当年的“我”几乎是与林玉瓶同时爱上马良。不同的是,“我”隐而不发,而林玉瓶热情表白,最终恋情失败而自沉。以致多年来,“我”心难安,感到林玉瓶的死与“我”有关。

这个小说太含糊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W坐在我面前,直言不讳地说。他好像不是指责小说本身,而是在质疑我的态度。我应该有更新鲜而明确的态度。

你应该表达得更清楚、更准确,那才是有意义的。W振振有词:那通常也是我对一个小说的期许,准确而清晰地表达一个东西,哪怕这世界上并没有那种东西的存在。小说家的使命不就是要制造出这样一个东西来吗?

我承认他说得有点道理。一个少女的死亡,其意义何在?我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这么多年我一直苦苦思索,却依然无解。

或许,我想探讨的是死亡本身。一个人年纪轻轻地死去,主动索死,到底有没有意义。

毫无意义。沉思片刻,W冷冰冰地说道。人们不会因为一个女孩的死而同情她。那种同情即使有,也是一时的。人们很快就会忘了她。再说,女孩的死真的是自觉选择的结果吗,还只是一种表演?还有,一个少女对死亡能有什么深刻的见解?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事情对自己的人生意味着什么。

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忘了她,对吧?W以一种胜利者的口吻,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从未想到,我的编辑是一个如此冷静,且咄咄逼人的人。他好像不是在谈论一个小说,而是在谈论我们共同度过的人生。

可是,对于人生,我们又有多少新鲜的观点值得谈论?

谈话一时陷入僵局,我希望就此结束。不要再谈了。写出一个失败的小说,将它束之高阁,或丢入废纸堆,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任何形式的谈论,以及可能涉及到的地方,都会让我感到难堪。

我也大致知道这个小说的症结所在,因太执着于事实真相,无法跳出自传性的部分,从而导致小说艺术性和完成度的丧失。可我无法想象一个与事实真相毫无关系的小说,那不是我想要写的;那是别人的小说,不是我的。

看着对面的W,我感到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楚,持久地充溢在心间。

W在一阵沉思后,丝毫没有放弃的打算。他直了直身子,谨慎地说:那是一个很特别的故事,我想……或许,你可以重写一遍。

不……我在心里发出喊叫。

忘掉这个故事,换一个角度写,创造一个全新的,与这个毫无关系的。

W开始像个职业编辑那样描述那个想象中的小说,一个真正的艺术品,具有深刻的、启迪人心的智慧。

我忽然想起W来自一个毗邻海边的石头城,多年前那个穿黄色僧衣的人,就去了那里的太平寺。有一些从那个寺庙里寄出的资料和信件,仍留在家乡的阁楼上。

你那里有个太平寺。

什么。

太平寺,我说有个寺庙叫太平寺,在你老家。

没听说过。

太——平——寺。我把那三个字,拆开来又讲了一遍。

W依然说,没有。没有那个地方。他的声音显得冷淡,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在一段關于小说的谈话里,忽然插进一座寺庙。我不是佛教徒,他也不是。

明明就在。

那里,怎么会没有。好吧。没有就算了。我不想再说什么。

我还是希望你能把那个小说重写一遍。W说。所有写死亡的小说,没有一种哲学性的深刻,都是不成立的。

我点头赞同。

死亡很难表达,太多的陈词滥调,都没有意义。要想死亡具有意义,你的表达必须是有意义的。

我承认他说得对,可与这个小说毫无关系。

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一切却像发生在昨天。1994年初冬,一名叫莫小甜的少女自沉湖底,被人发现时双眼微睁,右手臂曲折,右手紧攥一束枯黄的水草……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也一直在寻找莫小甜在那个漆黑的冬夜里所寻找的、能被我们紧攥在手心里的东西。

有时候我想,一个人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能拥抱死亡,大概也是一种独特的向永生致敬的方式吧!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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