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猛
杀猪匠嘛嘛嘛
“嘛嘛嘛”是一个人的外号,嘛嘛嘛说话结巴,脖子青筋绷起老高,说出的首句必是嘛嘛嘛再加结巴的正文。世间的事就怪,说话结巴着的嘛嘛嘛却读过一些书,不听他说,看他写,的确能写一手好字和还过得去的文章。就是听他说,只要你有耐心,他能在不断地嘛嘛嘛中讲出许多典故,特别是能即兴创作出一些顺口溜,在乡间传播很广,譬如“人老啦人老啦,人从哪里老,人从牙齿老,吃干胡豆還好,喝米汤不行啦”等等很多。嘛嘛嘛平时说话结巴不顺口,可念起顺口溜时却特别地顺口,这也是怪事。所以,看他那整洁的中山装上衣口袋中插着的三支笔和那温文尔雅的样子,不是装洋,人家的确喝过一些墨水。
然而世间的事就是怪,喝过一些墨水的嘛嘛嘛并没有在墨水路上走得太长。他娶了一个很能生的媳妇,那媳妇几年中就嘛嘛嘛般地给他生出一串孩子。瘦弱斯文的嘛嘛嘛在侍弄媳妇上有一套,在侍弄土地上收获却像他本人一样瘦弱结巴,总是喂不饱家中那几张嘴巴。
生产队长也犯难,说嘛嘛嘛我除了派你写标语活干得好,你其他活哪一样让我们满意,瞧你家那一串嘴巴,你去学杀猪吧,把自己喂饱,还能照顾些家里人。
嘛嘛嘛坐在家里想了好些天,觉得队长说去杀猪还真是一个有前途的想法。在乡间杀猪匠能自己吃得油光水滑,还能时不时从主家揩些油水回家滋润家人。
嘛嘛嘛跟师学艺很顺利,在乡间杀猪是个断子绝孙的手艺,想学敢学的不多。师父请了祖师爷张飞神像供上,烧了4树纸钱,供了一只公鸡、一个刀头、一瓶酒。磕了头,上了香,烧了纸,嘛嘛嘛就算走进师门。跟着师父走村串户几个月,把抽刀放刀,挖灶选方向,放生等学到手,师父说你该自己去了。
乡间并不相信这个文弱的杀猪匠,嘛嘛嘛出师好几个月都无人上门相请。嘛嘛嘛买了酒,办了席,请了自家大伯一家,让大伯同意先拿他家的猪开刀。
嘛嘛嘛还是那身中山装,上衣口袋中还是别着三支笔,只是背上多了一个竹背篓,背篓里卧着刀具,刀具上闪着扎眼的白光。
嘛嘛嘛跨入大伯家,在院坝看了半天,选好灶口方位,然后焚香祷告,口中念道:“一退天煞归天,二退地煞归地,三退龙公归海岛,四退猪山八庙神,五退五方凶神恶煞各归方位。”
挖好灶,烧开水,大伯抄起柴斧,敲松圈板,也悄悄安排了几个壮劳力守在院坝,以防侄儿一刀不准猪跑出家门。其实那天围观的人很多,大家都想看嘛嘛嘛出丑。
嘛嘛嘛在猪圈前点然香烛、作揖、烧纸钱。口中默念:“弟子起散钱一烩,交与本宅土地,前去通传。阴传阴教师,阳传阳教师,不传自教师,口传心授之。弟子迎请詹王大帝,张三将军,传度宗师,主人酬还。”又念“是天要杀你,地要杀你,不是我要杀你。”
一番仪式下来,大家过去从未见过,在新鲜庄重的感觉中,猪被按上杀猪凳。大伯怀里揣着只红包,站在杀凳边,见嘛嘛嘛尺把长的刀子捅进了猪的胸部,刀子将抽未抽之时,把红包往血盆里一放。嘛嘛嘛把刀子抽出来,拈起红包,往口袋里一放。恰在此时,刀口里的血“刷”地狂喷而出,射进杀猪匠脚下的血盘里。这一手把大家都看呆了。嘛嘛嘛一手扳着猪下巴,一手扶着血盆,并且不停地摇晃,以使盘里的盐充分溶解,不使猪血过早凝固。
猪的呼号立刻像风一样掠过村庄上空,最后缓缓地沉入浓稠的寂静,狗的吠声热起来,舔舐着猪垂死的血污。血一出来,大伯立马点燃一串炮竹,烧起几页纸钱,送猪儿的灵魂上天。
嘛嘛嘛的首场表现让山村奔走相告。等到嘛嘛嘛再烧完几页纸,才玩笑般问他:“嘛嘛嘛,你成天别着笔,又念经,是给死去的猪作祭文吧?”
嘛嘛嘛红了脸,“生也无奈,死也无奈,活着曾经快活充实!”大家都没有听懂是说猪还是说人。
在大伯家开刀之后,乡间进入腊月,嘛嘛嘛开始忙起来,一天要杀六七条猪,这家的活没完,那家的来人等着了。有时等的不止一个,相互争起来,争的结果是其中一个人把他装行头的背篓背走,嘛嘛嘛谁也不敢得罪,他跟着背篓走。
腊月里庄户人忙着置办年货,地里的农活闲了,生产队长就组织大家上山修水堰。水堰要完工的时候,生产队买来一条猪请嘛嘛嘛杀了慰劳大家。这边嘛嘛嘛刚把肥猪收拾完毕,就听大堰上传来哭叫声,说队长让哑炮炸伤了。嘛嘛嘛跑上大堰,队长全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他抓住嘛嘛嘛的手说把我媳妇孩子看着点,无力地闭上眼睛。
工地上按照惯例给了嘛嘛嘛猪尿泡和猪下水,嘛嘛嘛说给队长媳妇送去吧!
同着所有乡间杀猪匠一样,嘛嘛嘛干完一家的活,带走的总是猪毛、猪尿泡还有猪下水什么的,大方的人家送上一刀肉他也不拒绝。乡亲们笑嘛嘛嘛媳妇,说你家吃的猪尿泡吹起来都能漂浮起船啦。他媳妇就笑,她心里知道,村里那些无儿无女的老人倒吃了不少,吃得多的还数山腰队长媳妇家。队长在大堰上死了后,嘛嘛嘛总时不时送些上去让一家人沾些油腥。别人说嘛嘛嘛媳妇别让自己男人的尿泡也给了人。嘛嘛嘛媳妇说家里没有男人日子苦着哩,莫乱说!
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乡村,在那些铅灰色的饥饿日子,要说过得风光的要数杀猪匠嘛嘛嘛。杀的猪多了,吃的肉多了,吹的猪多了,他那原本整洁的中山装变得油光发亮,两腮变得鼓胀,眼睛也让成天吹猪吹得鼓凸。嘛嘛嘛杀猪大家爱看,除了听他的顺口溜和看那神秘有趣的念经烧纸,往往大人们能邀一顿杀猪饭,小孩们能从嘛嘛嘛手中接过从猪头中敲出的类似猪八戒模样的小骨头,让大人缝在帽子上,美着哩!
别的杀猪匠出门吹的是牛角号,嘛嘛嘛出门吹的是笛子。听见他走来,哪怕相距半里远,也要停下手中的活计,往前走两步,热情地喊:“嘛嘛嘛,哪家猪肥啦?”好像这么问一声就有望吃到肉。嘛嘛嘛收了笛声,“嘛嘛嘛,前……前前前边!”笛声后就跟上一群人。大家发现嘛嘛嘛上衣口袋中现在已见不着笔,平时插着的是竹笛。嘛嘛嘛的笛声很好听,那时我叫不出名,后来想起才知道他吹的居然是《扬鞭吹马运粮忙》、《姑苏行》一类的名曲。只是那笛声让我们小孩又高兴又害怕。看到小孩哭闹,大人只要说一句“嘛嘛嘛来啦”,哭声立刻中断,慌里慌张四处张望,直往大人怀里钻。或许是条件反射什么的,猪圈里的猪,牛栏里的牛,羊棚里的羊听到笛声就躁动不安。endprint
笛声走进屋门,嘛嘛嘛总要对主人来上一段顺口溜,像什么“太阳出来红彤彤,主家气象各不同,锅里煮的是白干饭,身上穿的是灯草绒”。说得主人心花怒放,往血盆里放的红包就要加厚,端上桌的酒肉就要丰足,并且总会在嘛嘛嘛耳边讨好地说:“嘛嘛嘛,你把硬边多砍点过来,软边给蓄扎实点——硬边必须卖给国家,咱们这一家子就这点软边……你看!”
“晓……晓晓……晓得!”说话间刀子一偏,起码多出好几斤肉来。这小动作乡亲们喜欢得很,乡里食品站意见就大啦,一看送来的半扇猪肉,从刀法一看就知道是嘛嘛嘛的手艺。把他请到食品站好多次,嘛嘛嘛说:“嘛嘛嘛,乡……乡……乡亲们,一年就……就喂出一条猪。”食品站拿他没办法,就在收他的猪鬃上压级压价,嘛嘛嘛心里明白,他也不说。
吃完杀猪饭,收拾好刀具,嘛嘛嘛又对主人家来上一段,“太阳出来四山黄,主人待客热心肠,家大业大六畜旺,一年更比一年强。”背上背篓,刀具在酒足饭饱中晃荡,笛声在晃荡中飞扬,比几尾断水的鲜鱼还要活泼。
笛声飞进村口,队长媳妇的小儿子在等他,说妈妈用冬瓜炖好了猪尿泡,叫他去他家喝酒。晚上回到家,媳妇和孩子还没吃饭,锅里也是冬瓜炖着猪尿泡,香气飘满小屋。媳妇说嘛嘛嘛你还是想点其他办法,村里嚼舌根的多了。嘛嘛嘛舀了碗汤喝了,取出刀具在月光下磨到下半夜。
过了几天,嘛嘛嘛从外边牵了头脚猪回来,吹着竹笛牵上山腰队长媳妇家,那晚上山腰笛声吹了半夜,村庄的猪啊狗啊也骚动了半夜,村庄久久没有入睡……
撇去缺吃少穿这些烦心的事,村里人的一年其实过得挺快,秋播刚完,一场雪下来,小麦就进入冬眠期,村里人在火塘上燃起树兜火架上铁鼎罐等侯瑞雪兆丰年的年年兑现期时,一年到头了。
过完上九,乡村的年就算结束,又开始了新一年的劳作。有天,嘛嘛嘛从外村杀完一头摔断腿的牛回家,刚好碰到队长媳妇牵着脚猪回村,让村里一帮娘们儿堵在村口,问队长媳妇是脚猪赶舒服还是嘛嘛嘛赶舒服。嘛嘛嘛放下背篓,从队长媳妇手中牵过脚猪,大喝一声:“嘛嘛嘛,去……去……去把她们赶啦!”吓得那帮娘们儿一下没了影。
本没有多少生气的村庄有了嘛嘛嘛杀猪的笛声和村庄娘们儿绘声绘色的流言蜚语,日子倒也过得飞快。村子那些寂寞的单身汉听嘛嘛嘛都能沾上腥,就很不服气和凭添一些勇气,总会寻些理由走上山腰队长媳妇家钻空子,让队长媳妇赶出高大威猛的脚猪撵得屁滚尿流,村庄就在这些土气的骂声中让朴素的农历多出些说不清的故事来。
有一天晚上,队长媳妇来到嘛嘛嘛家,说别人介绍了一个挖煤炭的老单身汉,自己一个女人成天赶着脚猪,实在受不了大家的眼睛,再说那脚猪也老了,走不动了。嘛嘛嘛媳妇很高兴说那我们帮忙明天就把事办了,一个女人没有男人知冷知热地疼还真是艰难。嘛嘛嘛没有说话,把一根笛子吹得山响。
第二天,嘛嘛嘛来到队长媳妇家,队长媳妇说水烧好了。嘛嘛嘛说就就……就那么忙得慌?他从背篓里取出一叠红纸,裁成对联,打来盆水,把手洗了又洗,脱掉那身油渍麻花的衣服,铺开红纸写对联:“传宗接代走遍东西南北从来六畜兴旺,枯木逢春滋润油盐酱醋而今举案齐眉。”
挂上大红对联,嘛嘛嘛烧香焚纸开始杀猪。队长媳妇说过年猪还小,就杀那脚猪来待客吧!嘛嘛嘛走进猪圈一看,那脚猪尽管瘦得皮包骨头,长得像头小牛那般高大,浑身一股刺鼻的骚味,而且嘴中还生出好几寸长的獠牙,样子十分可怕。
队长媳妇那挖煤的男人刚用柴斧敲松圈板,脚猪一下冲了出来,把站在旁边等提猪的嘛嘛嘛撞翻在地,嘛嘛嘛大喊:“嘛嘛嘛,快……快……”一急半天没说出话来,大家也不知要快什么。那脚猪后退几步再次向刚站起来的嘛嘛嘛冲了过来,长长的獠牙拱进胸前。情急之中嘛嘛嘛才说出“刀……刀……门……门……”大家才明白拿刀来把猪赶进圈门。
几个人把嘛嘛嘛扶起来,撩开衣服一看,胸前有好几口牙洞,流血不止。嘛嘛嘛叫拿来酒,喝了一大口,往胸前伤口处一喷,又喝了几口,不断对准脚猪迎头喷吐。嘛嘛嘛这边给猪喷酒时,那边叫人在外边敲锣放鞭炮,几番下来脚猪就没了威风,在脚猪蒙头之际嘛嘛嘛提着尖刀跳进猪圈……只这一次猪血没流进血盆,成不了上桌的菜。
晚上酒席摆上,嘛嘛嘛不知什么时候穿了身新的中山装,端起一碗酒,叫唢呐停了,大家知道他要念顺口溜啦,都专注地在听。他喝了酒唱到了开酒词:“鱼在锅里煎,猫儿灶台走,猫儿不吃鱼,我也不喝酒;老鹰天上飞,鸡儿地下走,老鹰不刁鸡,我也不喝酒。”大家又闹着他唱了《十想》《十哭》《十笑》,他就不唱了,端起酒碗到唢呐手桌前:“嘛嘛嘛,我我……吹……吹吹……一曲,你们……你们吹……吹吹一曲,谁谁……没有没有……新新……新曲,算算算……算……谁输!”说完扬脖喝干,取出笛子开始与唢呐手对吹起来。这阵势,大家从没见过,边喝酒边听双方吹新曲,山腰热闹极了!等到酒凉菜冷,那边唢呐手吹了喜曲,连丧曲都吹上了,最后摇头说我们没新曲了。这边嘛嘛嘛兴趣高昂,在唢呐手的唉声叹气中在大家的叫好声里一曲接一曲地吹,把倒酒的都累坏了。
嘛嘛嘛媳妇走上前,对他说别再吹了,该人家进洞房啦。嘛嘛嘛笛声一下消失,突然笛子从手中滑落,口吐鲜血,脸黑嘴污,轰然倒下。
大家忙着把嘛嘛嘛抬回家,医生说脚猪撞伤了内脏,再加上脚猪獠牙刺伤感染了破伤风,准备后事吧!
嘛嘛嘛抬进堂屋门板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只有出气没有入氣,等好半天就是不落气。他大伯说快拿血盆和杀猪刀来。
乡亲们取来血盆放在嘛嘛嘛头下,嘛嘛嘛突然直起身来,抓过杀猪刀,然后倒下,但眼睛还是没有闭上。嘛嘛嘛媳妇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慌忙跑进里屋,捧出一个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张纸,张开在嘛嘛嘛面前,嘛嘛嘛顿时脑壳一歪,手中的杀猪刀沉沉地落下……
大家看那张白纸,上面是对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菩萨永在心中……”
没有下联。
劁王邱endprint
劁王姓邱,以割去牲畜生殖腺为职业,干这行的在七十二行中的正规名字叫劁匠,过去乡间很多,也很吃香。现在少了,各乡都有兽医站,有专门的大中专毕业生操持此业,劁匠便逐渐淡出此行。
我所见到的劁王邱是在七十年代的乡村。劁王邱一部乱蓬蓬的头发,一张黑里透红的脸,一双总是放着醉光的眼睛,两撇胡子别致地撑着方嘴两侧,形成一个“只”字——每隔一个月,劁王就会循环往复地出现在村庄石板路上田埂路上,握着一枚羊角号(俗称“叫角”或“角角儿”),让一种声音敲响每一座院落——
“咳罗尔罗咳呐咳呐——”
便有猪们牛们羊们骚动不安起来,便有调皮的小男孩们莫名其妙地夹紧双腿怕起来,便有男人女人站在自家屋门口大喊“劁王,我屋有两个!”
劁王进屋来了,主人家先端上一碗点心,没等点心吃完,围观的人便带着各自的活儿聚满了院坝。尽管看过多次,可每次都有每次的看头。小孩子们知道这次劁的不是自己,也放心讨好地来看,并且端水唤猪,热情极了。
劁王很少做小猪小羊活,大都把生意留给其他游走的艺人。他常做的是那些大猪、闹圈猪、翻栏猪,以及牛、狗之类的难活。有时实在无法推卸也做一些小活。小猪小羊到他手中,绝不像送到其他劁匠手中一样,声嘶力竭地嚎叫。劁王一只手只那么抚摸几下,小猪就乖乖地躺倒,手又那么动几下,完工了。等到小猪站起来,感觉身体某处不适,才知上了当却又无法挽回,只好无可奈何地叫上几声……
我就亲见他有一次骟队上的大黄牯。那大黄牯毛色滑亮,肚子圆滚滚的,四脚如柱,身长丈许,五尺多高,那对铁铸般的犄角,约一米长,走起路来,威风凛凛,两边的行人都害怕得赶快让开。这黄牯无人能制服,发起情来,十几个人也抵挡不住,村庄里大大小小的母牛均受到它的性攻击,以至于听到它的叫声都会腿打颤,成为真正的流氓牛。至于牛角扎伤人、撞坏墙那更是让人“谈牛色变”。队长就想把牛骟了,让牛变温驯一点好耕田。因为悬赏高,前来的劁匠很多,可一看都溜走了。有一个老劁匠不信邪,他让四个大男人把竹索缠在牛腿上,从四边相互一拉,牛轰然倒地,老劁匠正要走近干活,谁知那黄牯挣断竹索,一蹄把老劁匠踢得半死——
半月之后,劁王来了,他一看也叹了口气,对队长说,先等三天再说。说完,他就亲自去割草喂牛,把圈扫得干干净净的,还给黄牯刷毛驱蝇,同黄牯套近乎。第三天的上午,他割了一背嫩嫩的草,倒在牛面前,然后取下脖子上的酒葫芦,把酒喷在嫩草上,边替牛拍蝇边看着黄牯吃草——
后来,黄牯竟温驯地躺下来,闭上了眼睛。劁王喝了几口酒,握上明晃晃的刀子干活了……没过一会儿,一对硕大的牛睾取了出来,盛装进两个大菜花碗中。劁王掏出叫角儿,坐在黄牯跟前,不断地吹了起来,直到黄牯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愤怒地瞪起一对牛眼。然而,英雄的黄牯此时也无力报复这断牛子牛孙的劁王啦!
只那一回,劁王破天荒地没带走牛睾下酒,把它们埋在了村口大柏树下。
劁王最为传奇的是骟人,这说起来可能有些荒谬,可在我那大山深处的远村这种荒谬的事就是能发生。七十年代末的故乡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计划生育,乡里的计生队进驻到村里,第一个对象就是村后山上的郭麻子,他家一口气生了六个丫头,家里穷得叮当响。乡里怕他家再生就要做郭麻子的绝育手术,郭麻子媳妇死活不干非要生个带把儿的来种自留地。乡计生队就上门强行做手术。谁知医生把郭麻子那地方一拉开,医生的手突然麻木再也动不了。怎么办?还是村长聪明,说请劁王来会有办法的。劁王一来看是做人的活儿,脸都吓白了。乡里头头威胁说劁王不做就让他回去种自留地。劁王望着郭麻子媳妇那双泪眼没有办法,打开酒葫芦喝上一口壮壮胆,就在医生的语示中动手了……
没想到一年后郭麻子媳妇却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叫天赐。人们笑劁王说他劁猪劁牛行,劁人不行。劁王就笑笑,依然像过去一样隔三差五就上山到郭麻子家中送去一些钱和劁猪劁牛后的收获给母子补补身体。郭麻子害怕要遭罚款,找到村长,村长说你做了手术的查起来不干你的事。
孩子天赐一天天长大,可村里人怎么看孩子都不像郭麻子,倒是很像劁王。大家取笑劁王,劁王就嘿嘿笑。孩子长到能喊爹时,劁王却一下消失了……
后来我去了省城读书,就无从再知道劁王的后来传奇,只是听说郭麻子家每年除夕晚上都会在门口见到油浸浸的报纸包着的钱,直到那孩子天赐长大后考上畜牧兽医大学时,劁王才从远方回到故乡唢呐河。家家像迎接贵宾一样请他到家中做活,可任凭怎样请求他也不同意,坚决要回家——
劁王的家其实只那三间大瓦房。他11岁失去父母之后,让一个老劁匠收为徒,到处游艺,长大了也没娶妻。听说劁王回家之后,从地窖里舀了一盆陈年融雪水,慢慢地清洗完所有工具,又舀了一盆陈年融雪水清洗了叫角,然后坐在大门口吹起叫角来,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谁劝也不听,大家知道劁王要出事。郭麻子的孩子天赐听信后赶回来时劁王早已死了,叫角滴下的鲜血浸红了大块干土……天赐取过叫角默默地吹起来,村庄一片哭声——
劁王死后,人们给他净身,发现劁王裤裆里什么玩艺儿都没有……
唢呐王张天
老爷爷们说,凡是伟大的河都是有生命的,生命就附在河水养育的人中。唢呐河是流过故乡蛤蟆山下的一条神圣的河,因为河水中有八个紧连的石滩,就像铜唢呐上的八个音孔,从而得名。如果真如老爷爷们所说的,那么唢呐河的生命就在唢呐王身上,因为唢呐王出生的那一年,从没涨过大水的唢呐河涨了大水,河水冲过八个音滩激起丈多高的水柱……
唢呐王真名叫张天,是咱们名震三峡的民间艺人,和我爸爸一起在我家祠堂里讀过书,教他们的是我的小脚大奶奶。唢呐王读初小那年,他妈妈上山打柴被野猪咬死了,所以他读书格外用功,成绩总是第一名,而且还能唱好多好听的歌。我大奶奶喜欢他,大奶奶的女儿我的琼姑也喜欢他,他们常常一起到唢呐河边唱歌。蛤蟆山封山那年,唢呐王的父亲猎人张想到自己的那杆枪无法红火张家的烟火,就跑到祠堂骂了大奶奶一通,叫出唢呐王,让他和他的两个哥哥出去学手艺,约定三年后归来。三年后,大哥和二哥手艺没学成,各自当了上门女婿,而唢呐王则捏一杆锃亮的铜唢呐回来。endprint
猎人张气极了,举起枪,朝天三枪,赶走了三个不争气的儿子,也把自己送往了蛤蟆山南坡——
没有了亲人,偌大的瓦房中只留下唢呐王一人,但他还不能凭吹唢呐挣钱养活自己。因为在乡间唢呐手是极为庄重的职业,送亡人不可无悲之虔诚,娶新媳妇不可无喜之染点,唢呐声是天地之音,必须要生红开音才行。
我没有见到生红是怎样—回事,反正唢呐王开音那年,我从爸爸工作的矿区回到了老村,在琼姑班上读—年级,碰到教唱歌时,琼姑就叫我去请唢呐王来伴奏,唢呐王就同琼姑并排坐在破祠堂里教我们唱会很多很多的歌曲。有一天,琼姑又要教歌,我便乐癫癫地要去请唢呐王,琼姑却说,别去了,唢呐王今天要开音。
开音的场面非常壮观,五个在三峡一带很有名望的老吹鼓手坐在红绸铺就的檀木椅上,唢呐王坐在—个屏风里,周围是从远远近近赶来的乡亲们。唢呐王开始吹悲乐——一声沉闷的哭声远远地走来,在空中滚了一阵,一下又滑入深潭,又一声尖厉之声扬起,如杂耍艺人手中的红绸。谁在哭?是一个人用手巾捂住嘴在哭,扑倒在地上哭,哭声一下消失了……慢悠悠的游丝般的幽咽声传出来,哭声在诉说,哭声在呐喊……真奇怪,谁在揪我的心,谁在揉我的泪,啊不!是谁把妈妈带走了?是野猪?那毛刺刺的闪着绿光的野猪从背后一下扑倒妈妈,妈妈在喊儿的名字,一晃挣扎声消失了,只留下蓝色的碎布片儿随风飘飞着……
乡亲们都在哭,那五个老吹鼓手尽管没哭,也已频频点头啦!
接下来唢呐王吹喜乐——月光好明媚呀,是轮皎洁的秋月,是在稻草垛上,又一种声音响起,尖剌刺、毛茸茸,像晒场上的谷粒。谁在扬撒谷粒?哎哟,掉在我脖子里了,不,滑到胳肢窝去了——
不对,是谁在森林中赶出大群鸟儿,大家追呀!叫呀!我捉到一只畫眉,飞了,又捉到两只黄鹏……
后来的结局是,老吹鼓手们说:“咱们唢呐河终于出了唢呐王啦!”
从那一阵欢快的鞭炮声响过之后,唢呐王穿上村人们做的红色唢呐衣服,如一朵红灿灿的映山红,鲜红着家乡的喜悦和幸福,也以红红的泪眼替人诉说亲人离去的悲愁……
每年正月初一,他在家乡吹。先是挨家挨户地拜年,吹些祝贺喜庆的曲子。他每走—户,绝不吹相同的曲子,可惜我说不出太多的名儿来。他不像舞狮人,专为收礼钱,礼钱出得多的,大舞大耍。给得少的,只在前院应付—下,狮子的动作也缺乏热情。拜家结束了,村人就在唢呐河边搭一个台子,让唢呐王吹开年曲,如吹《春到田间》、《雾飞山村》、《一枝花》、《打枣》之类,也吹一些戏笑之曲,声势极为浩大。
过了初—,唢呐王就没空了,家里门板上总贴满了用红针或白针插着的红帖或白帖。乡亲们办事能请到唢呐王是很不容易的。唢呐王吹乐单独一张桌子,桌上酒肉齐全,他不喝酒,但爱看酒,看一会儿酒之后就任凭客人点,点什么曲吹什么。唢呐王不像乡间有些手艺人,酒来酒吹,肉来肉吹,无酒无肉就七吹八吹,所有的热情都看着主家的招待。他答应了到哪家吹,哪怕你顿顿吃红苕餐餐喝稀饭他也会热情地吹,吹奏的激情家家一个样,曲曲一个样。高雅点的《百鸟朝凤》,这是唢呐曲中的上品,能吹的少极了,即使能吹上—段两段的,也只能摹拟出十几种鸟音来,唢呐王却能口含三支唢呐,鼻塞两支,让你见到群鸟飞舞、百鸟朝凤的胜景。吹这曲儿如果是在春天,常常会有鸟儿—群群飞来。吹这曲子唢呐王会吐血,所以很少有人点,他也不轻易吹,一般吹些《旱天雷》、《秋雪》、《十面埋伏》、《江河水》之类。
吹《百鸟朝凤》那年,正是我琼姑出嫁的那年,大奶奶死后,琼姑来到我家。唢呐王爱着琼姑,他为她编了许多唢呐曲称颂琼姑的美丽。村里很多人都爱琼姑,琼姑却不顾爷爷阻拦爱着唢呐王。琼姑28岁那年的春天,爷爷正病得厉害,跳神婆说要冲喜才好,琼姑就被迫嫁给山后一石匠。
琼姑出嫁那天,爷爷不准我去看唢呐王,唢呐王自己却来了。琼姑见他来了,叫我带给他一张纸条“我一生都属于你”。唢呐王不看人,不看酒,《百鸟朝凤》开始了。大家意识到要出事,然而不多久全都像置身于一座大森林中,家屋周围真的围满了数不清的鸟儿,一曲完了,鸟儿也不飞去,而喇叭口滴下的鲜血却染红了酒碗——唢呐王一口气把血酒喝了。琼姑上路的时候,他破天荒地吹起了哀曲《秋思赋》:
“秋霜没了残阳,云台也飘然若荡,这风水好叫人愁,涩涩地走着痴郎……”
琼姑课堂上教过这词。
琼姑走了,唢呐王也走了,学校一时找不到老师,我也失学啦,亮丽的唢呐声声再也听不到,只好转学到爸爸所在的矿区小学。在那铁皮房搭成的教室里,教我们唱歌的是个男教师,尽管弹奏的是钢琴,在我听来,绝没有唢呐王用唢呐教唱好听。那时,常常有村里亲戚来到矿区,我便要他们讲述唢呐王的故事。他们说,有—次唢呐王在路上碰到狼,唢呐王连忙掏出唢呐来吹上一曲,狼听了竟呜呜大嚎,以后那狼总是四处找他,找到了都要坐下来听一段。还说他用唢呐声救活过盖棺的醉酒者,唤回过跳水的姑娘……哎!传奇得很。
村上人还说,唢呐王走后,村里人在其他村人面前仿佛一下矮了大半截,仿佛失去了最珍贵的一件东西。爸爸从省上开会回来,说唢呐王还在省民间艺术节上得了第一名哩,还摊开一张报纸让我们看。
1980年,油菜花香的时候,我回到村子。有天上午村口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唢呐声,人们齐声欢呼唢呐王回来了,如同过节般涌向村口,唢呐王真的回来啦!他对大家笑笑,却把一包用油浸浸的报纸包着的东西捧给村长,说是钱,用来修所村小学。
谁会想到到了秋天,唢呐河竟干涸了,唢呐王望着河,双眼憋得通红,脸上的肌肉快要挤蹦出来,铜唢呐却传不出一个像样的音来,抓天般憋了许久竟吐出大口鲜血。老人们说:“唢呐王绝口了!”绝口是唢呐手一生的荣幸事,因为绝口后演奏技艺会更增一筹,一个唢呐手一生中要逢上一次必须是本身已有很高的技艺才行。
琼姑听说唢呐王绝口了,忙从山后赶来,缝了一个精制的唢呐套子给他——唢呐王换上干净的衣服,带上所有唢呐,坐在干涸的唢呐河边吹奏,不吃不睡,足足吹了一天,鲜血从喇叭口滴下,染红了石滩水。老人们说:糟了,唢呐王不是绝口,他绝口在20岁那年就实现了。因为绝口后一个月内绝不再吹唢呐。琼姑也一下明白了许多,她捂住了脸,沿着唢呐河走了,以后再也没听到她的消息。
唢呐声终于渐渐微弱,人们正要上前扶唢呐王回家,他却投进了面前的石滩……
如果唢呐河的八个音滩是一组音阶的话,那个滩正是C大调的“5”音滩。
责任编辑/董晓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