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猪说的话

时间:2022-02-14 08:14:31 

作者简介:

余显斌,2003年写作至今,在《人民文学》等几百种报刊杂志发表文章两千余篇千余万字,《知音》《生命的声音》等七十余篇文章被各种高考会考、联考、中考以及其他考试选做考题,《敦煌感怀》被选入2013年八年级语文试用读本,2008年入选全国十大小小说新秀,2015年入选“十大小小说作家排行榜”。

1

“那话是人说的吗?那是猪说的话。”

我说这话当然不是骂英子,英子是我老婆,我用指头弹一下都舍不得,更何况是骂,更何况现在我正忙着,英子也正忙着。英子一边忙着,一边把六车的话给我说了一遍。英子说:“六车说,你们旺生啊,是个老板的样子。”

我问啥意思。

英子说:“六车说,虎死不倒威嘛,现在旺生还穿着西装人五人六的啊。”

然后,英子就不说话了。

也就因为这,我骂了一句:“那话是人说的嘛?简直是猪说的话。”

英子问:“骂谁啊?”

我说:“六车那个猪。”

我没力气了,我浑身的温度刹那间降到了零点,就如一片呼呼燃烧的火苗,被人突然浇上一盆水,熄灭了。不,不是熄灭了,是变成冰了。英子问:“你咋了嘛,咋了嘛?”我不说话,下来仰着身子望着空中。

英子火了问:“你是在干人事啊?”

我懒得理她,我就那么眯着眼睡着。我再次骂了一句:“猪说的话。”我想,我不就是在城里开铺子搞砸了嘛,我不就是没有看清市场走向嘛,值得他六车也来笑话啊。再说,我也是红火了一段时间的啊,在城里也人五人六了一阵啊,总比他六车强,每天披着个衫子,从村头走到村尾,又从村尾走到村头。他以为他是谁啊,他不就是一个村长嘛。

“村长嘛,有啥了不起?”我嘟囔着。

英子说:“有本事你也去当村长啊。”

我说:“我是不想当,不然,有他的份?”

英子說:“就是想当,能临到你啊?”

我火了,转过头去望着她。显然,她还在生刚才的气,一个白白的身子晾在暗夜里,泛着光。一双眼睛也泛着亮光。我生气地道:“你咋总帮着他说话啊,你是他老婆还是我老婆?”

英子说:“我说的是实话。”

我哼了一声说:“我还就不稀罕当个破村长,我接着当我的老板。”

英子嘁了一声说:“又在做梦。”

我懒得和她说话,我更生气了,倒不是生气她不相信我,而是生气她咋的就和六车穿一条裤子啊。我觉得这很危险,我担心她会和六车合伙,给我制造一顶绿帽子,那样的话我可受不了。我于是点醒她:“别和六车走得太近了。”

她不解地问:“咋的?”

我说:“我看六车看你的时候,那眼光不对,狼盯羊一样。”

老婆就女妖一样笑了,轻声问:“真的吗?”然后又自言自语地说,“我明天去,让他望一次,看是啥感觉。”然后,她就吃吃地笑了,笑得我鬼火乱冒,将她一把箍住,浑身的火就呼呼地烧起来,她也就呼呼地烧起来。

我们如一堆劈柴,最后烧成了灰。

2

我决定当老板,不是一时随便说说的。我旺生是随嘴胡咧咧的人吗?我说要干啥就干啥。当年,六车和我都喜欢英子。六车呜呜地跑到英子面前显摆:“英子,你跟我,我让你当村长娘子。”

六车还说,以后,他一定要弄个村长当当。

我正好和英子在一起,当然不高兴了,这小子,有这么毫不掩饰地挖人墙角的嘛?我皱着鼻子说:“一个破村长有啥稀罕的?”英子点着头,和我紧紧地站在一条战线上说:“就是的,一个破村长有啥了不起的,旺生说,让我将来当老板娘。”

六车就望着我,睁大眼睛不相信地说:“旺生,你真的这样说的?”

我不回答,我觉得回答他的话是浪费我的嘴唇皮,就白着眼睛点点头。

六车说:“旺生,就你能当老板?你要当上了老板,滋出六尺高的尿股子,我都能一口喝了。”说完,他还吧嗒一下嘴唇,做出喝的样子。

我那个气啊,呼呼的。这个六车太埋汰人了,他故意当着英子的面埋汰我嘛,故意朝我脸上贴屎嘛。我旺生怎么就滋不出恁高的尿股子?我要滋出来让他喝下去。更何况,我答应过让英子当老板娘的。第二天,我就东挪西借,拿了一些钱,进了我们仙游城,将一家准备转让的店盘下来。

然后,我回到村里去找英子。

那时,六车瞅着我进城,也来找英子了,正喷着唾沫星子在谈自己的理想,自己要是当上了村长,到时日理万机,一定会让村上人发财,佩服自己,也要让村里女人都眼气英子,看见英子眼睛都发红。而且,他还牛皮哄哄地许诺,到时,让英子当妇女主任,很牛气的。

我对他说:“六车,我要滋尿了。”

六车眼睛一白:“没有厕所啊?”

我说:“你不是说了嘛,你要喝我的尿啊。”

六车眨巴一下眼睛,哼哧了一声问:“你成老板了?”

我拿出签订的合同让他看,英子也伸着脖子看,然后啊的一声惊叫着:“旺生,你真的当老板了?你好了不起啊!”说着,英子不顾六车在旁边,还在我的脸上使劲亲了一口,不是“啪”一响,而是“啵儿”一声,很温柔的那种响声。我的脸就感到麻酥酥的,过电一样。六车的脸就白了,呸地朝地上射出一口唾沫说:“是转让的,不是自己开的,不算数。”说完,他转身就跑了。

然后,我就望着英子嘎嘎笑了。

然后,英子也望着我咯儿咯儿笑了。

3

我怎么也没想到,第一次当老板,当了三、四年就失败了。其实,说白了也不是失败了,是我看生意越来越不行了,就把商店盘出去了。英子急了说:“咋的盘出去了啊?我还没当够老板娘哩。”

我说:“再不盘,就赔钱。”

我点着她的脑门儿说:“做赔钱的生意,你脑子让门挤了。”

英子噘着唇不说话了。英子长得没说的,那脸跟月亮一样,那眉毛跟柳叶一样,可就是不爱动脑子,嘴还特别快,刚刚说过的话,一会儿工夫半个仙游城的人都知道了。我有时生气地说:“我真恨不得在你的嘴上安个锁子。”英子就噘起红嘟嘟的嘴唇让我安上锁子,我就安了,当然不是锁子,是我的嘴唇。于是,我们的两张嘴唇就黏在一起,吧儿吧儿地咂吧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啃猪蹄呢。

我有时劝她说:“多用点脑子少用点嘴。”

英子说:“长嘴不说话干嘛啊?”

这家伙,没办法,就是这么一个人嘛。

因此,一般的事我做主,不让她知道。现在不是流行一句话嘛,我负责挣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我和英子的分工是明确的,各自不干扰别人的决定,也不剥夺对方的权利。现在我说要盘店,要回家,她也没说啥,就跟着我低眉顺眼地回去了。

只是,她咕咕叨叨的,说我说话像放屁,答应过她做老板娘的。

她说,早晓得这样,自己当时还不如去当村长娘子算了。

我皱了眉道:“咋说的?”

她眼睛一眨吧,得意地笑道:“不是吓唬你的嘛!”

我告诉她,回去了少和六车说话。

她说:“放心,不说,我只是望他一眼。”说着,她眼光一斜,眼皮一张一合,做了一个放电的样子。

我们就嘎咕嘎咕地笑起来。

没想到,才说过的话,她转身就忘记了,就和六车说话了,还是关于我的话。我心里也酸酸的。英子显然也看出来了说:“醋坛子,在你眼睛里,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只有那么一件事可做啦?”

我说:“我叮嘱过你不要和六车说话。”

英子说:“不和他说话,我们开店咋租地啊?”

我就望着英子,有些刮目相看了,这个女人进城才几年啊,竟然学精了,还有一点心眼了。我就不说啥了,可我仍担心,警告说:“别让他占了便宜啊。”

英子说:“放心,你老婆铜墙铁壁。”

于是,我们就开始和村上谈判,因为英子已经做好铺垫,一切都很顺利,租了村上的一块地,盖起了房子。房子靠着一片水,水白白亮亮地流着,像英子的眼光那样一波一折的。水的两边是荒地,几亩大的样子。

这次租地是六车帮的忙,也因为这样,他就人五人六地跑来,要了几盘菜一壶酒,一边嗞儿嗞儿喝着,一边吧唧吧唧吃着,对我显摆:“旺生,要不是我,这片地你租不到手。”

英子说:“谢了啊六车。”

六车说:“你谢不算,得旺生谢才行。”

我笑着说,我现在是实实在在的老板了,不是盘谁的店。我说:“六车,我们扯平了行不?”六车嗞儿一杯酒下去,夹了一筷子猪耳朵咯吱咯吱地吃着问:“啥扯平了?”我说:“你不喝我的尿了,我也不谢你行不?”

六车眨巴一下眼睛,指着我道:“小心眼,那么长时间的事情还记得啊?”

我说当然,猴年马月也忘记不了。

六车就嘎嘎的,然后建议,让我将那块地也用上。

他说,那块地是荒地,那么大一块儿,不用白不用。而且,他还自作主张道:“旺生,地里种上菜,绿色食品,绝对吸引人。”

当时,店里还有其他食客,听了都点着头拍着:“村长说得对,现在都讲究绿色食品,吃着放心。再说,这不是农家乐吗?种上菜,才有农家的样子啊。”

我呵呵笑着,就是不答话。英子听了也眼睛一亮,在旁边拍了一下巴掌说:“真的,旺生,我们种菜吧。”

六车望着英子长叹一声说,他就喜欢英子那种样子,像一个娃儿一样,一直长不大的样子,多天真啊。我嘁了一句说:“这和种菜有关系吗?”六车说:“啥意思?”我说:“我们不是说种菜吗,咋又扯到英子身上了?”

六车点着头说:“真的,咋说着说着就说走题了?”

他站起来,走出门,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那块地说:“这儿真的好种菜啊,旺生,我敢说,你们种上菜后,以后饭馆里就不愁没菜了,能省多少钱啊。”

英子忙虚心请教:“能省多少?”

六车张张嘴,说不出来。我吐出一句话:“他晓得个屁,只知道当个破村长。”

4

对于这块地,我有自己的打算,我当然不能说,说出去就敞气了,就像一坛好酒,还没等喝,就打开探子盖。等到要喝了,气都敞光了,就没劲了。

等到六车离开后,我才悄悄告诉英子,我准备种植牡丹。

英子一听,瞪大了眼睛说:“六车说了,不是种菜嘛?”

我生气地说:“这家是我当还是他当啊?他是你老……”我说到这儿停下了,红着脸。英子觉得犯了我的忌讳,不提六车了,忙改变话题说:“牡丹能吃啊?嘁!”

我哼了一声,这个六车说种菜,我偏不种,偏要种植牡丹,更何况,我本来就是准备种植牡丹啊。我告诉英子,别听六车的,我的一亩三分地我做主,临不到他来指手画脚。他要指手画脚,去他的村委会指手画脚去。

英子轻声说:“没良心。”

我说:“我咋的没良心啦?”

英子说:“人家还不是关心你啊?”

我哼了一声说:“还不晓得关心哪个哩。”

英子气呼呼地说:“懒得和你说,醋缸。”

她懒得和我说,我还懒得和她说呢。我安排好店里的事情,就悄悄离开村子,私下里告诉英子,我得出去转转,散散心。英子说:“有啥想不开的?”我说:“没啥。”我叮嘱,“如果六车问我去哪儿了,千万别告诉他啊。”

英子说:“神神秘秘的,你是特务啊?”

我捏了一下她的鼻尖说:“就是特务。”

我出去了几天,再回来的时候,拉回一车牡丹苗子。英子这才明白我去干啥去了,气嘟嘟地說:“到时收不回本,那些牡丹都让你一口一口吃了。”

我说:“放心,绝对翻倍捞回来。”

她不信:“真的?”

我点着头,很肯定地道:“你就等着看好吧。”

下牡丹苗的时候,六车恰好经过,摇着头吸吸溜溜地叹息,说自己很后悔,不该把这块地租给我。他说,这次旺生一定赔光荡尽,裤子大概都要卖出去。他说,听人劝吃饱饭,这个旺生就是一根筋,不听人劝嘛。

我说:“咸吃萝卜淡操心啊。”

他说:“我是替英子操心。”

英子笑骂着说:“六车,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变着法子骂我啊。”

六车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说英子的老板娘看来要落空了。

我懒得理他,一挥手告诉他,哪儿凉快去哪儿待着,别没事找忧愁。

六车哎地叹口气,牙疼一样摇着头走了。我觉得,他这是示好,向英子示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嘟囔一句,继续忙起来,出去找了工人,几天时间,就将买回来的牡丹苗种植下去,一片地马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一地的苗子。

我看着哈哈一笑说:“发了。”

英子说:“发你个头,你头上是得长点头发了。”

这家伙竟然拿我的光头说事,我不就是谢了顶嘛,有啥了不起的?谢顶,说明我聪明,不聪明能当老板啊?你以为老板是想当就能当的啊?整个塔元村,也就我一个老板,其余都面朝黄土背朝天,忙得螃蟹一样。就连最敌视我的六车也不得不承认:“旺生,你是我们村的第一个老板,你得培育出几个小老板来。”

“我操,他把我看成了种猪啊。”

他嘎嘎地乐了,露出一嘴跌宕起伏的牙齿,说不是种猪,是种老板。

美的他,让我给他整业绩。

我懒得理他,我忙。

牡丹苗子下地,一年的时间,随着一阵风一阵雨飘走了。一年过了,一年又来了,可我的牡丹苗也仅仅蹿了一下,别说开花,连一个花蒂巴都没有,发了一地紫红的嫩芽。六车盯着我问:“旺生,能煮啊还是能炒啊?”

我说:“还早哩。”

他劝说:“扯了吧,栽葱栽葱,种上萝卜洋芋。”

我说:“我的土地我做主,你啊,忙你村上七荤八素的事去吧。”

他摇着头叹口气:“算了,不去了。”

我瞪大眼:“咋的,罢工?”

他说没咋的,然后就背着手走了,一直走过板桥,过河去了那边。我望着他的背影很是疑惑,这人咋了,咋没有过去那种牛气了?事后英子说,以后别提六车村长的事情啊。我问咋的,他成皇帝啦,不敢提了。老婆咂吧一下嘴说:“你一天就忙着你的事,啥也不管。知道不,六车的村长叫镇上撤了,说他的一个啥子计划没完成,所以规定就将他的村长扒拉了。”英子说到这儿,还很关心地问我一句,“你说是啥子计划啊,咋那么厉害啊?”

我不满地说:“管闲事啊。”

我自言自语:“撤掉好啊,免得他一天到晚牛呼呼的。”

英子眼睛一白:“没良心,你这地是谁帮你租的?”

我背过身子呼呼睡了,睡得很踏实。第二天天一亮,英子就问我昨儿黑的你做了啥梦了,我说没有啊。她说:“你一定在梦里有相好的了,不然,咋的还嘎嘎地乐呢。”

我白了她一样,仔细想想梦里的情景,没有相好的,好像是六车的村长叫撤了,我很高兴,才乐的。不过这话不能说,我穿了衣服忙去了。

5

我那段时间忙的,屁股后面夹火把一样,等到有一天,感到六车好像有很长时间没来了,就打听:“六车呢,咋不见鬼影子了?”

英子说:“出去打工去了。”

我哼了一声:“要打工,给我说一声啊。”

英子说:“给你说有屁用。”

我说:“我们饭馆要一个师傅,那家伙菜做得贼好,让他来当大厨啊。”英子问:“你服气他不?”我摇着头想,我凭啥服气他啊?一个村长还叫镇上扒拉了,让我服气他,他算老几啊?英子说:“你想,他能服气你不?能到你这儿让你管着?”

我瞪着英子不说话了,这个女人看男人的心思一看一个准啊。我说:“你行啊,不缺心眼啊。”英子得意死了,说:“谁缺心眼了?你才缺心眼哩,瞧你弄的牡丹。”

我嘿嘿一笑,自言自语:“还是缺心眼。”

第二年鸟鸣刚硬,牡丹花就开了一点儿。

英子看看说:“更像谢顶了。”

英子说着,看着我的头,又看看地。

我咂吧一下嘴,这女人咋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说:“你再等一年看吧。”

第三年,那块地里的牡丹花就不谢顶了,如英子的头发一样密密麻麻的。花朵是粉白的,粉白的花瓣底部透出一丝晕红,好像霞光一样。我的那个不大的饭馆,也就如飘在一片白云里,悠悠忽忽的。从外地来的游客,到了这儿,看村那边月牙形的湖水,看湖边的杨柳。有的男的女的坐着船,在水面上飘着,男的拿一支长篙撑着,女的会打着一把伞站在船头,唱着歌:“哎,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扒槐树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看槐花几时开。”

他们当然看不见槐花,因为这儿根本没有槐树啊,哪来的槐花?可是,这儿有牡丹花。他们玩累了,就来到我的饭馆,吃着菜喝着酒,女的就面条一样靠在男的身上,指着窗子外面说:“那儿好好看哦。”

男的就旁若无人地在女子的脸上亲一下。

牡丹花开后,我将水面归置了一下,栽上了荷,一片荷叶绿云一样,一直扯到岸边,和岸上的牡丹连在一起,如一块绿云。

水的中间,我竖上一个亭子,水泥的,但我设计成木头的样子,重檐叠起,飞檐高跷,像一只鸟儿一样。亭额上挂一面黑色的匾,上面请镇上的高手用行书写上“牡丹亭”三字。亭子的门做成月亮形,一直沿着一道拱桥连到牡丹园里,再沿着一条两边掩映着竹子的曲曲折折的石子路,延伸到我的食堂里。

亭子上,我没忘了挂着一副对联,上写“赏心乐事谁家院”,下写“良辰美景奈何天”,都是《牡丹亭》里的句子,隨手拈来的,别以为咱开店的不读书,咱也是高中毕业的。至于对联上的字,和横匾上的一样,黑底石青色字,也是行书。

亭子建起,英子跑上去,还得意地摆了一个造型,让我拍一张照片,说自己准备把照片挂在饭馆里,招徕顾客,英子说:“不是说秀色可餐吗,让他们餐我。”

我这次没泛酸,我说挂就挂吧。于是,英子的照片就挂在饭馆的墙上,一根手指顶着自己腮帮子上的酒窝,对着每一个进来的人含情脉脉地笑。

可是,来的人很少看英子的照片,更多的是去看亭子,看荷花,看牡丹花。尤其是女孩,会惊呼一声:“哇塞,牡丹亭哎。”然后,女孩就会学着杜丽娘,在亭子里旋转着细腰,水袖轻扬,抑扬顿挫地唱上一句:“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女孩学杜丽娘,自然要恋人跟着学柳梦梅,陪伴自己上演一曲《惊梦》。有文学范儿的恋人,為了讨好女友,会随后来上一句道白:“吓,姐姐!小生哪一处不寻到,却在这里。恰好在花园内,折得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诗书,何不作诗一首,以赏此柳枝乎?”

即便是那些过去读书不认真的,肚内墨水不多的,看别人如此,也十分眼气,就会见样学样,来到亭子里舞弄几下,或者在牡丹花丛间走几步碎步,虽然走得惨不忍睹,可也乐此不疲。

为了让他们学得更逼真,如电视里的一样,我特意准备了小姐的罗裙,公子的青袍。

我笑着告诉他们,穿上这样的服装才像呢。

有女孩就眨巴着眼睛问:“要钱不?”

我好像受到侮辱一般道,准备这些行头是为了让大家高兴,谈什么钱不钱的啊?那不太俗气了吗?放心,不要。

女孩就高声欢呼:“老板还是个暖男哎。”

于是,女孩就和他的朋友,一个穿着长裙,一个穿着青衫,在亭子里转着唱起来,摆着各种姿势,让男友一一拍下来。女孩高兴了,一把拉住我,让男友给我们合拍一张照片。女孩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如柳叶一样,一缕淡淡的香气钻进我的鼻子,痒痒的,我就忍不住阿嚏阿嚏打了几个喷嚏。

女孩咯咯笑着说:“哥你真逗。”

我劝他们,拍张照片吧,我们这儿有摄影设备,拍摄后,一顿饭时间就能洗出来,拿回去挂着,很吸引人眼球的。女孩很高兴,马上和男友靠在一起,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拍照片,当然得有人帮忙啊。我推荐,让我老婆来吧,她学过摄影的,还得过摄影竞赛奖呢,是个摄影艺术家。

女孩睁大眼睛问:“真的?”

我很肯定地点点头,招手让老婆来拍照。

老婆正瞪着眼,眼光雪亮地杀向我,听到这话,到了跟前,轻声道:“舍得让我照吧?去啊,再让那狐媚子靠在你肩上啊。”

我悄悄劝:“别吃醋,快去拍照。”

我告诉她,我可是把她吹上了天,好好照。老婆虽然生气,可是为了维护自己艺术家的名声,不得不认真地拍了一张又一张。女孩拍累了,拉着男友的胳膊到了饭馆,点了几个菜,还要了一瓶红酒,喝着,和我聊着。

英子走过来对我说:“去,赶快炒菜。”

女孩说:“哥,你不是老板啊?”

英子很霸气地说:“你哥不是,他是我的大厨,你嫂子才是老板呢。”

女孩吃罢饭,英子的照片也洗出来了。照片当然不能白送,得收钱的。女孩的男友毫不心疼地拿出钱夹,一叠钱放在老婆面前。女孩走时,还对我招招手甜甜地说:“哥再见,过段时间我再来玩。”

我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我话还没说完,就咧开了嘴,因为英子在背后悄悄掐我。等到女孩走了,狠狠道:“去啊,去送送啊,瞧你那样子,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我擦了一下嘴角,啥也没有。

英子规定,以后如果要拍照,她来,用不着我去。英子故意恶心我:“就你那张大叔脸,还想老牛吃嫩草,和别的女孩上演大叔恋吧?”

这女人要吃醋啊,比男人厉害,而且嘴如刀子,刀刀见血。

6

英子当然不是摄影艺术家,也仅仅是喜欢摄影而已。她买了摄影器材,东拍拍西拍拍,至于参赛得奖,是有过这个梦想,不过一直是梦想而已,没有变成现实。

现在,英子有了用武之地,每天挂着相机,带着一群来店里的客人,一边看着牡丹花,一边指挥道:“对,笑点,再笑点,好。”她将一些拍得好的照片,都贴在饭馆墙上,没事了就自我欣赏,看到哪张漂亮,就自吹自擂道:“瞧这女子,都快赛过你老婆了。”

我点头,说真的啊。

她就瞪我一眼,告诉我,她可以赞美这些女孩,我不能赞美。这家伙是啥逻辑啊。我无奈地笑笑,点着头答应了,被自己喜欢的女人妒忌,比自己妒忌女人的感觉更好,更甜蜜。老婆再也不整天画眉,东跑西逛了,整天如一个陀螺一样。她发誓,一定要将自己的事业做大做强,做出灿烂的阳光。

她的方法很简单,来店的客人,如果没人注意到她拍摄的照片,她就会介绍:“妹子,瞧瞧这照片咋样?”

对方说:“好啊。”

她马上怂恿:“妹子要拍了,比这更好。”

女子眨着眼睛问:“真的?”

老婆点着头,一副毫无疑问的样子。于是,女子就拉着自己的男友,一定要去拍照。男人有几个会扫女人的兴啊?于是,就双双去了牡丹亭,咔嚓咔嚓留下照片。照片上,杜丽娘和柳梦梅,一个葱指前指,做出一种“你看那里啊”的情态,另一个做书生状微侧了头,朝前含情脉脉地望着。

女子看着洗出来的照片,就会满意地喊道:“阿姨,真的哎?”

老婆忙更正:“是姐姐,不是阿姨。”

对方就连连点头:“是姐姐,是姐姐。”

瞅着没人的时候,老婆会抱着我的脸,叭叭地亲几下,说是赏给我的礼物。据她说,我的智商简直都快赶上她了,说我简直是一箭双雕啊,既讨了美女欢心还挣了钱。

我很霸气地一晃手指告诉她:“我是一石三鸟。”

老婆就睁大毛茸茸的眼睛,不相信地道:“真的?”

我故作神秘地告诉她:“美女,你就等着瞧吧。”

我得意地说,如果当时听六车的话,那就完了,生意就没有现在的红火了。我狠狠道:“这个破六车,就他那脑子啊,能当村长?只能把一个村越带越穷,最后带成叫花子村。”

老婆幽幽道:“咋的,想六车了?”

我说:“屁,想鬼也不想他。”

我们就这么谈着六车呢,谁知六车就来了。六车走进我们店,粗声武气地说:“旺生,来几盘菜一壶酒,记得啊,三个酒杯三副筷子啊。”

我说:“发财了?”

他不满地说:“咋的,不发财就不能吃饭喝酒了?”

我忙点头,说:“能吃能吃,是请客吧?”

他点着头,菜上来,酒上来,他的客人却没来。我問客人呢,他指着我和英子,说就是你们啊。我说:“你即使不当村长了,虎死也不倒威啊,咋能请我们小民百姓啊?”六车说:“旺生你是脏派我嘛。”

英子不满地眼睛一瞪说:“旺生,你不来我来。”

我哼了一声,白吃白喝,我凭啥不来,我脑子有毛病啊?

我们就开始吃上了喝上了。几杯酒后,六车望着外面,嗞儿一声喝下一杯酒,对我竖起拇指,说:“旺生,哥从不服人,包括镇长哥都不服,可是,这回是从心里服你了。哎,你说你咋就想到这些了啊?”我听了,得意地嘿嘿笑。英子也骄傲地望着我,眼光水汪汪的,简直能淹死我。我喝了一杯酒,夹一口菜边吃边说:“我谁啊?村上第一个老板啊,当然能着啊。”

六车桌子一拍,我吓一跳,望着他不知他咋的啦。

他说:“我决定不出去打工了。”

我疑惑地问:“回来当村长啊?”

他咂吧一下嘴说:“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我试探着问:“那……劁猪?”

过去,没当村长前,六车会劁猪,抓住一只仔猪,刀子一划拉,这个猪长大后就再也没有了非分之想。他摇着头,也不想劁猪。他用筷子点点那几盘菜,说味道不咋样,不如他做的。这点我知道,六车这小子啥都会几下子,尤其做菜,是我们村上甚至镇上一流的。他的村长,据我估计,就是做了好菜将镇长嘴给油上了,才得到的。

我说:“那你准备做啥啊?”

他说:“到你这儿来,给你当厨子。”

我睁大眼睛:“真的?”

他问:“要不?”

我眼光熄灭了,问他:“服我管不?”

他点着头:“服。”

我点点头,摆着老板的谱说:“好吧,明儿来上班,月工资五千。”我说的时候,感觉自己简直牛死了。从小到大,我就想让六车服我。因为,谁让他和我是老庚;谁让他小小的就学习好,一直是班长,管着我。

现在,我终于管着他了。

7

一段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六车当厨师后,我的生意明显好多了。这小子干啥像啥,还每天拿着菜谱在那儿研究着,不时地实验一下,我的生意就更红火了。我不会亏待人的,我给他抽成。他数着多出来的钱,夸奖我:“旺生,好样的,我没看走眼。”

我不高兴了,这是啥话?应当说我没看走眼,怎么是他没看走眼?他把自己当了啥?当我的老板了?

我旁敲侧击告诉他,摆正位置啊,别厨师不像厨师,老板不像老板啊。

他听了嘎嘎大笑。他也学会嘎嘎大笑了,猫头鹰一样:我得意了才嘎嘎笑,才猫头鹰一样。他得意啥啊?这小子,简直无语!

我更得意的事情还在后头呢,不久,蝉鸣还没停止,绿色还嫩着,牡丹花就已落尽了,就结出了果子。不久果子裂开,一粒粒黝黑饱满的籽粒,珍珠一样,在太阳光下泛着亮光。

等到籽粒成熟的时候,我和老婆再也忙不过来了,就请人帮着摘下。

英子问我:“干嘛啊,这是干嘛啊?”

我告诉他,我忙我的生意,她忙她的艺术,我们互不干涉,不是很好啊?她不高兴地噘着嘴说:“就爱卖关子。”然后,扭着一把粗的细腰忙自己的去了。最近,她将自己的照片选了几张,去参加全国摄影大赛,获了奖,也不大,也就是一个优秀奖。得到的奖品也不多,也就是三双鞋垫。谁知她很得意,说自己成了真正的艺术家,说我娶了一个美女艺术家,简直是前辈子修的福。

她说,她不只是要走出中国,还要走向亚洲,走向世界。

她带着自己远大目标忙碌去了。我笑笑,也忙碌起我的事。等到英子走了,六车跑来,悄悄问:“旺——老板,这是干啥用的?”

我说:“不干啥。”

他说:“你小子,没用你能这样?”

我提醒他,我是老板,可不是什么小子。

他嘎嘎地笑着,连连点头。

几天后,我告诉六车,多安排几桌子菜啊,我准备把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请来吃一顿。他问做什么啊。我说,这是我考虑的,他只考虑怎么做菜就得了。我吩咐他,这次做菜,锅灶摆在店外。他愣了愣,不满地道:“咋,想让所有人都看看你是我老板,我是你大厨啊?”

我说:“按照老板要求办。”

他无奈地点点头:“好嘞。”

那天,我们店里的锅灶都盘在了外面,并将村里的男女老少,凡能请来的都请来了。我告诉他们,我在这儿开饭馆,没少得他们的关照,为了感谢他们,请他们来搓一顿。大家都乐呵呵的,说我太细心了,左邻右舍的,应当的。

六车忙碌着,拿着我特意给他的一壶黄亮的油,等到锅红了,开始炒菜。锅一红,油下锅,吱吱啦啦响起来,大家都狗一样耸着鼻子,纷纷道:“好香啊,是啥油?”

六车也问啥油啊,镇长儿子十天时,自己去做厨用的油都没有这香啊。

我笑着说:“吃了再说。”

菜一盘盘拿上桌子,我举起杯子,还没来得及致敬酒词哩,大家就饿老雕一样忙开了,一个个拿了筷子,夹着菜就往嘴里填,然后就啊的一声,有的说不是香油,香油没这么亮;有的说也不是蓖麻油,蓖麻油没这么香啊。六车也在吃,他也是我们村的嘛,当然应当参加进来啊。他吃了一筷子菜,眯着眼仔细地嚼着说:“啥啊,这究竟是啥油啊?”

我微微笑着告诉他们,这是牡丹籽榨的油。

大家都啊了一声,问牡丹籽也能榨油啊?

我说咋不行,我栽植的是油用牡丹,就是为榨油用的。

我得意地告诉他们,现在的市场上,牡丹油贼抢手的。

六车一听来了劲儿了,马上一把拉着我的手道:“旺……不,不,老板,有牡丹苗没有?我买。”

我很霸气地一挥手,有。我还告诉大家,这个牡丹苗,只送人,绝对不卖的。在榨油的时候,我就防备着,我把牡丹籽用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留着,下在了地里。第二年,风一吹雨一淋,地里长出密密麻麻的牡丹苗,蚂蚁一般。我没要钱,一家送一些,一家送一些,大家都乐呵呵地接下,随着一阵风雨,一个个去了自己的地里,将牡丹苗栽上。

英子停止了沖洗照片,扎撒着双手悄悄问:“咋的不要钱啊?”

我再次捏捏她的鼻尖告诉她:“傻孩子,折不了本的。”

她对我称呼她傻孩子很满意,高高兴兴洗照片去了。

两三年后,牡丹一开,我们村里一片牡丹花,整个村子像是浮荡在一片白云里。那云朵一直飘在沟边,飘在水边,扯到山头上,再牵连到人家的屋檐下。我的店就浮荡在白云中,我的牡丹亭也在白云堆涌中,老婆英子一身白裙也浮荡在白云中,挂着一个相机,带着一群游人,不再在我的牡丹园转悠了,而是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河。她说,让一个艺术大师兼职当导游,这些游客简直在享受国际待遇了。

我们村的路上也人来人往的,都是游客。

人问:“去哪儿?”

游人必答:“去牡丹山庄。”

牡丹山庄,就是我开的农家乐。

老婆悄悄夸:“老公,你真行哎!”

我说:“必须的。”

老婆说,现在村子成了旅游景点了,都是我的功劳。

我再次点头,得意地道:“必须的。”

那年选举,我成了村长。至于村支书嘛,镇长说了,非六车莫属。我问凭什么啊。镇长说:“这个六车啊,能识人,能用人,当年硬说你能带领全村富起来,而且还悄悄立下军令状,如果你不行,就撤掉他的村长。他的村长被撤了,现在看来,是我们错了。”

我听了,默默地低着头。晚上回去,老婆悄悄告诉我,听有的人说,反对六车当支书,说他有屁用啊,因人成事,这都是旺生的功劳。

我说:“那是猪说的话。”

英子不满地问:“骂谁啊?骂我?”

我忙说,谁说这话,我就说谁,绝对不是骂老婆。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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