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方(3)

时间:2016-10-07 12:11:06 

还不等葛政委猜,那个苗教员来了。她大大方方地喊了声老葛,就和葛政委一起走了。两人并排走路,挨得很近。

姐妹俩羡慕地看着他俩的背影,直到他们在村路的拐角处消失。似玉悄悄地问如花,他们俩是不是两口子啊?

如花很不高兴地用胳膊肘拐了一下似玉,说,啥两口子啊,人家是革命同志。似玉噘着嘴,说,识字班没白上啊,学了新词了!

那是!如花很自豪。

第二天上完课,如花似玉还不肯走。葛政委问,这姐儿俩还有啥问题啊?如花说,昨天让你猜我们俩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你还没猜呢!

葛政委哦了一声,看看大姑,又看看二姑,说,看年龄呢,好像那个往身后藏的是姐姐;论表现呢,你倒像是姐姐。葛政委指着二姑。

二姑看看大姑,大姑结过婚,女人的特征的确很明显。二姑指着大姑说,她是我姐姐,大丫。

葛政委呵呵笑,说,大丫二丫的,多难听。

二姑说,我们屯子里女孩子没名字,都这么叫。

葛政委说,这就是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的封建观念。现在解放了,我们就是要打破旧观念,实行新制度,让穷人翻身做主人,教妇女识字,参加革命,实行男女平等,婚姻自由。

葛政委的话二姑不是全都能听懂,但她听了心里舒服,有种热乎乎的感觉。二姑说,将来,我们能像苗教员那样吗?葛政委说,能啊,苗教员的老家在山东,原来就和你们一样,是穷人家的孩子,是革命队伍把她培养成一名革命战士的。

二姑的脸蛋儿红扑扑的,说,你有文化,给我们姐妹俩起个名字吧。

大姑在二姑身后偷偷用拳头捶她,不让她乱说话。这一细节被葛政委看在眼里。葛政委笑着说,这姐妹俩,倒是一个如花,一个似玉。按理说呢,姐姐应是如花,妹妹应是似玉,可是你们姐妹的性格正好相反,妹妹如花,蓬勃灿烂,姐姐似玉,含蓄温顺。

妹妹叫如花,姐姐叫似玉,怎么样?

听葛政委这么说,一直猫在二姑身后的大姑转身跑了。一条大辫子在屁股蛋上甩来甩去。葛政委望着她的背影,哈哈笑了。

姐妹俩从此有了如花似玉的名字,是葛政委起的。两人兴奋得睡不着觉,躲在小屋里嘀嘀咕咕地说笑。没有外人的时候,似玉的话还是很多的。她问如花,葛政委说婚姻自由,咋个自由法?如花想了半天,说,就是想嫁谁就嫁谁,自个儿说了算。似玉又问,想嫁给葛政委也行吗?如花愣了半天,突然刮了一下似玉的鼻子,说,你是不是看上葛政委了?似玉的脸像蒙上了红布,扑上来,使劲捶着如花,说,你才看上葛政委了呢!

其实,如花似玉都喜欢上了那个葛政委。在后来的土改斗争中,我二姑如花表现得那么出色,都和葛政委有关系。

那次活埋韩寡妇,如花就冲在了最前头。

农会韩会长说,要想挖财宝,就得先挖人。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发动群众开斗争会。

斗争会就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开。持枪的工作队员把地主韩天禄、恶霸韩福才、韩秃爪子的老婆韩寡妇等一干人押到临时搭建的批斗台上。对于那几个男人,不用工作队动员,早已发动起来的贫雇农们用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嘁哧咔嚓地就解决了问题。只是那个韩寡妇,虽然她前夫韩秃爪子作恶多端,但她毕竟是个女人,一儿一女,贴在她的两条腿上。她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让许多人下不了手。

韩会长向工作队长闫昌盛建议,不斗了,干脆活埋了她!

葛政委向识字班的学员们使眼色,那意思是,考验我们阶级觉悟的时候到了!如花带头响应,和一群年轻人冲上去,挥锹铲土,坑很快就挖好了。韩寡妇被推进土坑里。韩寡妇的一对儿女也跟着跳下坑,扑到韩寡妇怀里。韩寡妇解开衣大襟,把两个孩子紧紧裹住,闭上眼睛。这一幕让在场的人有些不知所措。闫队长说,这就是阶级斗争,他们那个阶级对待我们穷苦百姓,从来都是不讲情面的,你们听明白了吗?

韩会长喊,对于地主阶级,就要斩草除根,你们说对不对?

识字班学员们一哄而上,你一锹我一锹,土坑瞬间变成了平地。

就在人们要离去的时候,被填平了的土坑突然像喘气的肚皮一样,一起一伏地动了起来。韩会长赶紧上前,用铁锹使劲拍打,直到鼓胀的土坑像瘪了的肚皮一样,塌了下去。

如花似玉站在旁边,眼睛瞪得老大。

活埋女儿

我爷马有才没被划成地主富农,没有被批斗和砸狗头的危险,可他还是一天到晚惶惶不可终日。他用手点着我二姑如花的脑门说,不用你跟着工作队瞎跑瞎颠儿的,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找你们算账的!

还真让我爷这个乌鸦嘴说中了。

一天晚上,一股土匪突然袭击了韩家洼子。

土匪头目叫吴疤眼,是韩秃爪子的表弟,原来在国民党部队当排长,后来国民党的部队被共产党打散了,吴疤眼逃窜到江北驿马山,加入了土匪的队伍,很快又除掉了当地的土匪头目,取而代之。韩家洼子搞土改,分了韩秃爪子的土地,活埋了韩寡妇,让吴疤眼恨得咬牙切齿。他带着一伙儿土匪,悄悄潜到江北松浦村,伺机为韩秃爪子报仇。

是个雨夜。吴疤眼一伙抢了江边渔民的船,深夜过江,直奔韩家洼子。他们杀死了民主联军的哨兵,连闯三道关口,与土改工作队短兵相接。

工作队长闫昌盛、农会主席韩德发带领工作队员一边阻击吴疤眼,一边引导群众撤离。战斗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工作队和大部分群众安全转移,农会主席韩德发和识字班教员葛兴旺,还有一部分群众,被吴疤眼一伙抓获。

土匪们的报复极其残酷。

在村头的那棵老榆树下,葛政委被剥光了衣服,吊在树上,浑身血迹。农会主席韩德发惨遭毒打后,身子被埋在地下,只留着头颅在地上。韩德发的脸被憋得茄子一样黑紫,眼珠子鼓出眼眶,翻着白眼。匪徒们用刀尖划葛政委的身子,每划一下,葛政委的双脚都要本能地踢蹬几下,正好踢在韩德发的头颅上。踢来踢去,韩德发的脸上已是血流如注。

吴疤眼哈哈大笑,声嘶力竭地喊,穷鬼们,革命啊,翻身啊,解放啊!看到了吧,韩家洼子翻不了天,我姓吴的来给表哥一家报仇来了!

吴疤眼并不动手,他让在场的群众排成队,一人踢韩德发一脚,不肯踢的,就地用刀砍了。不一会儿,韩德发的脑袋就成了破瓜。

吴疤眼又让匪徒们抱来柴草,把韩德发的脑袋盖上,堆得坟头一样。葛政委的腿被埋在柴草中。

吴疤眼在群众中拽出一个老太太,是韩德发的亲戚,逼着她把柴草点着。老太太冲着火堆磕头,昏死过去。

火光映红了韩家洼子的早晨。韩家洼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如花似玉随我爷爷奶奶一起逃到傅家甸的远房亲戚家。那几天如花似玉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几次想回去看看,都被我爷马有才阻止了。我爷骂他们,死丫头片子,回去找死啊?

似玉哭了,偷偷对如花说,她梦见葛政委了,葛政委逗她,说,别总往妹妹身后钻啊,站到前面来,勇敢些……说完,葛政委就不见了。似玉说,葛政委逃没逃出来啊?如花不吱声。她只记得,她们往出转移时,葛政委和苗教员都在指挥群众往外跑,后来,就不知道他们都去哪儿了。

匪徒们的猖狂只持续了两天,闫昌盛带领民主联军打回来了。吴疤眼被当场击毙,匪徒们鸟兽般逃散。韩家洼子雨过天晴。

如花似玉终于回到村子。在村头的老榆树下,她们发现几座新坟。人们把韩德发、葛兴旺,还有在这场劫难中死去的工作队员、农会干部埋在这里,为他们立了碑。

姐妹俩看见那坟、那碑、那葛兴旺的名字,就像被钉在那里,双脚一动也不能动了。如花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似玉在她身后泥一样瘫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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