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残阳(4)

时间:2015-05-10 16:48:19 

二、盗神

于是当晚江连就在有福客栈里住了,反正整个镇上就这一家惟一的客栈。但那晚有福客栈所有的东西忽然都变态地涨了价。一碟酱牛肉贵到一两二钱,一碟爆腰花要九钱,就连一碟素炒小白菜,都变成了四钱。江连这一顿,就吃了他平日三顿的饭钱。等到他快要停了筷子,那风情万种原本一直盯着他的老板娘又风情万种地端上一壶酒来,说是上好的女儿红,免费送的。江连本来平时也喜欢小酌,但自知酒量不行,又想到那一桩关系大好前途的案子,便咬咬牙推托了。

杜溪沙一脸的不高兴,直催他快点回房睡觉去,以免浪费了灯油钱。江连连日来追踪,本来也着实辛苦了,这时也恨不得快快休息。李季便十分殷勤地在前掌着灯,引领他到了楼上一间客房,待推门进去了,往外左右望了望,将门合上,这才上前悄声道:“江捕头,您觉不觉着老板娘对您的态度有点儿古怪?”

江连心里一惊,再想起杜溪沙那薄嗔浅怒的神情,不由心头又是一跳,嗫嚅道:“你莫瞎说。”

李季凑过头来,小声道:“您是衙门里的爷,又是朝廷派下公干的官差,小的怎敢瞎说?”江连听他说这“朝廷派下公干的官差”,不觉心里十分受用,点点头,眯缝着眼,听他继续说下去道:“今儿给爷算的菜钱,比平时涨了三倍,这原是老板娘的意思,要赶爷走。”江连不满道:“那她还免费送我一壶女儿红哩!”

李季将嘴巴凑近他耳朵,更加小声地道:“那壶酒里,下了蒙汗药,老板娘下药时说,莫说是小捕快,十只老鼠都药翻了!”

江连吃了一惊,恨恨道:“这女人,最毒莫过妇人心!”李季还以为他生气杜溪沙拿药毒自己的事,却不料他恨恨地又道:“她竟然拿我比作老鼠!”

李季听了这话,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从此深信这小捕快是有些脑筋里灌浆糊了。他心里头忖度着,不知要不要将下面的话对这小捕快说,却听得楼梯口传来老板娘的声音:“李季,你这个死跑堂的,还在小捕快那里干耗着呢,再不下来干活我扣你的工钱!”这扣钱一招是天下所有做老板屡试不爽的法子。李季一听这话,就急之乎的往门外跑,跑到门边,又扳住门框往里说了一句:“留心那个做菜的厨子!”说完,便急急忙忙地下楼去了。不一会儿,楼下便传来杜溪沙训斥李季拖地、擦桌子、抹碗筷的声音。

李季走后,屋里头一团漆黑,只剩下他带路时掌过的那盏油灯还留在屋角,昏昏蒙蒙的,只照着一个小小的角落。江连双手撑着床,坐在床上,张嘴打了个呵欠,只觉一股困意如同潮水般袭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当下连鞋也懒得脱,就往床上倒去。

偏巧这个时候,窗外有团黑影映上窗子,越来越大,几乎是像张烧饼一样无声无息地贴了上来,江连本来眯得眼里只剩下一条缝,但他头歪下去的那头,正巧看见那团黑影贴近,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是铁吟风!这念头日日夜夜在他心里扎了根,每当想起这个从未见过面的人,他心里就好像看见他变成了一顶红缨子的捕头帽,自动往自己头上套了过来。

这时他挣扎着双手在床上一撑,发出了轻微的响动,那团黑影仿似被惊动,倏忽间便是一闪,飘了开去。江连连忙一个箭步蹿出,撑开窗格子就要往外头追去。

哪料他的人往外头一蹿,落下时便觉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他还没在意,仍是躬着身子往前蹿出,一头就撞在一堵温香柔软的墙上,然后跟着“啪”的一声,脸上挨了一个清脆的耳光。

他抬起头来,却见着对面便是那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杜溪沙。那记耳光打下来,虽然响亮,却并不太重。江连捂了脸,咿咿唔唔了几句。杜溪沙却一反常态的笑了起来,伸手扒开他捂脸的手,在他挨打处一捏,笑道:“小捕快,我又没打痛你,你为什么说不出话来?”江连这才伸直了舌头,慢慢地道:“我是说撞着您老人家了,十分对不起,但事关朝廷要务,还请您老人家见谅。”

杜溪沙佯怒道:“我老了么,你就会一口一句‘您老人家’的。”一边说,一边将手在他脸上又捏了一捏,口中道,“好个俊俏的小捕快。”

江连忍不住又咿唔了一句。杜溪沙道:“怎么你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江连两眼望着前方,直直地道:“我是说,男女授受不亲。”

杜溪沙松开手,两条柳眉儿竖了起来,看了看他,却又忍住气道:“拿开!”

江连还没有听明白过来,却是依旧不敢看她,只得依旧直直地看着前方道:“什么拿开?”

杜溪沙恨恨地道:“我叫你把你的臭脚拿开!”

江连低头一看,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刚才冲出窗口时太急了些,踩到的那团软绵绵的东西竟是老板娘的脚,眼见得杜溪沙恨恨地揉了揉脚,一瘸一拐地走下楼去,不由讷讷地道:“我踩着你的脚好半个时辰了,为什么你现在才叫疼?”

江连返过身,在那叶窗格子上反反复复地摸索了好久,终于摸到一截钩针上挂了片小小的褐色布条,他将那布条揣在袖内,折回屋内,在那仅有一点昏光的油灯下又反反复复地看,不由哈哈哈笑出声。

原来衙门监牢里头,有种对付拒不开口的犯人的法子,便是将平民女子用的那缝衣针,打造成弯钩的形状,钉入犯人皮肤下的肉里,钉上个十数支,一头连着索线,用力一拉,血肉碎末就活生生地从犯人身上钩拉下来,再强硬的人到了这个时候都免不了要出口哀嚎。江连在监牢里头掌管刑具久了,因此对这钩针很了解,因此在进门时他便在门上窗上的木头缝儿里都插了这样几枚钩针,只要有人趴在门边或是窗边,衣服便难免不被这些钩针带到,也就难免不留下线索。

江连将那枚带着碎布条的钩针捏在手中,就着昏黄的油灯光哈哈大笑,面上尽是狰狞与得意之色。大笑三声,却又突的戛然而止。他突然想到,如果这个人明天另外换了件衣服,那这线索还不是等于没有?

想到这里,突然想到跑堂的李季说的那句话:“留心那个做菜的厨子!”江连手里便攥着布条,偷偷摸下楼来,一楼后院里头,灯火也都熄了,只一间挂着蔬菜玉米的木门,门缝隐隐透出灯光来。江连悄悄将眼睛贴上门缝,还没看清里头是什么状况,鼻子里就先闻得一股浓香润滑的鸡汤香味,从门缝里直往外透。他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却听得里头的人一边刀头往砧板上一剁,切了几片生姜,丢到炉子上的汤罐里,一边嘟嘟哝哝:“都大半夜了,老板娘偏还想着要吃什么鸡汤,再熬下去公鸡都要叫了!”他似乎甚为不满,却又不敢发作,只是仰头张嘴,打了个哈欠,一边用左手往炉灶里塞了把柴禾。

江连在门缝里看见,立时喜不自禁。虽然那人背对着门,然后看身形却极是高大,左手切菜,左手添柴,——这不是那盗神铁吟风还是谁!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真的穿着一身褐布衣裳!

想到这里,他一下子直起腰来,正准备一脚踢进门去,再掏出腰牌大喝一声:“六扇门搜捕要犯,拒捕者一律问斩!”这般威风得意,然而转念一想,那铁吟风传说奸滑狡诈得很,而且轻功也高得离谱,自己这么贸然闯进去,万一给他脚底抹油跑了,岂不白费一场工夫?须得留个证据才是。当下多了个心眼,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

木门咯吱一声,里头正蹲在炉子边专心致志煨鸡汤的那个厨子回过头来,一张脸黝黑,脸上一双细长的双目,闪着凶光,将江连打量了两眼,霍的一声站起身来:“有福客栈早就打烊了,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语声高昂,如同眼光一般凶。

江连吓得退了半步,只觉脑门心子上汗珠刷的一声,全涌了出来,下意识地拿袖子抹抹,一抬袖却见自己捕快的服色,顿时胆气壮了起来,挺直腰杆道:“我是六扇门的公差,办案的,今天晚上你们杜老板特许住这里的。”说到这里,前进两步,围着那厨子身周一转,将他从上看到下:“怎么你们杜老板叫全客栈的伙计来给我看时,怎么没见你?”

那厨子身形高大,江连在他面前,还要矮下大半个头去,虽是问话,却得仰视着他的脸。厨子的眼睛从上往下瞪他道:“厨房里忙得挪不开窝儿,一关门就是一店人的饭,你有那闲情看我,我还没那闲工夫看你哩!”一边说,一边提了刀,往砧板上就是一砸。

“哚”的一声,亮晃晃的菜刀剁入砧板上,刀锋嵌入,弯起的刀尖却仍是闪着寒光。江连侧眼看了看那刀子,脸上已堆满了笑容,伸出双手往厨子的肩头上就是一拍:“我小时在家学了点按摩推拿的功夫,要不给厨子大哥松松筋骨?”他一拍下去,手掌便顺势往那厨子肩膀上捏了捏,只觉布衣下肌肉虬起,果然是个练家子。眼光滴溜溜就势往下一瞅,正巧便见那厨子胸口衣襟上,破了个三角的小洞,他心里将那形状与钩针上的布条形状一比,恰恰吻合,不由喜上眉梢。

他脸上这副笑嘻嘻的神情,那厨子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耸了耸肩头:“我这几日肩背疼得厉害,你给我捏捏?”他一句话,倒是正中了江连的下怀,他连忙曲起两只爪子,便往厨子肩膀上按了下去,一头按,忽然装模作样的“啊哟”了一声。

厨子道:“怎么了?”江连在他右颈肩胛骨处又捏了两下,故意皱眉道:“你这里骨筋有些松软,幸亏是及早碰上了我,不然……”

“不然怎样?”厨子见他一副郑而重之的神情,连忙问道。

江连未开口,先重重叹一口气道:“不然,这条右胳膊就要废了!”

厨子疑惑道:“我这胳膊平日里做事举东西,都好好儿的,没什么不对劲儿呀!”

江连在他肩井穴上重重一捏,那厨子“啊约”大叫了一声。江连道:“痛不能?”厨子皱眉点头道:“痛!”江连道:“这就是隐患了,幸亏我高明,替你看了出来,不过——”拖长了语调,那厨子连忙道:“不过怎样?”江连道:“要想诊治,我须得先在患病的部位瞧上一瞧,才能确定是什么毛病,才好对症医治。”

厨子听他这么一说,倒是犹豫了起来,江连激他道:“怎么,连得了个病都舍不得让人瞧瞧?”那厨子生得高大粗壮,此时黑脸上倒是一红,支吾道:“我长这么大,除了俺娘,还没在人前脱过衣服哩。”江连笑道:“我又不是女人,你怕什么?”一边说,一边跳起,扒住那厨子肩膀,一手撩开他肩头衣服,两只眼睛就往上凑了过去。

那厨子突然变得像是个未出嫁的姑娘般,扭扭捏捏,偏用手遮了不让江连看。江连哪里肯放?眼见得便要哄出真相了,浑身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头,两只手指竟然将那厨子按住肩头的手掰开,刚刚看清了衣服下竟光秃秃的没有自己期待的那个柳叶标记,忽觉后脑勺上猛的一痛,无数颗金星飞了出来,耳边一片鸟叫,然后眼前一黑,一下子昏了过去。

等到江连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四平八稳的躺在地板上,天已经光了,耳边仍是一片鸟叫,一线金光射来,刺入眼帘,他连忙眨了眨眼睛,想要拿袖子遮住那光,却发现手不能动,这才发现不仅是手,全身上下都被人拿麻绳无花大绑了,连手指头都绑得牢牢的,一动都不能动。

他抬了抬眼,这才看清那片金光是来自于杜溪沙手上的一面金牌。江连看着眼熟,这才想起那不正是朝廷缉拿要犯的通缉牌,当下大喝一声道:“妨碍捕快办公,按律当斩!”杜溪沙兀自拿着那面金牌上下翻着,全当没听见他的话一般,他眼睛上方却有两颗脑袋凑了过来,定睛一看,却是李季和那厨子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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